3 仙人惡鬼
字數:6393 加入書籤
離了水門,景況並沒有變好。
起先是周圍飄來的哀哭與抱怨,船櫓攪動時發出的嘩啦水聲。後來這些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分散開來,被另一種呼嘯的風聲所掩蓋。
阿念伏在船板上,小心掀開篷布,再次向外看去。
她看到了半邊映紅的天。濃煙滾滾而來,熏著眼球口鼻。兩岸房屋化為焦土,隱約可見倒伏人形。
阿念移動目光。黑沉沉的河麵上,似乎飄來了什麽東西。離得近了,再近些,終於能夠看清,是一具泡得脹白的士兵屍體。
她下意識想後退,身體卻不聽使喚。視線沿著河麵放遠,便見到更多起伏屍首。它們泡在水裏,伏在岸邊,將秦淮河染成更濃鬱的顏色。
“原該如此。”阿念身側不知何時多了顆腦袋,頂著篷布,安靜地望著外頭的景色,“昭王奇襲宮城,手段如此迅速利落,必然提前布置了兵力。建康內外,恐怕早已潛伏許多精銳,趁天子設宴守備鬆懈之際,裏應外合一舉拿下。”
“但留在城內的兵力絕不算多,還顧不上封城徹查,所以我們才能逃出來。”他自言自語,“我聽聞昭王擁兵十萬,主力大軍如今想必已經全速進軍,攻城略地。這艘貨船是去吳郡的,應當能避開危險路段。”
船艙似有動靜,阿念蓋下篷布,將這孩童摁回貨箱角落。
動作間牽扯到腿傷,他輕輕吸了口氣。
阿念幫忙卷起綾褲,摸黑捏了捏對方右腿,果然折了。她自貨箱拆下竹片,又撕了片裙擺,替他固定好腿骨。
黑暗中,所有動作都得小心翼翼。
阿念瞧不見對方的臉,卻能感知到沉靜好奇的視線。
他在端詳她。
“阿念。”他模仿著應福的腔調喚她,“你叫阿念,對麽?有無本名?”
阿念沒有。
她反問他:“殿下叫什麽?年歲幾何?”
“蕭泠。我剛過十歲生辰。”
阿念道:“殿下十歲便能推斷軍政戰術,言談卻不似天潢貴胄。”
蕭泠被噎了下,有點委屈地回道:“阿念身為宮婢,卻也不守尊卑之道。”
“我已離宮,便不是宮婢。”阿念找了個不那麽硌身子的位置,蜷縮起來閉目養神,“等貨船停在妥當去處,你我便各奔前程。”
她不打算一直帶著他。
也不在乎他許下的承諾。
來日渺茫,現下還不知如何活下去。
蕭泠想說什麽,沉默片刻,終究沒再出聲。他們擠在一處,呼吸著腥臭的水汽與嗆鼻的煙味兒,耳朵裏塞滿彼此的心跳聲。
阿念在疲憊中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再次醒來,靠在肩頭的孩童卻昏迷難醒。
她碰了碰他額頭,指背沾到黏濕冷汗。蕭泠的身子燙得像著了火,偶爾竄起細細顫動。阿念起身,胳膊拽不動,竟是被他摟得死緊。
這時候,倒的確像個孩子了。
阿念掰開蕭泠的手,又撕下一小片裙角,蘸水打濕,擦拭他滾熱的額頭脖頸,手心腋下。
時至晌午,船工與貨商用了午飯,將瓜果殘骸拋在水裏。阿念撈了些勉強能吃的東西,細細啃著,咽進肚中。也給蕭泠喂了一份。
傍晚時分落了雨。她用河麵飄來的樹葉做碗,接了些雨水解渴。
次日,貨船停泊碼頭。此處人跡荒涼,能吃能用的物件早被劫掠一空。趁著貨商上岸船工休憩的間隙,阿念遊到邊岸,搶著摘了些蒲公英與馬齒覓。
馬齒覓能吃。蒲公英嚼碎了敷在蕭泠腿上。
她不知道管不管用。無非是死馬當作活馬醫。
貨船繼續順著河道前行。路過的碼頭幾乎沒什麽不同。蕭泠的情況也時好時壞,偶爾早晨清醒過來要吃東西,沒多久又昏迷囈語,說起胡話來。
阿念堵了他的嘴。
她自己也好不了多少,饑餓與缺眠源源不斷地消磨著精神氣兒,絕望情緒日漸加重,沉沉壓在心頭。
白天與黑夜漸漸分不出區別,清醒與夢魘也失去了邊界。有時她抱著僵痛的身子昏睡,船艙飄來的交談聲也隨之入夢,顯現出乖離詭譎的景象。
——見這沿途兵所,想來昭王得了天下……
——天下!昨兒個給陳王,今個兒給昭王,明日還不知給誰呢!總歸都姓蕭,打仗便打仗,鬧得日子不得安生……
——回了吳郡便好了,吳郡太平,多的是豪族人物。我們這趟貨,不就是給季氏送麽?這可是膏腴萬頃商通四海的季氏,多少人想攀關係都攀不得……
——你這麽說,我倒想起件事來。據說季家三房新近認回個養在外邊的小郎君,也就十來歲,三房夫人鬧得厲害,隻好托裴家郎君去接,還不知能不能接回來呢。
——裴家郎君?裴家哪位郎君?
——就是那位寫得一筆好字,又畫美人極妙的裴七郎啊,曾被郡守誇讚過的……
細碎言語落在阿念腦中,化作繁華城池,笑鬧眾生。轉瞬又支離破碎,遍地殘骸,血色漫天。
十日後,貨船抵達破崗瀆。這是南下吳郡的必經之道,原有十幾道關卡,如今處處可見流民。載滿了貨物的大船經行此處,頓時招來無數視線。
船工加快了劃船速度,貨商躲在艙內不露麵。
即便如此,岸上視線仍然不減。阿念蜷在貨箱間,屏著呼吸不敢亂動,也不知船行進到第幾道關卡,周遭突然響起尖銳呼哨。
“是流匪!壞了!”
船工們全都驚慌起來,幾乎要將船櫓搖出風浪。隔著篷布,阿念聽到四麵八方忽高忽低的哨聲,有人跳上了船,接著便是一片慘叫。
這裏待不得了!
她拖起蕭泠,拿腰帶緊緊捆在背上,憋氣翻入水中。河水渾濁翻騰,黑黑紅紅的東西迎麵撞來,是貨商被割斷的腦袋。
阿念險些嗆水。她掙紮著踢蹬著向更遠處遊,耳朵裏咚咚咚咚地響,胸腔那塊撲騰的肉也嘶嚎鼓噪。遊進蘆葦蕩,探出半個腦袋,將蕭泠的身子也往上托一托,問:“你還活著麽?”
背上的蕭泠沒吱聲,咳了一口水。
阿念深吸氣,拚命向前遊。她分不清方向,隻曉得要遠離貨船,遠離喊殺動靜。遊到力竭抽筋,嗆咳不已,才勉強攀住河岸,憑最後一點力氣將自己翻上去。
“咳咳……噗咳咳咳!”
她趴在蘆葦雜草間咳嗽。緩過勁來,解開腰帶,將蕭泠扶起。
蕭泠還活著。半睜著濕潤的眼,臉頰暈著不正常的血紅。怎麽瞧,怎麽短命。
阿念背起蕭泠,朝更平坦的道路走去。他們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也沒有力氣說話。像兩條濕淋淋的狗,一瘸一拐,搖搖晃晃,漫無目的地前行。
餓了,拔草根尋野果吃。
渴了,嚼樹葉接雨水。
走走停停,又過三日。其間遇見其他流民,個個形容枯槁,目如惡鬼。阿念用汙泥抹了自己和蕭泠的臉,將裙子挽起來,露出粗麻褲。
就這麽一直走。走到鞋底爛掉,踩過的土路滲著斑斑血印。走到周遭再瞧不見任何人,冰冷的月亮吊在夜空。
“阿念。”蕭泠摟著她的脖子,用微不可聞的聲調說話,“我可能要死了。”
阿念不吭聲。
她撥開叢生的雜草,碎屑蒙了一臉。許是眼裏落了東西,磨得眼疼,所以逼出淚來。
蕭泠拿手指抹掉阿念眼尾的淚,送進自己嘴裏。
“你也快死了。”他說,“我不甘心。”
不甘心。
阿念膝蓋一軟,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潮濕的泥地裏。夜風送來縹緲歌聲,約莫是瀕死的幻聽。
可是她不甘心。
她咬緊牙槽,手腳撐著地麵,一點點向前挪。掌心被草葉割得縱橫交錯,膝蓋像嵌了無數細針。
“我要把你送到妥當的地方,與你各奔東西。”阿念聲音粗啞,“等你走了,我就找個漁村落腳,日日打漁為生。”
蕭泠噗嗤笑出聲來,沒笑幾下,又轉為咳嗽。
“好有誌氣……咳……”
他已經摟不住她的脖子了。腦袋垂在頸間,呼出微溫氣息。
“你真好。”他說,“蕭泠此生有幸,能遇見你這麽好的人。如果能活下去……”
後麵的話,他來不及說,阿念也顧不上聽。
她爬出了草叢,怔怔望向前方。寬闊如鏡的湖麵上,燈火輝煌的畫舫正緩緩遊來。身披綾羅的女子婆娑起舞,灑落滿湖花瓣。又有年輕郎君撫琴高歌,端盞臨風,縱情聲色。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注]
“醉臥清波不知處,銜香醉飲玉釵斜!再來一盞!”
他們大笑飲酒,放浪形骸,如同世外謫仙。
而阿念跪在泥濘河岸,渾身又酸又臭,是從煉獄爬出來的鬼怪。
她忽地起身,向畫舫撲去。蕭泠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急忙拽住她,兩人齊齊摔進湖裏。
“不可求救!”他嗆了幾口水,竭力製止道,“你我形同乞丐,擾了那些人的興致,絕無好下場!”
可他們都要死了。
將死之人,還有什麽不敢嚐試的?
阿念推開蕭泠,向畫舫遊去。一口滾熱的氣吊在喉頭,支撐著她在水裏撲騰,催促她向畫舫上的仙人嘶喊。
“救……還請貴人救救我們……”
沒人注意到湖麵這一小簇翻騰的水波。阿念的視野逐漸歪斜朦朧,畫舫上嫋嫋歌舞皆扭曲變形,有人憑欄交談,亦有人醉得步履蹣跚,爬上朱欄鬧著要吟詩。
“你們都聽我這一首!我季隨春,也有一首……”
那是個搖搖晃晃的小童。漲紅著臉,磕磕巴巴道:“春來——”
剛念了兩個字,身子突然滑脫朱欄,驚叫著砸進湖裏。原本站在旁側交談的年輕男子聞聲低頭,疑惑地嗯了一聲:“怎麽了?”
畫舫籠著縹緲紅光。在阿念眼裏,那褒衣博帶的年輕男子,眉眼也染了曖昧的紅,清雅容顏含著笑意,好似春花綻放。
“有人落水了。”畫舫的舞伶紛紛接話:“裴郎,是接回來的季郎君落水了。”
“這樣麽?”
男子笑容不改。他垂著眸子望向湖麵,仿佛沒瞧見掙紮嗆水的小童,目光緩緩挪動著,捕捉到遠處落水鬼似的阿念。
“在那邊。”他指向阿念,修長手指虛空點了點,嗓音藏著狡黠的惡意,“快去救人……可別救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