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血夜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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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嫣娘,嫣娘!”
    她落下淚來。
    宮中涼薄,縱使阿念常年以善待人,依舊無法與誰關係親厚。嫣娘與她同在一處,雖言語多有貶損,行事卻能給予阿念些微暖意。
    擱在矮凳上的菜粥,塞枕頭底的布包。再早些時候,也曾為受欺壓的她說幾句公道話。
    這便夠了。
    足夠讓阿念拋開生死顧忌,抓住宦官的腿,急切懇求:“能不能將她拉上來?救救她,現在肯定還有救……”
    那宦官生得白胖高大,正處於六神無主的境地,聞言抬腿便是一腳,尖聲喝道:“放肆!咱奉陛下旨意處置罪奴,你這賤婢膽敢阻撓?”
    阿念被踹得仰倒,眼光瞥到身後另一人,轉而跪地求饒,腦袋砸得悶聲響。
    “奴婢知罪,奴婢有罪!還請二位公公高抬貴手,救嫣娘一命!她如何能犯下死罪,此事定是誤會……”
    話未說盡,四麵炸響衝殺呐喊,似有千軍萬馬圍攏園林。兩個不耐煩的宦官越發驚慌,匆匆撇下攤子要逃。阿念一時情急,也不管尊卑規矩了,伸手死死扯住一人袍角。
    對方脫身不得,怒極反笑:“都什麽時候了,你不要命咱還要命!一個獻媚惹怒陛下的罪奴罷了,這井裏不知埋了多少,你要有本事,你自己下去撈啊!滾開!”
    寥寥數語,嫣娘罪名明了。
    阿念愣怔鬆手,布料自指縫滑過。那人忙不迭去追另一個跑遠的宦官,不消片刻便失了蹤跡。
    此間隻剩阿念。
    她回到水井前。井口狹小僅容一人身量,往裏探,井壁卻是傾斜的,越深越寬。阿念摸了滿手濕滑綠苔,心知無法下井,轉而看到地上散落披帛,便脫了身上短襦,與披帛打個死結,垂進井中。
    “嫣娘!”
    她趴在井口,嘶聲喊道,“你若聽得見,就抓住披帛,我拽你上來!”
    回應她的,隻有沉悶潮濕的回音。
    阿念不停歇地喊。
    喊得耳朵脹痛,眼球鼓出。
    僅憑自己無法救出嫣娘。所以她才會昏頭昏腦求助宦官。
    但難道她不清楚麽?
    嫣娘落井前,望過來的那一眼,早已失了生誌。
    咚咚,咚咚。哪裏在撞門,哪裏在敲鼓。火光蔓延天際,廝殺慘叫聲無比真切地向阿念襲來。她放下手裏緊攥的衣料,用力擦了把臉。
    宮中亂了。
    上一次宮亂,是六年前,宮中奴婢屍首枕藉。如今喚作昭王的煞神打進宮來,顯然又是一場噩夢。
    阿念不想死在這裏。
    也不願於此地苟活。
    她按住藏在腰間的小布包。因為怕弄丟才拿著的,如今她要帶著它,帶著嫣娘贈與的銀錢遺物,逃到宮城外麵去。
    逃!逃!
    阿念循著來時路離開墜紅園。所幸她選的路過於冷僻,途中幾乎沒有和誰撞臉。從草洞爬出來,想往雜役房的方向去,卻接連遇到幾股亂兵,穿的不是禁衛服,身上濺滿了血。
    夜裏火光明滅,將兵形同惡鬼。阿念倉惶躲避,不知不覺離雜役房越來越遠,退到北邊兒去了。
    宮城西北邊角,原是冷宮荒殿的地界。這裏沒那麽多逡巡殺人的將兵,隻餘滿地橫倒的殘肢斷臂。台階,門洞,庭院,到處是死人,宦官宮婢屍首交疊,紅的白的流溢磚縫。
    阿念踩著血水奔逃。
    她來過這裏,給邊邊角角的宮殿甬道掃過地,運過水。她知道怎麽出去。要順著排水渠跑,經雜役通道去到掖庭旁側的角門,那門是運送淨車柴炭的,平時隻有宦者看守。
    阿念身量小,趁著夜黑,獨自逃命的機會很大。
    她越過伏倒在地的屍體,壓著泛疼的呼吸向前跑。排水渠竟然也躺著許多血肉模糊的人,有些似乎還在抽搐。
    阿念隻瞧了一眼,視線便燙得縮回,不堪細看。
    橫裏突然伸出隻血手,握住了她的腳踝。
    “救……”
    阿念吃了一嚇,掙脫那血手,回頭再看,竟是應福趴在水渠邊上。他仰著青白的臉,眼裏糊滿了淚,說話時咽喉血疤起伏滾動。
    “是阿念……救我……”
    不久前,他還想與她對食。如今他半邊身子浸在汙水裏,腰側破了個大洞,長長的腸子都墜了出來。
    阿念頭皮發麻。她看他,那張淌著血淚涎水的臉上盡是對死亡的恐懼。
    這恐懼又化作絕望。
    “我不想死。”應福張嘴,涎水混著鼻涕流進來,“我、我不想死……不想……”
    聲音越來越低,微不可聞,消散殆盡。
    阿念用力吸了下鼻子,腥臭的鐵鏽味兒滾入咽喉胃管,險些灼傷五髒六腑。她沒再看倒伏在排水渠邊的屍體,咬牙繼續奔跑。腳底踩到軟物,淌過水麵,仍舊要跑,跑,什麽都不要看,一直跑出宮城去!
    可是當她拐過牆角,快要抵達雜役通道時,瞧見了什麽?
    密密麻麻的屍骸堆成小山,景象形同煉獄。幾個散兵提著槍,挨個兒戳刺檢查。阿念躲無可躲,一骨碌滾進屍堆裏,恰巧與身側一雙黑眸對上目光。那是個穿著絳袍的小童,被壓在最底下,發髻散亂,冷玉似的臉蛋沾著猩血。
    阿念認得他。
    他曾騎在牆頭,看她撕咬應福喉嚨。
    現下他動彈不得,模樣狼狽,濃黑的眸子泛著點點潮意。
    噗嗤,鋒利長槍自後而來,刺穿屍體又擦過阿念的耳朵。她抖了一下,攥緊的左手被柔軟手指蓋住。
    細細的汗意染上手背。阿念眨了眨酸疼的眼睛,牙齒咬得死緊,渾身僵直一動不動。那幾個兵還在周圍來回走動,隻需向前五步,就能窺見躲藏在屍堆裏的二人。
    淩遲之刑不過如此。
    阿念想不到逃脫的辦法,一時間腦內空空茫茫。她想回顧過往,然而這短暫辛勞的活法並沒有值得咀嚼的時刻。記不清幼年事,不願看如今事。好在身邊還有個活人陪著自己,即便死了,也算不得孤單。
    又一槍,從二人之間斜斜穿過。刮破了阿念腰側的衣裳,刺傷小童肩膀。鮮血迅速洇染開來,絳紅色的布料變得暗沉,但他依舊按著她的手,沒發出任何痛呼。
    明明隻是個孩子。
    阿念看他,他還能彎起潮濕的眼,衝她笑。
    有人策馬而來,催促翻撿屍堆的散兵:“別在這裏消磨時辰!都是不值錢的宮人,一把火燒了便罷,前頭還有許多宮殿未查,狗皇帝的兒子也對不上數,昭王有令,斬殺皇嗣按功領賞,速速前去別教其他隊搶先!”
    幾人應諾,拎了油桶潑灑屍堆,從旁撿來火把投擲其上。熊熊烈焰瞬間燃起,怪異甜臭的焦味兒融化著流淌下來,澆在阿念頭上背上。她沒有躲,旁邊的孩童也沒有躲。直至腳步聲漸遠,阿念才拽著孩童爬出來,拍滅彼此發梢撩起的火苗。
    她轉身邁步,耳聽得他沙啞嗓音。
    “你不帶我一起走麽?”
    阿念回頭,沉默一瞬,搖搖頭。
    “為何?”年幼的孩童坐在地上,身後是燃燒的大火,“我知道你要逃命。你尚有行走之力,而我很輕,你可以背著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腿。雪白的綾褲血跡斑斑,右腿不自然地彎曲著。
    “我受傷了,逃不遠的。你可不可以帶上我?”
    阿念還是搖頭。她看著他身上的衣裳,絲帛麵料,金線滾邊。這不是尋常宮人仆役的打扮。
    他循著她的目光低頭,忽而笑了一下,有些難過。
    “這也不是我的衣裳。是五殿下的。他與我年紀相仿,倉促間與我換衣,如今想必已經逃出生天。我命大,躲過追殺,卻險些折在此處。”
    坐在地上的孩童勉強支起身子,又搖晃跌倒,幹脆膝行著抓住阿念的手。他眼眸彎彎,笑得像哭。
    “你帶上我罷,求你了。”
    阿念也很想哭。她用力按了下眼睛,甩開他的手,疾行數十步。周圍火光漫天,焦味兒充斥胸腔,人的骨頭被燒得嘎吱作響。
    她啪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又轉身回來,剝了他的外袍扔進火裏,將人撈到背上。
    “自己抓牢了。”阿念的聲音在抖,“如果你掉下去,我再不會管你。”
    “好。”他摟緊她的脖子,低低回應著,“我會牢牢抓住你的。”
    此後二人無話。
    阿念背著這孩子,按照既定的路線出逃。她算得沒錯,這條路的確可行,經雜役通道來到運送淨車的角門,周圍也沒見到其他人,恐怕早就四下逃竄了。
    出了角門,便算離開宮城。外頭已是滿目狼藉,血染街麵。阿念多年不曾外出,認不得這裏坊巷道,隻好憑著直覺躲進陰暗小巷。
    隔著一道牆,能聽到士兵列隊巡邏的動靜。
    “建康待不得了。”趴在背上的孩童低聲說道,“趁著今夜城裏混亂,我們得逃出建康,城門走不得,你朝南去,去碼頭,我們坐船走。快些,我背過輿圖,我給你指路!”
    阿念沒有猶豫,順著巷道迅速穿行。每每遇著岔道口,他怎麽指,她便怎麽跑。躲開軍隊,混進倉惶逃竄的人群,踏過一條條沿河街巷,嗅聞河岸的魚腥味兒。
    跑累了,便走,走一段路,再接著跑。
    不知不覺,阿念已渾身濕透。未愈合的鞭傷刺拉拉地疼,喉頭好似被鈍刀割磨。背上的人,也越來越重,好幾次滑下去又攀上來。
    好在他們終於找到了碼頭。
    這裏擠著許多人,個個愁苦滿麵,央求船夫載其離城。河麵停泊著大量客舟漁船,載滿了人的船隻魚貫而出。
    阿念瞧見一條即將離岸的貨船。那船夫唉聲歎氣的,一邊罵著世道,一邊用船槳打落想要跳上去的百姓。
    “別上來,走開,走開!這是吳郡季氏的貨,不是裝你們這些醃臢玩意兒的!”
    人落在河裏,水花四濺。
    阿念趁亂潛入水中,憋氣遊到貨船尾端,一隻手拽住垂墜的纜繩。貨船啟航,她跟著遊了十幾丈遠,見周圍沒有耳目,拚命攀上船尾,掀開蓋著貨箱的篷布躲進去。
    身體剛挨著木箱,便徹底癱軟,連手指都動不得了。
    抱著脖頸的孩童也滑了下來,緊緊摟住她的胳膊,像淋濕的鳥雀瑟瑟發抖。在滿是塵灰味兒的黑暗裏,他們彼此依偎,汲取微不足道的熱意。
    “過了水門就好了。”他用氣音說道,“過水門,到外河,我們就離了建康城。”
    阿念盯著前方,黑暗似乎永無止境。
    她問:“離了建康之後呢?”
    他出了會兒神,答道:“我不知道。我沒見過外麵的模樣。你見過麽?”
    阿念努力回憶了下。她不記得幼時家中的情況,隻剩下些模模糊糊的粗淺印象。
    “我家在雲陽西城。很吵鬧,味道也不好,人也雜。”
    雲陽西城應漕運而生,船工,役夫,商販,牛馬,皆會於此。家裏家外,地麵總是濕濘難聞,空氣裏飄著牲口的糞味兒。
    身側的孩童輕輕笑了:“那也很好,比宮裏好。人多也熱鬧,聽起來很安心。”
    阿念問:“比住在宮殿裏好麽?”
    “自然好上許多。”他答道,“殿內太冷了,又大又空,吃不到熱飯,也沒有熱乎氣。”
    阿念:“你很清楚這些。”
    “我以為你知道我清楚。”
    一來一往,皆是試探。
    阿念閉上眼睛。她聽見他問:“你會出賣我麽?”
    “我既帶你出來,如何會出賣你,又該將你賣給誰?”她擰掉裙擺滴滴答答的水,半晌,澀然喚道,“六殿下,你且放心罷。”
    離開屍堆前,阿念已經推斷出對方身份。這也怪他沒有仔細遮掩,猜不出才是傻子。
    “我知道你是個狠心的好人。”他喃喃說著,按住自己扭曲無力的腿,“我賭你會救我,你既救我,便救到底。待我安定下來,未必不能伺機而動,重返建康,賜你榮華富貴世代簪纓。”
    多有意思。
    一個在宮中備受冷落,連宮婢都敢背地裏譏嘲的皇子,竟敢說出這般大話。
    阿念張嘴,未及說話,船身傳來猛烈震蕩。她俯身掀開篷布,借著縫隙向外望去,隻見前方河麵擁堵,船挨著船,皆往水門擠去。
    水門正上方的城門樓上,站著幾個軍官,兩側垛口亦有士兵手持弓箭。
    “放柵!放柵!”正中間的軍官吼道,“此處不得通行,將他們都攔住,仔細盤問!”
    城門樓插著的旗幟,寫著明晃晃的“昭”字。那樓上站著的軍官,盔甲製式也與夜襲宮城的將兵一致。
    想來這水門也落入昭王之手。
    水柵吱吱嘎嘎地向下落,周圍船隻頓時響起一片哀哭咒罵。阿念藏匿的這貨船,亦有人衝出來跺腳喊叫:“這是運往吳郡季氏的貨,本就該今夜起行,為何要攔?”
    阿念不曉得吳郡季氏有多厲害,城門上的軍官顯然也不在意,徑直下令讓士兵搜檢貨船。岸上士兵拿長杆挑起篷布,阿念暗道不妙,急忙後退躲避,仍然被迫暴露大半張臉。
    說那時遲那時快,鐵箭破空射斷長杆,篷布驟然下落。
    光線重歸黑暗的刹那,阿念瞥見對岸策馬持弓的少年。當真生得好樣貌,眉長入鬢,鳳眸冷冽,修長雙腿夾著馬腹,脊背挺直如竹柏。
    篷布隔斷視線。
    城門樓的軍官憤然嗬斥:“寧自訶!我等奉命守城,搜查可疑流亡之人,你搗什麽亂?”
    馬背上的少年縱聲大笑。他晃了晃手中弓箭,眸間冷意瞬間化作春水,語氣戲謔懶散:“你要尋的是天潢貴胄,怎地瞎了眼,與這些逃命的百姓過不去?守城不是封城,都走都走,拘著他們作甚!”
    河麵守備不足,被這麽一鬧,真有船隻搶著過去。水柵下得慢,貨船的船夫們連忙動手,緊趕慢趕,蹭著最後的間隙滑出關卡。伴隨著軍官的叫罵聲,冰冷沉重的柵欄沒入河底,旋起層層漣漪。
    終究放了些船隻過去。
    “寧自訶!別以為昭王殿下賞識你,你就能胡作非為!過了今夜,我定要參你違背軍令之罪!”
    上頭的人仍在嚷嚷。
    少年收了弓箭,嘻嘻哈哈地笑著,右邊臉頰印著個淺淺的酒窩。耳垂的金環隨之晃動,搖曳著令人心煩的微光。
    “誰管你。”他策馬掉頭,拖長了調子道,“守城搜查這等閑事不要拘著我。我要到宮裏找我妹妹去。”
    “我們五年沒見了,她一定很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