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巔，風雲為之停滯。
    那鋪展百裏，由八條神龍牽引的祥雲車駕，緩緩降落在山門之前。
    仙樂聲早在百裏之外便已停歇，此刻，隻剩下一種幾乎能將空氣凝固的死寂。
    整個花果山，所有的生靈都感受到了這股前所未有的壓力，仿佛天穹被人生生按低了百丈。
    楊戩手持三尖兩刃刀，孤身一人，如一根定海神針般立在前方。銀色的甲胄在日光下反射著冷冽的光，他整個人就是一尊從上古戰場走出的殺戮神像，不帶絲毫人間煙火氣。他眉心下的皮肉幾不可查地抽動著，一股純粹而淩厲的戰意從他身上彌漫開來，讓那些跟隨鎮元子前來的仙童仙官們，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來人極強。
    那個從雲車上走下的道人，一身杏黃道袍，氣息與整片大地相連，淵深似海，完全無法揣度其深淺。
    可，那又如何？
    大哥在山中靜修，誰來，他便斬誰。神佛亦然。
    鎮元子下了雲車，身後兩名道童戰戰兢兢地捧著金擊子和白玉盤。他的第一眼，便落在了那個攔路的銀甲神將身上。
    三界第一戰神，清源妙道真君，楊戩。
    好生淩厲的戰意，好純粹的殺伐之氣。
    鎮元子心中微凜，不愧是當年能與……能與恩公戰得天翻地覆的絕世人物。但他此行並非為敵，更不想與這位看上去已和恩公冰釋前嫌的戰神起任何衝突。
    他向前走了數步，在安全距離外停下，對著楊戩的方向，行了一個標準的道門稽首禮。
    “貧道萬壽山五莊觀鎮元子，特來拜見花果山一位故人，還請真君行個方便，通融一二。”
    他的聲音平和中正，卻蘊含著一股奇特的大地之力，不僅清晰地傳遍了整座花果山，更是通過那無數道暗中窺探的神念，瞬間傳遍了三界九州。
    此話一出，淩霄寶殿內的玉皇大帝差點從龍椅上滑下來。
    西方靈山聖境，大雷音寺中，如來佛祖正在撚動佛珠的手指，第一次停了下來。
    北冥深處的妖師宮內，鯤鵬老祖那雙萬古不化的陰冷巨眼，閃過了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
    故人？
    鎮元子，竟然說，是來拜見一位故人？
    這妖猴什麽時候，成了他鎮元子的故人？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楊戩的動作沒有絲毫放鬆，三尖兩刃刀的尖刃依舊穩穩地指著前方，分毫不動。
    “何人？”
    他從口中吐出兩個字，冰冷，簡練，充滿了不容置喙的審問。
    鎮元子並未因楊戩的無禮而動怒，他反倒覺得理所應當。恩公的洞府，自然要有這三界最強的守護者來看護，才算妥當。
    他沒有直接回答楊戩的問題，而是轉過身，麵向那水簾洞的方向，無比鄭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代表地仙之祖身份的杏黃色朝服。每一個褶皺，都被他撫平。
    隨後，他對著那道奔流不息的瀑布，深深地彎下了腰，行了一個九十度的大禮。
    那聲音，比之前洪亮了何止十倍，帶著無盡的尊崇、感激，甚至是朝聖般的虔誠，響徹雲霄，震動寰宇！
    “萬壽山五莊觀鎮元子，求見當年於混沌之中，點化貧道培育天地靈根之法的無上恩公！”
    轟——！
    這句話，不再是九天驚雷，而是天道崩潰，混沌重開！
    如果說“故人”二字，還給三界大能們留有一絲微不足道的揣測餘地。
    那麽“恩公”這兩個字，尤其還是“點化培育天地靈根之法”的恩公，就如同一柄創世巨斧，徹底將所有大能引以為傲的道心和認知，都劈成了齏粉！
    指點……培育靈根？
    指點地仙之祖？
    指點那個單憑一株人參果樹，便能與世同君，連聖人都要給三分薄麵的鎮元子？
    玉帝“霍”地一下從龍椅上站起，由於動作太猛，頭上的十二旒冕冠都歪向一邊，他卻渾然不覺，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蟠桃，腦子裏隻剩下三個字在瘋狂回蕩：不可能！
    如來佛祖手中的那串菩提子佛珠，在此刻，“啪”的一聲，絲線崩斷。十八顆凝聚了他無量佛法的菩提子滾落蓮台，叮叮當當地散了一地，他卻依舊保持著那個手勢，一動不動。
    他的佛心，徹底亂了。
    這是西遊大劫開啟以來，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這位執掌西方教、算計三界風雲的佛門世尊，竟然像一個懵懂無知的凡人一樣，完全看不懂，也算不出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
    楊戩也徹底愣住了，整個人僵在原地。
    他緩緩地，極為機械地扭動脖子，看了一眼身後那座依舊在轟鳴的瀑布。
    大哥……還有這一重身份？
    大哥的身份，到底有多少重？
    他究竟是多少人的大哥？又是多少人的恩公？
    他感覺自己的認知正在被一次又一次地強行撕裂，然後又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用一種極為粗暴的方式胡亂拚接在一起。這種感覺，比當年斧劈桃山還要讓他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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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三界失聲，萬籟俱寂，所有神念都因過度震驚而陷入停滯的時刻。
    “嘩啦啦——”
    那自九天垂落的浩大瀑布，忽然間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輕柔地撥開，緩緩地向著兩邊分開，露出後方那個幽深、靜謐的洞口。
    一道身影，背著手，姿態閑散地從裏麵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他沒有穿什麽威風凜凜的鎖子黃金甲，也沒有腳踩能日行千裏的藕絲步雲履，更沒有頭戴那象征齊天大聖的鳳翅紫金冠。
    他身上，隻是一件樸素到極點的青色布衣，鬆鬆垮垮，像是山野村夫的常服。
    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午覺睡得正香，卻被人用鑼鼓吵醒，帶著滿臉不悅的山中閑人。
    正是陳凡。
    他走出洞口，溫暖的陽光落在他身上，那一身金色的猴毛泛著一層淡淡的光輝。他下意識地眯了眯眼，似乎有些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線，然後毫不在意地，當著三界所有大能的麵，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然而，就在鎮元子看到這張臉的瞬間。
    轟隆！
    他腦海中那段被強行植入的上古記憶，在這一刻，與眼前的現實畫麵完美重合，徹底打破了虛幻與真實的界限，化作了真實不虛、銘刻於元神之中的既定事實！
    就是他！
    就是這張臉！
    就是這個氣息！
    雖然模樣和上古之時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那種視天地靈根如掌中玩物、視大道玄妙如尋常雜學的超然神韻，絕對不會錯！那是銘刻在他元神最深處、永世不敢忘懷的印記！
    上古之時，他為如何讓混沌中誕生的先天靈根人參果樹開花結果，而苦惱了無數元會。就在他即將放棄之時，一日，偶遇一位遊戲紅塵、點化眾生的無上存在，那存在隨口幾句點撥，便讓他茅塞頓開，勘破玄機，這才有了今日五莊觀的萬古基業！
    那位存在，便是眼前之人！
    錯不了！絕對錯不了！
    在三界無數大能那已經碎成一地、拚都拚不起來的三觀注視之下。
    在楊戩那幾乎凝固、無法動彈的動作之中。
    在花果山所有猴子猴孫那呆若木雞的表情裏。
    地仙之祖，鎮元子，這位與世同君、隻敬天地的遠古大能，做出了一個讓整個三界曆史都為之停擺、讓所有神佛都陷入認知障礙的動作。
    他整理衣冠，麵容肅穆到了極點。
    然後，對著那個還在打著哈欠、一臉不耐煩的布衣猴王，雙膝一軟，竟是直接跪了下去！
    不是單膝，是雙膝！
    不是稽首，是五體投地！一個標準到不能再標準的，弟子拜見師尊的無上大禮！
    他飽經滄桑的額頭，重重地觸碰在花果山的塵土之上。那激動到顫抖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哽咽與狂喜，恭敬無比地響徹雲霄。
    “恩公在上！請受小仙鎮元子……一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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