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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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渺抵在茶杯外壁上的指尖停頓了片刻。
    她手上沒動,而是抬眸又一次將視線落在了皇帝的身上。
    乾元帝也知身側的婦人在看自己,他腰背習慣性地挺直,肩膀寬敞,麵容硬朗俊美,因為多年為帝王而多了幾分威嚴的文氣,似乎令人有些難以想象他少年時也曾征戰沙場。
    夫人的視線很輕、很飄,沒什麽力道,可對於乾元帝來說,卻重若千金。
    也不過是被盯著看著片刻,他氣息微急,眸光略深,瞳芯深處似是染了暗色,恍若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
    直到此刻,溫渺才動。
    她捏起茶杯,輕輕遞了過去,像是某一種試探,並未完全抵在皇帝的唇邊,可對方卻仿佛全然不覺,隻很自然地俯身低頭,輕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水。
    隨即,溫渺將茶杯放下,她放鬆了身體,側身斜趴在漁船邊緣,抬手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水玩。
    皇帝也不說話,他的視線隻沉默而又執著地落於溫渺身上,好似能這般盯著看一輩子。
    “陛下想要什麽呢?”
    溫渺開口,指尖點過下方蕩漾的水體。
    沒等皇帝出聲,溫渺柔著聲線,自問自答:
    “是想將我接入宮中,為妃為嬪,一輩子在那宮牆內等聖上的寵幸垂憐;還是想將我養在宮外,如尋常老爺、公子一般養個外室消遣玩樂……”
    “夫人!”
    溫渺的話被皇帝打斷了。
    緩緩在湖中移動的漁船忽然停了下來,乾元帝如馬車上一遭般,抬起手臂間便將俯趴在船邊的婦人一把提到了自己的懷裏。
    他道:“朕不會,也不舍。”
    來回動作間,漁船在湖麵上晃啊晃,水波紋也蕩呀蕩,模糊倒映出了船上身形交疊,衣襟、裙擺相互纏繞的模樣。
    皇帝的手掌攬著溫渺,高大魁梧的身形將其其吞沒,這麵對麵的姿態下,溫渺幾乎整個騎跨在他的腰腹處,這姿態若是被那群朝堂上的老學究瞧見,必然是要大呼不雅的。
    溫渺伏在乾元帝的身上,柔軟的後頸被那隻大手輕輕握著,帶有一種想要掌控卻又有些小心力道。
    但溫渺不躲不避,隻直直睜著那一雙柔和似春水的眼眸,雖有戰栗,卻也堅定沉靜。
    她又一次問:“所以陛下想要什麽呢?”
    乾元帝的另一手還扶在溫渺的腰間,漁船晃悠,湖心水汽氤氳、微風拂麵,他的手掌滾燙而粗糲,就那麽搭在溫渺的身上,似是握住了她的心魂。
    他開口,聲音低啞發沉,帶有某種溫渺無法理解的執拗,一字一頓——
    “朕想要夫人如明月高高在上,金尊玉貴,享盡榮華。”
    “但求夫人獨照一人。”
    溫渺撐著皇帝胸膛的手微顫,眼尾飄紅,她明知故問:“照誰?”
    “姬寰。”
    大楚皇姓為姬,而當今聖上乾元帝則名姬寰,自他登基為帝後,九五之尊的至高身份令其久居龍椅之上,於是這個名字便成了無人敢稱呼的禁忌。
    滾燙的手掌還攏在溫渺的腰間與後頸,她後脊戰栗,纖長的眼睫來回顫抖,瞧著可憐又可愛。
    乾元帝手掌略略下壓,高挺的鼻梁蹭過懷中婦人鬢角的碎發,卻是不敢在靠近分毫,“隻求夫人垂憐,獨照姬寰一人。”
    青天白日之下,漁船在湖麵上輕晃,溫渺偏過頭,抿著唇不作聲,纖細的手指攥著皇帝衣衫前襟,抓住一片褶皺,後頸、腰背上的力道則緊緊桎梏著,似是說明了乾元帝並不打算放棄的心思。
    麵對溫渺隱晦的拒絕姿態,乾元帝隻笑了笑,不緊不慢道:“朕等夫人的答案。”
    “隻是……”
    皇帝頓了頓,緩緩鬆開了自己的手臂,用鼻梁蹭過溫渺的耳朵,“夫人,別讓朕等太久了。”
    他並不願在夫人麵前露出自己陰暗的那一麵。
    ……
    漁船開始繼續向湖中前進,溫渺還紅著麵頰,有些不自然地坐在另一側,吹著此間帶有潮氣的微醺暖風,皇帝則繼續握槳劃船,似是先前並不曾與心慕之人有過身體接觸。
    莊子上的這片小湖很漂亮,北方尚不到荷花盛開的季節,便隻有大片大片的綠色荷葉交錯簇擁著,綠瑩瑩一片,偶爾有蜻蜓飛過,發出細微的振翅聲。
    自先前那番對話後,乾元帝便秉持著君子之態,他待溫渺的態度是一種溫柔中流露出來的強勢,可偶爾溫渺細究之下,竟還能品到幾分……自卑?
    堂堂大楚皇帝,麵對她這樣的孀婦,還會自卑?
    溫渺不理解,但也沒細究,她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反抗皇帝,也不覺得謝家能扛過來自王權的壓迫,因此現下於她而言不過是順其自然。
    甚至,若是說最初她還有幾分躲避的心思,那麽而今為了自己、為了謝家,溫渺倒更希望能放慢腳步,把控住這段關係。
    待遊船之後,溫渺扶著皇帝的手臂上了岸,此刻已到落日餘暉的時刻,她適時提出回謝府,卻聽乾元帝道:“夫人在莊子上住一晚吧。”
    平和中卻也透著些強勁。
    溫渺有時覺得乾元帝過於矛盾了,她沒拒絕,隻問:“那我外祖他們……”
    皇帝:“朕已差人安頓過了。”
    溫渺唇角略平,“陛下都安排好了,還問我做什麽?”
    麵對溫渺語氣中輕微的不快,乾元帝此刻也隻是好脾氣地笑了笑,好似沒有丁點帝王的架子,宛若尋常人家的丈夫一般……
    溫渺急急按住腦海裏的想法,她麵色微頓,隻跟著皇帝往莊子內走。
    早一步進去的大太監徐勝早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時間都掐算得正好,黃昏後的莊內支起了燈籠、點起了燭火,廳內主位設座一左一右,宛若帝後同台。
    溫渺瞧著那案幾、坐次有些失神。
    整個廳內都為木質裝潢,待跨過門檻後,便有仆從半跪於地,奉上木屐伺候貴人換鞋。
    但皇帝卻揮退了伺候的仆從,在徐勝和守在門口張繼震驚的視線裏,很自然地自己換上木屐,隨後並不在意旁人的視線,隻半蹲在地,將另一雙嶄新、明顯是為女子準備的木屐拿在手裏,以手指指背試了試木料上的溫度。
    溫渺訝然不解。
    徐勝見此連忙開口:“陛下放心,這木屐拿來前用熱毛巾溫過,不至於涼腳。”
    乾元帝道了一聲“做的不錯”,抬手落於溫渺的裙邊,仰頭說:“夫人可以扶著朕的肩。”
    溫渺張了張唇,聲音輕地幾乎是從唇峰間溜出來的,“我、我可以自己來。”
    但半蹲在地方的聖上沒動,隻望著溫渺。
    溫渺心底歎了口氣,她縱容了大楚皇帝喜歡伺候人……或者說伺候她的怪癖,身體前傾,抬手扶在了對方衣料下健碩有力的肩頭之上。
    廳前伺候的下人很有眼色地垂頭斂目,收了視線,乾元帝則小心將那適合春日的輕柔裙擺撩開半截,讓溫渺半抬起腳,踩於他的膝上,褪去羅襪,露出白如霜的腳,順著皇帝的力道換上木屐,徹底踩實在地上。
    先前被熱毛巾溫過的木屐鞋麵還帶有暖融融的餘溫,並不寒涼,落於裙擺之下,在走動間隱隱能瞧見一抹如若軟玉流脂的白,暈染薄粉,轉瞬即逝。
    待親手為溫渺換好木屐後,乾元帝唇角掀起一個很細微的弧度,這才吩咐,“擺膳吧。”
    伺候在莊子內的仆從們魚貫而出,端著各式各樣的點心餐食、茶水清酒,溫渺與皇帝坐於主位之上,一左一右,不分尊卑。
    案幾上的吃食琳琅滿目,種類繁多,溫渺細看之下發覺竟都是自己喜歡的,她偏頭看了眼乾元帝,對方隻拎起酒壺給溫渺倒了一小杯溫酒。
    皇帝:“這是特意準備的果釀,並不醉人,夫人可放心。”
    顯然他還記得那日在宮宴中的事情,甫一提起,倒叫麵皮薄的溫渺先紅了耳廓,隻能借端杯輕啜的動作遮擋自己的不自然。
    整場晚餐,他們身側都沒有仆從在側,均為乾元帝親力親為,他似是從中得了趣兒,便也不叫溫渺動手——
    倒酒、割肉、剝皮,那般過於精細小心的伺候,令溫渺會有種自己什麽都不會的錯覺。
    那是一種掌控感。
    從初見到現在的幾次相處磨合中,溫渺也逐漸能窺見乾元帝隱藏在表麵之下的另一番性子,除卻帝王所擁有的至高威儀外,他的處世手段有一種深藏在骨子裏的占有欲和陰鷙。
    那份陰鷙如同水下的石塊,日常瞧著不顯,可若是有風吹過,便能窺見其下的嶙峋。
    出於地位,出於這份隱藏的陰暗,也出於乾元帝所言“他並不願做惡人”的言辭,溫渺從不曾明顯反抗。
    禮貌、克製、小心,這乾元帝從表層令溫渺所感的,可每當溫渺稍有拒絕之意時,對方那份藏在骨子裏的壓抑便油然而生,似是想要化作一條巨蟒,一寸一寸將溫渺纏緊,拖拽到那不見天日的洞穴深處。
    那是一種晦暗難察的陰濕潮冷,與乾元帝的形象大相徑庭,卻又令溫渺有種無孔不入的被侵略感。
    晚飯之後,乾元帝沒有多留溫渺,他也知道什麽叫適度,便隻是叫莊子上的侍女帶溫渺去休息,而他自己則換作一席玄色勁裝,手提兵器,去院子裏揮了起來。
    許是同夫人在一處待久了,他冷了十幾年的血,倒也有些躁動難抑。
    隻是不知夫人,何時才能成為他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