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她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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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賜的燕王府內,雖亭台樓閣依舊華美,陳設器物無不精良,卻總透著一股被無形枷鎖禁錮著的沉悶。
失去了朔北凜冽的風雪與數十萬大軍的簇擁,這京城的富貴溫柔鄉,在慕容桀與慕容宸眼中,不啻於一座精美的牢籠。
暖閣內,炭火燒得劈啪作響,驅散著冬日的寒意。
慕容桀與慕容宸父子對坐,中間隔著一張紫檀木嵌螺鈿茶海,上麵擺放著整套上好的紫砂茶具。
慕容桀動作沉穩地燙杯、洗茶、衝泡,手法嫻熟,帶著北地人少有的精細,隻是那眉宇間凝聚的陰沉,卻比窗外的天色還要沉重。
“宸兒,”慕容桀將一盞澄澈透亮的茶湯推到兒子麵前,聲音低沉,“與柔嘉郡主的婚事已定,陛下金口已開,再無轉圜。在大婚之前,你需得多與郡主走動,宮中賜宴、宗室聚會,乃至長公主府上,都要勤去著些。”
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鷹,盯著兒子:“務必讓郡主,讓長公主,乃至讓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誠意’與‘傾心’。莫要再節外生枝,尤其是……”他話未說盡,但慕容宸瞬間明白了父親所指——莫要再對那位沈姑娘流露出任何不該有的關注。
慕容宸端起那盞熱茶,指尖感受到滾燙的溫度,卻仿佛毫無知覺。
他盯著茶湯中沉浮的葉梗,腦海中卻不合時宜地閃過醉仙樓那驚鴻一瞥的側顏,以及梅林中柔嘉郡主那羞怯依賴的眼神。
一種強烈的反差與不甘如同毒藤,纏繞著他的心髒。
“父王,兒子明白。”他聲音有些發澀,將杯中滾燙的茶水一飲而盡,灼熱的痛感自喉嚨一路蔓延至胃腹,反而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大局為重,兒子……知道該怎麽做。”
為了慕容家的將來,為了那可能的翻身之機,他必須將那份不該有的驚豔與悸動,連同這滾燙的茶水一起,死死地咽回肚子裏。
慕容桀看著兒子眼中一閃而過的掙紮與最終沉澱下來的冷硬,微微頷首。
成大事者,豈能耽於兒女情長?盡管這代價,是犧牲兒子真正的心動,女人什麽時候都會有。
與此同時,長公主府內又是另一番光景。
榮安長公主並未像尋常婦人那般忙於女兒的嫁妝籌備,她更關注的,是書案上那幾封剛剛由南方心腹快馬加鞭送來的密信。
信中使用著隻有核心人員才懂的隱語,匯報著南方陸氏及其關聯世族近期的動向、財政狀況以及對京城局勢的觀望態度。
她纖細的、保養得宜的手指輕輕點著信紙上的某個名字,唇角勾起一抹冷然的笑意。駙馬雖去,但陸家這棵大樹盤根錯節,能量猶在。
她榮安,從來就不是甘於沉寂之人。皇帝侄兒的防備與疏離,反而激起了她骨子裏的傲氣與掌控欲。
慕容家遞來的橄欖枝,她接了,但這聯盟必須以她為主導。南方的支持,便是她最重要的籌碼之一。
她正凝神思忖,如何利用這樁婚事,將慕容家的殘餘勢力與南方的資源更好地整合起來,為自己和女兒在京城謀得一個無人敢小覷的位置時,柔嘉郡主穿著一身新做的緋色繡折枝梅花錦裙,如同一隻快樂的雲雀般翩然走了進來。
“母親!”柔嘉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手中還捧著一支新得的赤金點翠步搖,“您看,這是世子方才派人送來的,說是……說是襯我前幾日那身衣裳。”她臉頰緋紅,眼波流轉間滿是沉浸在愛情中的甜蜜。
長公主抬起眼,看著女兒這副全然不諳世事、隻沉醉於未婚夫些許溫存的模樣,心中不由得輕輕皺了下眉。
慕容宸那小子,手段倒是使得恰到好處,將她的柔兒哄得團團轉。她看得分明,慕容宸對柔兒或許有幾分喜歡,但更多的,是算計與利用。
她張了張嘴,想提醒女兒幾句,莫要太過沉溺,皇家婚姻,利益永遠重於情愛。
但話到嘴邊,看著女兒那純然喜悅、不染塵埃的眼眸,終究是化作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咽了回去。
何必在此刻打破女兒的幻夢?
這樁婚姻本就是他慕容家求來的,至少在明麵上,慕容宸必須將她的柔兒捧在手心。
至於背後的風刀霜劍,陰謀算計,自有她這個母親來擋。
她伸出手,溫柔地將女兒攬入懷中,接過那支步搖,仔細地簪在她發間,端詳著,語氣慈愛:“嗯,很好看,我們柔兒戴什麽都好看。”
柔嘉郡主依偎在母親懷裏,滿足地蹭了蹭,全然不知母親心中的千回百轉,隻軟軟地道:“母親,世子他……他真的很好。”
長公主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頭發,目光卻越過窗欞,投向南方遙遠的天際,心中默念:但願如此。但願這步棋走得對。
不為那虛無縹緲的後位承諾,隻願我的柔兒,能借此姻緣,一世平安喜樂,不再受人擺布。
這京城的天,眼看著就要變了。她必須為女兒,撐起一片足夠穩固的天地。
乾清宮西暖閣內,炭盆燒得正旺,驅散了冬日最後一絲凜冽。
蕭徹剛批完一摞關於漕運改革的奏章,正端著一盞清心去火的菊花茶,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已見嫩芽的垂柳上,似在養神,又似在思量春耕事宜。
殿內燭火通明,映照著他沉靜無波的側臉。玄色常服更襯得他眉目深邃,不怒自威。
一道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禦案前,單膝跪地,正是暗衛首領玄梟。
他雙手呈上一封密信,信件的火漆封印已被特殊手法完好無損地取下,此刻隻是虛虛地合著。
“陛下,”玄梟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截獲自南境入京的密信,經由三家驛站轉手,最終指向長公主府。信上使用了陸氏慣用的商隊暗語,經破譯,內容涉及三日後抵達京城的‘蘇繡’與‘新茶’數量,實則暗指南方三州府兵暗中調動之人員與錢糧數目。”
蕭徹聞言,神色未有絲毫變化,連端著茶盞的手都穩如磐石。
他並未立刻去接那封信,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仿佛聽到的不過是今日天氣如何的尋常匯報。
他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溫熱的菊花茶,清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讓他因久看奏章而略顯疲憊的眉眼稍稍舒展。
“送回去。”他放下茶盞,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玄梟毫無遲疑,立刻應道:“是。”他甚至沒有問一句為何要送回去,仿佛陛下的任何決定都是天經地義。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封足以成為鐵證、掀起朝堂巨浪的密信,按照原樣恢複好火漆封印,動作精準得如同從未被人動過。
“確保它‘如期’抵達長公主府。”蕭徹補充了一句,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洞悉一切的冷漠,“朕的皇姑,近來似乎對南方的‘風土人情’頗為掛念。”
“屬下明白。”玄梟低頭領命。他深知,陛下要的不是此刻發作,打草驚蛇。而是要讓該收到信的人收到信,讓該行動的人繼續行動。
陛下如同最高明的弈者,早已看清了整個棋盤的走向,此刻不過是在耐心等待著對手落下那顆注定走向敗局的棋子。
玄梟的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陰影,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那封關乎謀逆、牽扯甚廣的密信,也隨著他一同回歸了它原本的軌跡。
暖閣內恢複了寂靜,隻剩下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蕭徹重新拿起朱筆,蘸了蘸墨,準備批閱下一份奏章。他的目光沉靜,麵容冷峻,仿佛剛才那段插曲從未發生。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長公主與燕王的勾結,南方世族的異動,甚至慕容宸那點不甘的心思,李丞相暗中的算計……這京城看似平靜水麵下湧動的所有暗流,都清晰地倒映在他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眸子裏。
他不需要急於收網,他有的是耐心。他要等,等所有不安分的魚兒都遊到明處,等他們自以為得計,等他們將所有的籌碼都擺上賭桌。
屆時,他自會讓他們明白,何為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而在這盤錯綜複雜的棋局中,唯有那一抹嬌俏的緋色,是他早已圈定,不容任何人染指的……最終獎賞。
蕭徹的筆尖落在奏章上,批下一個鐵畫銀鉤的“準”字,力道千鈞。
年關將近,京城連下了幾場小雪,將朱門繡戶都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素白。
然而,丞相府嫡女李知微的閨閣內,卻仿佛凝結著一層化不開的寒冰,比窗外的數九寒冬更刺骨幾分。
炭盆裏的銀骨炭燒得正旺,劈啪作響,卻驅不散李知微眉宇間那沉鬱的冰霜。
她端坐在梳妝台前,菱花鏡中映出一張清麗絕倫卻毫無血色的臉。
手中捏著一支赤金點翠鳳穿牡丹步搖,那是她及笄時母親所贈,寓意著她將來必定鳳儀天下,母儀眾生。
可如今呢?
鏡中的女子,依舊是京城第一才女,容貌、才情、家世,無一不是頂尖。可那個她覬覦了多年的鳳座,卻仿佛越來越遠。
皇帝對選秀之事一拖再拖,態度曖昧不明。而那個憑空冒出來的沈莞,卻如同橫在她前行路上最刺眼的一顆絆腳石!
一想到沈莞,李知微的指尖就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那日在沈府婚宴上,沈莞巧笑倩兮、明媚動人的模樣,如同一根根毒刺紮在她心上。陛下那斛引人矚目的東海明珠,宮人們私下流傳的“陛下待沈姑娘不同”的竊竊私語,還有父親打探到的、陛下親自去慈寧宮書房“指點”沈莞寫字的消息……一樁樁,一件件,都像是一把把鈍刀,在她驕傲的心上來回切割。
她不能再等了!
沈莞已經及笄,眼看年尾一過,又長一歲。
若再讓她在太後和陛下眼前這般晃下去,憑借那副狐媚子的容貌和故作天真的姿態,難保不會真的勾動了陛下的心思!
到那時,她李知微多年籌謀,豈不成了全天下的笑話?
“啪”一聲輕響,那支精美的步搖被她重重拍在梳妝台上,翠羽微微震顫。
她猛地站起身,清冷的眸子裏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她不能再坐以待斃,必須主動出擊,將這個最大的威脅,徹底清除!
夜深人靜,丞相書房內依舊亮著燈。
李文正剛處理完公務,正揉著眉心緩解疲憊,便見女兒李知微端著一碗參湯,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寢衣,墨發披散,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憂色。
“父親,夜深了,您要注意身體。”李知微將參湯輕輕放在書案上,聲音溫柔。
李文正看了女兒一眼,心中微歎。他這個女兒,心思太重,所求也太大。
他接過參湯,呷了一口,溫熱的湯汁下肚,舒緩了些許疲憊。
“父親,”李知微並未離開,而是站在書案旁,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沈家那個孤女,不能再留了。”
李文正端著湯碗的手微微一頓,抬眸,銳利的目光看向女兒:“知微,慎言!”
“父親!”李知微迎上父親的目光,眼中沒有絲毫退縮,隻有一片冰冷的執著,“您還要女兒等到什麽時候?等到陛下被她徹底迷惑,下旨納她入宮?等到我們李家多年經營付諸東流嗎?”
她向前一步,語氣急促而陰狠:“她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仗著太後幾分憐惜才得以在宮中存身。隻要她‘意外’消失,太後傷心一陣也就罷了,陛下難道還會為了一個死人,大動幹戈不成?”
李文正眉頭緊鎖,放下湯碗,手指在桌麵上敲擊著,發出沉悶的聲響。他何嚐不知沈莞是個潛在威脅?隻是……
“此事風險太大。”李文正沉聲道,“沈莞畢竟在太後宮中,守衛森嚴。且陛下對她……態度不明。若行事不密,後果不堪設想。”他到底是老謀深算,考慮得更為周全。
“隻要謀劃得當,未必不能成事。”李知微眼神狠厲,“宮中人多眼雜,年節下事務繁忙,正是容易出‘意外’的時候。或是失足落水,或是急症暴斃……法子多的是!父親,您經營多年,難道連這點人手都安排不了嗎?”
她看著父親依舊猶豫的神色,語氣帶上了幾分孤注一擲的淒然:“女兒知道此舉冒險。可父親,我們還有退路嗎?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那個賤人爬上鳳位,將我們李家踩在腳下?女兒不甘心!為了李家,為了女兒的前程,此人……必須死!”
最後三個字,她幾乎是咬著牙根擠出來的,帶著濃烈的殺意。
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燭火搖曳,將父女二人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扭曲而詭異。
李文正看著女兒那張因嫉恨而略顯扭曲的美麗臉龐,心中天人交戰。
除掉沈莞,確實能一勞永逸,為女兒掃清最大的障礙。但此事若敗露,便是彌天大罪……
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此事……容為父仔細籌謀。”他終於鬆口,聲音低沉而沙啞,“你且安心,為父……自有計較。”
他沒有明確答應,但這句話聽在李知微耳中,無異於默許。
她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眼中閃過一絲得逞的陰冷光芒。
“女兒,謝過父親。”她微微福身,語氣恢複了平日的溫婉,隻是那眼底深處,卻翻湧著毒蛇般的寒意。
沈莞,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