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隱秘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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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好生美景。
    此時此刻,阿念腦中竟隻有這一句話了。
    驀然撞見此種場景,但凡是個懂些男女大防的人,總得掩麵驚呼,或慌亂奔逃。
    但阿念生不出驚慌羞恥的情緒。她進宮太早,宮裏打交道最多的是掃帚和浴桶,所見的男子隻有殘缺的宦官。逃離建康之後又忙著活下去,沒人教她男女相處的規矩,隻罵她不知廉恥心比天高。
    所以阿念實在無法做出其他反應。
    她隻顧盯著青年看。看他微微起伏的胸膛,無一絲贅肉的腰胯,看那水滴匯聚之處,所有一切與自己不同的部位。他生得太好了,即便不著寸縷,也不顯下流粗莽,反倒像是與山與水共生之物,本該如此,天然如此。
    青年跨步上岸,將手裏的魚扔進竹簍裏,隨手撈起散落岸邊的衣裳。他那被水色覆蓋的身軀在日光中泛著銀鱗似的碎光,而後薄衫一披,將這碎光全都掩住了。
    阿念不知怎的有些失望。
    她認得他的。簪花宴那日,她被打扮得如同嬌豔的迎春花,餓著肚子趴在窗前發呆。而他抱著荷葉蓮蓬,閑散且恣意地路過,還送了蓮子給她吃。
    也不知他是什麽人。不像仆從,也不像尋常世家子弟。
    青年係好腰帶,回過頭來,見阿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便問:“你還看什麽?”
    他的嗓音淡然無情緒,一如他冷漠的臉。
    阿念道:“你很好看,我便想多看幾眼。”
    青年微怔,視線輕輕掠過她,回道:“你也很好,比那日好看。”
    “真的?”阿念高興起來,本著禮尚往來的規矩,她抬起胳膊,又晃一晃腿,給對方展示自己痊愈的傷口,“看,我那時身上有許多傷,如今都好了!”
    因為乘涼的緣故,阿念早已脫了小衫,身上隻一條青色襦裙。裸露的肩頭臂肘爬著粉白的斑塊,晾在外頭的雙腿,也處處顏色不勻,乍一看有些嚇人。
    傷勢愈合便是如此。需得再過上一段時間,肌膚才能徹底恢複如常。
    她自己不覺羞澀,青年也不避不讓,真就上前幾步,認認真真察看她身上的傷疤。末了,頷首道聲恭喜。
    阿念腦袋有些輕飄飄的。許是對方容顏過盛,離得近了,她的心髒又開始撲騰,像有小魚亂跳著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山裏的風挾著絲絲涼意,日頭燦爛卻不顯燥熱,溪流潺潺之音淌過耳朵。阿念聽得見遠處回蕩的呼喊大笑,那是吳縣的世家兒郎在捕獵野物。另一側隱約飄來悠長吟誦,是道觀設壇講經,各家女眷們都在那處聆聽。
    四麵八方都是人間景象。充斥著尊卑規矩倫常禮法。
    偏偏這一方小天地摒除在外。阿念不懂也不願遵循規矩,身份不明的青年也思路清奇不似常人。他們的交談荒唐,可他們誰也不覺著荒唐。
    “你還記得我。”阿念仰麵看他,“我叫阿念,你叫什麽名字?”
    青年答道:“敝姓秦,秦屈,字信之。‘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
    阿念皺了皺鼻尖:“聽不懂。”
    有名有字,有出處,想必是很好的。比起她這種隨意的稱呼,不知好到哪裏去。她也想有個很好很好的名字,名字裏藏著最妥帖的寓意與期望,每每讀出來,就有種腳踏實地的安心感。
    現在還不是時候。阿念還沒想到最適合的名字。
    膝蓋有些癢。她隨手抓撓,粉白的肌膚瞬間浮起道道紅痕。秦屈看過去,被視線籠罩著,阿念更覺得癢了,又用力撓了幾下。眼見要刮出血來,秦屈開口阻止:“不可如此。”
    那要如何呢?
    阿念拿眼神問他。
    秦屈沉默數息,彎腰蹲下來,右手握住阿念泛紅的膝蓋。他的手很大,帶著溪水的涼意,指腹薄繭磨蹭著脆弱新生的肌膚。阿念下意識往後一縮,腿卻動彈不得,依舊禁錮在秦屈手中。
    他垂著眼,麵上沒有表情。拇指摩挲著找到膝蓋靠裏的位置,逐漸施力繞圈按壓。酸麻感瞬間竄過整條腿,阿念忍不住嘶了一聲,渾身緊繃著,連腳趾都在用力。
    “放鬆。”秦屈伸出左手,一並按住了阿念的兩條腿。“不要動。”
    阿念真就不動了。
    許是因為秦屈神情坦然語氣冷漠,抑或是他的麵容讓人心動神搖……不管了,如此美人正在為她按揉穴位,退一萬步說也是救病治人!
    讓他治,讓他治!
    阿念此刻腦子沒半點清醒。她是真喜歡他的臉,初次相遇便喜歡。他說話又中聽,每一句都落在她心上,比起裴懷洲不知好上多少。
    提及裴懷洲,山林間恰巧傳來裴懷洲清朗笑聲:“這鹿是我的了!”
    跟著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讚歎與哀嚎。
    他可真會出風頭。阿念不太高興地想著,雙腿驀地酸脹異常,兩隻手幾乎同時按住了大腿內側的穴道。
    “唔……”
    阿念喉間泄出呻吟。她看向秦屈,麵前的青年離得很近,僅著薄衫的胸膛抵著她的膝蓋,雙手陷進腿肉裏,指尖幾乎沒入堆疊裙擺。但他的臉上又不帶任何狎昵意味,仿佛他就是真真正正的醫師,在為病患鬆解疲乏。
    阿念拿目光描摹秦屈的五官。
    他的眉很黑,根根分明,眼窩比常人略深些。下垂的睫毛細密濕潤,斜斜掃過偏窄的眼尾。許是溪水尚未幹涸,筆直的鼻梁落著點點銀光。
    世人崇尚唇紅齒白儒雅樣貌,秦屈的長相卻顯出幾分不通人情的山野之氣。也便是這幾分山野之氣,教他脫了俗,眉梢眼角又藏著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漠危險。
    阿念勻著呼吸,低頭靠近他。她突然很想摸摸他的睫毛,手指將要抬起,又緊緊抓住秦屈手腕。
    “……不要了。”阿念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有點沙啞又有點發抖,“我已經不覺得肌膚癢痛。”
    是不癢也不痛了。傷口新生的肌膚異常敏感,如今兩條腿都燙得過分,筋骨鬆軟沒半點力氣。甚至連腿根腰腹也奇奇怪怪的,藏著股蓬勃的熱火。
    “好。”
    秦屈點點頭,抽出手來,“我寫個按摩方子給你,你回家以後也能找人按。日日堅持,傷疤好得快,疲乏緊張的肌肉筋骨也不那麽難受。”
    說著,他真去竹簍旁邊摸了個小布袋子,裏麵有炭筆,有一疊磨薄了的竹片。簡單寫下幾行字,放在阿念手邊。
    阿念看了看竹片上瀟灑恣意的筆跡,又摸了摸自己撲騰的心口。
    還真是正經按摩啊。
    不過正經醫師才不會這麽治。
    阿念心中滋長出隱秘的快意。她覺得自己做了壞事,但這壞事是秦屈與她一起做的,天知地知魚知,再沒人知道了。
    日頭還早,打獵的郎君們還沒下來。阿念緩了片刻,站起身來,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圈,果然身體輕快不少。這間隙秦屈也沒閑著,自顧自地從竹簍裏捏了條魚出來,拿刀剖了內髒,就著溪水刮鱗清洗。
    洗完,又撿石頭樹枝搭起火台,將魚串在劍上烤。
    這劍,也是從溪岸邊拿的。因劍身銀白,與水色天光融為一片,阿念先前都沒注意到。
    “你經常來這邊?”阿念問他,“看起來對周圍很熟悉。”
    秦屈轉動劍柄,眼皮不抬:“我本就住在雲山。捉魚采果,本是尋常,沒曾想今日來了外客。”
    不僅來了外客,還撞見他從水裏鑽出來的模樣,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完了。
    阿念解釋:“我沒瞧見岸邊的竹簍和劍,隻當這裏沒人。”
    話音落時,魚也烤熟。秦屈割了一小塊肉,遞給阿念。這魚烤得外皮金黃半焦,裏麵白嫩,阿念咬了一口,燙得直吹氣。
    她吃魚肉的時候,秦屈一直看著她。
    待她咽盡,問:“味道怎樣?”
    阿念坦然相告:“很鮮,但沒味道。”
    這次回答較之蓮子不同,秦屈卻還是點點頭,聲音藏著點兒微不可查的笑:“本該如此。”
    傍晚時分,山上的人吵吵嚷嚷地下來了。阿念辭別秦屈,揣著他給的小竹片,繞道去接季隨春。騎馬的少年郎過去了,拎著野雞炫耀的年輕人過去了,阿念依舊沒接到季隨春。
    她問他們:“季小郎君呢?”
    他們紛紛回頭,望向後麵。於是阿念也跟著踮起腳,伸長了脖子張望。
    她望見策馬而來的裴懷洲,色如春花的臉龐濺著星星點點的紅。他朝著山路邊的阿念招手,語氣溫柔:“小娘子多日不見。”
    阿念問:“季隨春呢?”
    裴懷洲拎起手中韁繩。阿念順著韁繩看向旁側,另一匹小馬托著昏迷的季隨春。他趴在馬鞍上,雙目緊閉,手腳無力垂落。一支箭穿過肩胛骨,血水順著臂膀滑落指尖。
    “季小郎君走錯了路,被季十一郎誤當做野鹿射傷。如今正要送去治……”
    話沒說完,阿念已經衝上來,劈手搶走了韁繩。
    “我送他去。”她咬牙道,“醫師在哪裏,我現在就去。”
    裴懷洲緩緩看向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而後視線挪到阿念臉上。許久未見,瘦弱的少女膽量愈盛,黑沉的眼珠子如小獸警惕。她身上那種生機勃勃的力氣,並未消減半分,反而越發鮮明。
    季家竟然未能磋磨她。
    裴懷洲微微彎眼。
    “此行帶了醫師,就在半山道觀。你去罷,報我的名字。”
    阿念牽著馬就跑。她不會騎馬,也不敢碰季隨春,一口氣不歇奔至道觀,抓著人就問,沒多久便有人過來,將季隨春抬進寮房。裴家的醫師剪了季隨春血淋淋的衣裳,前後查看半晌,搖頭歎息不敢動刀。
    “位置凶險,小老兒怕傷了他這性命啊。”
    醫師如此解釋。
    阿念腦袋如遭重擊。她隻想過季隨春熬到以後定能前途無量,卻沒料到他尚未長大就要死去。她將他背到吳縣來,與他相依為命,如今他要死了。
    如果打獵的時候她沒離開,季隨春是不是就不會死?
    她明知道那些人對季隨春不懷好意,為何還聽從季隨春的安排,隻為了躲開裴懷洲,把他一個人放在危險境地?
    阿念眼睛熱熱地發紅。裴懷洲也已跟進寮房,聞言思索片刻,猶疑開口:“雲山有位隱客,是我的摯友。以前跟著容鶴先生學過醫理的,懂得剖肉接骨,但他年輕,不知可否試上一試……”
    阿念不認得什麽容鶴先生。她隻聽得見剖肉接骨幾個字,不禁抓住裴懷洲的袖口,急切道:“讓他來看看!先看看,萬一能治呢?下山不便,去找別的醫師也來不及,時間耽擱不得……”
    裴懷洲將袖口拽出來,這番笑容便真切許多。
    “好。”
    他寫了個紙條,派仆從送進山裏。
    日頭已沉沒天際,夜裏道觀處處生寒。阿念伏在榻前等啊等,直至屋外響起木屐聲。寬袍廣袖的青年披著漫天星辰而來,進門時視線漠然掃過裴懷洲的臉。
    裴懷洲勾起唇角,溫聲喚道:“信之。”
    阿念握著季隨春的手,轉動僵硬脖頸,望向來人。
    秦屈,秦信之。
    裴懷洲的,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