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阿願近來…倒是涉獵廣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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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著幾日的晴好天氣,積雪消融,隻餘下背陰處些許頑固的白色。
    慈寧宮側殿的書房裏,炭火燒得暖融融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鬆墨清香。
    沈莞正端坐在寬大的書案後,凝神靜氣,臨摹著一幅前朝書法大家的碑帖。她穿著一身湖水綠的軟緞常服,未施粉黛,青絲隻用一根簡單的玉簪鬆鬆綰起,幾縷碎發垂在頰邊,更襯得側臉線條柔美,神情專注。
    陽光透過窗欞,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連那握著筆的纖纖玉指,都仿佛透著光。
    蕭徹來慈寧宮向太後請安,陪著說了會兒話,目光卻幾不可察地掃過殿內,未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太後見他似有心不在焉,抿唇笑了笑,放下茶盞,無意地道:“皇帝是在找阿願那丫頭吧?她呀,近來不知怎的,迷上了柳公權的字,說是筋骨挺拔,風姿不凡,這幾日一得空就鑽到書房裏臨帖,都快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了。”
    蕭徹聞言,神色不變,隻淡淡道:“柳公權的字確實遒勁有力,難得她有這份靜心鑽研的雅趣。”
    太後頷首:“是啊,女孩子家,能靜下心來寫寫字,總是好的。”她頓了頓,又道,“皇帝若是對書法也有興趣,不妨去書房看看那丫頭臨得如何了,也指點她一二。”
    這話正中蕭徹下懷。他順勢起身,語氣平和:“兒臣正好也有些興致,便去瞧瞧。”
    他並未帶隨從,獨自一人穿過回廊,走向側殿的書房。
    越是靠近,腳步便越是放緩,近乎無聲。書房的門虛掩著,他並未立刻推門而入,而是停在了窗外。
    透過半開的支摘窗,恰好能將書房內的情形盡收眼底。
    隻見沈莞並未察覺窗外有人,她剛剛寫完一個字,正擱下筆,輕輕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酸的手腕。
    旁邊的雲珠一邊研磨,一邊笑嘻嘻地湊近,壓低聲音道:“姑娘,您說您這般廢寢忘食地練字,是想把字練得跟那些書法名家似的,好將來……嗯……找個更好的姑爺嗎?”
    沈莞被她打趣,也不惱,隻是伸出沾了點墨跡的手指,作勢要彈她,嗔道:“貧嘴!就你話多。”
    雲珠靈活地躲開,繼續笑道:“奴婢哪有說錯?姑娘您這般品貌,又得太後和陛下青眼,字再練得好些,那還不是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都任由您挑揀?隻怕到時候門檻都要被媒人踏破了呢!”
    沈莞被她這話說得臉頰微熱,正要再斥她幾句,眼波流轉間,卻猛地瞥見窗外不知何時立著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
    她心中一驚,慌忙站起身,差點帶倒了手邊的筆洗。
    蕭徹適時地推門而入,麵色如常,仿佛剛剛走到門口,並未聽見任何對話。
    他目光掃過書案上攤開的字帖和沈莞臨摹的宣紙,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在練字?”
    沈莞心跳還未平複,強自鎮定地斂衽行禮:“陛下。”她悄悄抬眼覷他神色,見他並無異樣,這才稍稍安心,暗道幸好他未聽見那些渾話。
    “嗯,”蕭徹走近書案,垂眸看了看她臨摹的字,點評道,“形似已有七分,隻是筆力稍弱,筋骨未顯。柳字風骨,在於腕力與心氣。”他說著,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筆。”
    沈莞連忙將自己方才用的那支紫毫筆雙手奉上。
    蕭徹接過筆,指尖不可避免地與她的輕輕觸碰,兩人皆是一頓。
    他神色不變,就著她未寫完的那張紙,在旁邊空白處,懸腕運筆,寫下同一個字。
    他的字,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結構嚴謹,一股沉穩磅礴的帝王氣勢撲麵而來,與沈莞那尚且帶著幾分秀氣模仿的字跡形成了鮮明對比。
    “看明白了?”他放下筆,側頭看她。
    沈莞看得入神,聞言連忙點頭,由衷讚道:“阿兄筆力千鈞,阿願望塵莫及。”她此刻心緒稍定,又恢複了平日裏在“阿兄”麵前的乖巧模樣。
    蕭徹目光落在她因專注和方才驚嚇而泛著粉色的臉頰上,眸色微深。
    他並未接話,視線卻像是無意般,掃過了書案一角,那裏,除了字帖和宣紙,還放著一本藍皮封麵的書,書名叫《錦繡良緣》。
    那明顯是時下閨閣中流行的話本子。
    沈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裏頓時“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她方才練字間歇,隨手翻了幾頁解悶,竟忘了收起來!
    果然,蕭徹長臂一伸,已將那本話本子拿在了手中。
    他隨意地翻動了兩頁,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然後抬眸,看向瞬間僵住、臉頰以肉眼可見速度迅速漲紅的沈莞。
    “《錦繡良緣》?”他慢條斯理地念出書名,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讓沈莞無地自容的玩味,“阿願近來……倒是涉獵廣泛。”
    “我……我……”沈莞隻覺得臉上燒得厲害,連耳根都紅透了,舌頭像是打了結,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解釋。
    她總不能說,自己是閑著無聊,看看話本子琢磨怎麽才能更快找到“理想夫婿”吧?尤其是在可能被他聽到了丫鬟那些渾話之後!這簡直是……羞死人了!
    看著她這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慌亂模樣,與平日裏的嬌俏靈動或端莊溫婉截然不同,蕭徹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但麵上依舊是一片沉靜。
    他沒有再追問,也沒有繼續翻看那本話本子,隻是將其輕輕放回了原處。
    “練字需靜心,旁騖太多,反倒不美。”他留下這句聽不出是告誡還是提醒的話,便轉身,負手向外走去。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沈莞才猛地鬆了一口氣,整個人幾乎軟倒在繡墩上,用手捂住滾燙的臉頰。
    雲珠也嚇得夠嗆,小聲道:“姑娘,陛下……陛下是不是都聽見了?”
    沈莞哀歎一聲,把臉埋進臂彎裏,聲音悶悶的:“完了完了……這下真是丟人丟大了……”
    然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走出書房的蕭徹,唇角卻緩緩勾起了一抹清晰的、帶著誌在必得意味的弧度。
    全京城的青年才俊?
    他的阿願,眼光倒是“好”得很。
    蕭徹邁出書房門檻,冬日淡金色的陽光迎麵灑落,將他玄色龍袍上暗繡的龍紋映照得隱隱流轉。
    他腳步未停,沿著來時的回廊不疾不徐地走著,身姿依舊挺拔如鬆,帶著帝王的威儀。
    然而,一直垂首恭候在廊下的趙德勝,卻在皇帝經過身側的瞬間,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陛下周身那股常年縈繞的、令人不敢直視的凜冽寒意,此刻仿佛被什麽東西悄然融化了邊緣,變得……柔和了許多。
    那緊抿的唇線似乎放鬆了些許,深邃眼底深處,方才在太後殿中那一絲難以察覺的心不在焉也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似於饜足後的平靜,甚至隱隱透著一絲極難察覺的悅然。
    趙德勝不敢抬頭細看,隻將身子躬得更低,心中卻是驚濤駭浪。
    陛下這是……在沈姑娘的書房裏遇到了什麽?竟能讓向來情緒不形於色的君王,流露出如此細微卻真實的變化?
    蕭徹並未理會身後趙德勝的暗自揣度,他步履從容,目光掠過庭院中覆著薄雪的嶙峋怪石與凋零花木,仿佛在欣賞景致,又仿佛隻是在確認某種心意。
    行至回廊拐角,一處宮人視線不及的僻靜地,他腳步微頓,並未回頭,聲音平淡地吩咐道:“趙德勝。”
    “老奴在。”趙德勝立刻趨步上前,屏息凝神。
    “去將朕書房裏,那幾卷早年臨摹的《玄秘塔碑》帖,還有朕近日寫的幾幅心得手劄,”蕭徹頓了頓,語氣依舊聽不出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送去綴錦軒,給沈姑娘。便說……習柳體者,觀摩前人筆意,亦是正道。”
    他沒有說“賞”,而是用了“送去”。沒有以帝王的口吻,反而像是……兄長對妹妹學業上的指點與關懷。
    趙德勝心頭再次一震,連忙躬身應道:“是,老奴遵旨,這就去辦。”他心中雪亮,陛下早年臨摹的碑帖,尤其是還有陛下親筆手劄心得,這哪裏是尋常的“送去”,這分明是極為用心、甚至是帶著私密的饋贈。
    陛下這是……要將自己習字的底蘊,一點點浸潤給沈姑娘嗎?
    蕭徹吩咐完畢,不再停留,繼續向前走去,玄色的袍角在風中拂過一道利落的弧度。
    隻是那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似乎不再那麽冰冷堅硬,反而透出一種隱約的、勢在必得的從容。
    趙德勝不敢怠慢,立刻轉身,親自前往乾清宮書房辦理。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幾卷保存得極其完好的舊帖,以及陛下最近批閱奏折間隙寫下的、墨跡猶新的手劄,用上好的錦緞仔細包好,親自捧著一路送往綴錦軒。
    心中卻是不住地喟歎:這位沈姑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怕是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重得多了。這無聲無息的“送去”,比任何轟轟烈烈的賞賜,都更顯心思。
    而當沈莞在綴錦軒中,收到這份特殊的“字帖”時,看著那上麵熟悉又陌生的、屬於皇帝的磅礴字跡,想起方才書房裏的窘迫,臉頰不禁又有些發燙。
    太後正倚在暖榻上,手裏拿著一件沈莞日常練字時穿的半舊湖綠綾衫,指尖撚著細密的針腳,親自縫補袖口一處不易察覺的磨痕。
    蘇嬤嬤坐在下首的小杌子上,一邊分著絲線,一邊笑著將陛下派人給沈姑娘送字帖的事,當作一樁趣聞說與太後聽。
    “哦?”太後聞言,手中的針線微微一頓,抬起眼,雍容的臉上露出一絲真切的笑意,“皇帝竟有這個心?還特意送了他自己早年的帖子和手劄過去?”
    “可不是嘛,”蘇嬤嬤笑道,“老奴聽說,是陛下親自吩咐趙德勝去辦的,送的都是陛下珍藏的舊帖和近日寫的心得。陛下還說,習柳體者,觀摩前人筆意亦是正道。這番指點,可是再用心不過了。”
    太後聽著,眼中欣慰之色更濃。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接過蘇嬤嬤遞上的溫茶,輕輕呷了一口,暖意順著喉嚨滑下,連帶著心裏也暖融融的。
    “皇帝平日裏忙於朝政,鮮少有這等閑暇過問這些瑣事,如今竟能注意到阿願習字的進益,還肯如此費心指點……”太後語氣溫和,帶著長者的滿足,“他們兄妹二人能如此和睦,哀家看著,心裏真是再高興不過了。”
    她是真心為這情景感到開懷。
    皇帝性子冷清,阿願乖巧可人,兩人若能一直維持這般親近的兄妹情誼,於阿願而言是莫大的倚仗,於皇帝而言,或許也能稍慰其高處不勝寒的孤寂。
    隻是……
    太後捧著溫熱的茶杯,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覆雪的老梅上,那欣慰的笑容裏,極快地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沉吟。
    皇帝這番舉動,自然是好的。隻是……是不是有些過於關切了?
    親自去書房“指點”也就罷了,還將自己早年臨摹的帖子和近來的手劄心得一並送去……這般細致周到,已然超出了尋常兄長對妹妹學業上的照拂,倒更像是……太傅對得意門生,或是……
    太後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緩緩鬆開。
    許是她想多了。
    皇帝自幼失怙,登基後更是孤家寡人,難得有個乖巧伶俐、又得他眼緣的“妹妹”,多疼惜些也是有的。
    況且阿願身份特殊,皇帝對她多幾分看顧,或許也有穩定沈家、安撫舊臣的考量在其中。
    到底是自己養大的孩子,太後潛意識裏不願,也不敢往那更深、更禁忌的方向去想。
    那念頭太過駭人,也太過複雜,一旦深究,牽扯的將是天家顏麵、朝局平衡,乃至阿願那孩子的終身……
    她輕輕搖了搖頭,仿佛要將那瞬間冒頭的疑慮甩開。罷了,孩子們親近是好事,何必無端揣測,徒增煩惱。
    隻要皇帝行事有度,阿願恪守本分,便是最好的局麵。
    “阿願那丫頭得了皇帝親自指點的字帖,定然歡喜。”太後重新拿起針線,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溫婉慈和,對著蘇嬤嬤吩咐道,“去告訴小廚房,晚膳添一道她愛吃的蟹粉獅子頭,再溫一壺甜甜的桂花釀,讓她也鬆快鬆快。”
    “是,娘娘。”蘇嬤嬤笑著應下,自去安排。
    殿內恢複寧靜,唯有銀針穿過綾緞的細微聲響。
    太後低頭專注地縫補著,將那瞬間升起的不安與疑慮,小心翼翼地埋藏在了心底最深處,隻餘下對晚輩們和睦景象的淺淺欣慰。
    但願,隻是她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