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烽煙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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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初露,乾清宮前白玉石階上的露水還未散去,陸野墨與戶部侍郎劉澤興已跪候在殿外。
    昨夜亥時接到口諭,二人幾乎一夜未眠。劉澤興是蕭徹登基後一手提拔的寒門能吏,素以幹練務實著稱;而陸野墨則是新晉狀元,聖眷正隆。此番搭檔南下賑災,在朝中已是議論紛紛。
    “宣——翰林院修撰陸野墨、戶部侍郎劉澤興覲見!”
    趙德勝的聲音穿透晨霧。二人整肅衣冠,躬身入殿。
    西暖閣內,蕭徹已換上常服,正站在大齊疆域圖前。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來,目光先落在劉澤興身上:“劉卿,朕派你與陸修撰同往,可知深意?”
    劉澤興撩袍跪地:“臣明白。此次賑災,重在實效,貴在迅速。臣必當竭盡全力,調配錢糧,安撫災民,不使陛下憂心。”
    蕭徹點點頭,又看向陸野墨。這個昨日還在翰林院整理文牘的年輕官員,此刻神色沉靜,青衫之下肩背挺直,全無半分怯意。
    “陸野墨,你奏折中所提‘以工代賑’、‘分片包幹’之法,甚好。但紙上談兵易,實地施行難。江湖二州情形複雜,地方勢力盤根錯節,你二人前去,既要救災民於水火,也要防宵小從中作梗。”
    蕭徹從案上拿起兩枚令牌,“這是朕的密令,若遇緊急情況,可調當地駐軍協助,必要時先斬後奏。”
    陸野墨雙手接過沉甸甸的令牌,冰涼觸感直透心底。他抬起頭,對上皇帝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臣,定不負陛下重托。”
    “三日內出發。”蕭徹走回禦案後,“所需錢糧,朕已命戶部從內庫先撥三十萬兩,另調京倉糧米五萬石。後續會從鄰近州府調集。記住,災民要救,堤壩要修,但人心更要穩。去吧。”
    “臣等告退。”
    退出乾清宮時,天光已大亮。陸野墨望著遠處宮牆的飛簷,深吸一口氣。劉澤興在他身側低聲道:“陸修撰,時間緊迫,我們先去戶部對接錢糧事宜,再擬定隨行人員名單。”
    “劉大人所言極是。”陸野墨收回目光,“下官初涉實務,還望劉大人多多指點。”
    劉澤興看著他誠懇的神色,心中暗暗點頭。這位狀元郎,倒不是空談之輩。
    三日後,一支百餘人的賑災隊伍自京城南門出發。陸野墨與劉澤興騎馬在前,身後是滿載糧米藥材的車隊,以及從六部抽調的精幹吏員、太醫署派出的醫官。
    春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沾濕了青石板路。道路兩旁有百姓圍觀,議論聲不絕於耳。
    “聽說那位就是新科狀元陸郎?當真年輕!”
    “朝廷這次動作快,希望江南的鄉親們能挺過去…”
    陸野墨勒馬回望,巍峨的京城在煙雨中逐漸模糊。他握緊韁繩,眼中閃過堅定之色。
    這一去,是考驗,也是機遇。
    隊伍日夜兼程,十日後抵達江州地界。還未入城,便見沿途災民扶老攜幼,衣衫襤褸,在泥濘中艱難跋涉。
    被洪水衝毀的房屋隻剩斷壁殘垣,田野一片汪洋,水麵上漂浮著牲畜屍骸,空氣中彌漫著腐臭與絕望的氣息。
    陸野墨心中一緊,翻身下馬。一個老婦抱著奄奄一息的孩童跪在路邊,見到官服,顫巍巍伸出手:“大人…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劉澤興立即下令開倉放糧,設立臨時粥棚。陸野墨則帶人勘察堤壩潰決處,召集當地官吏、鄉紳詢問詳情。
    情況比奏報中更嚴峻。江州知州是個年過五旬的老官僚,說話滴水不漏,卻處處推諉責任;地方世家把持著大半存糧,囤積居奇;而潰堤的真正原因,竟是去年修堤款項被層層克扣,所用建材以次充好…
    “豈有此理!”陸野墨將一份殘缺的賬冊摔在案上,素來溫潤的臉上罕見地浮現怒色,“五萬兩修堤銀,到實際施工不足兩萬!這是拿百姓性命當兒戲!”
    劉澤興按住他的肩:“陸修撰,冷靜。現在首要之事是救災,追責可暫緩。這些賬冊證據先收好。”
    陸野墨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複清明:“劉大人說得對。當務之急有三:一,立即組織青壯災民,以工代賑,搶修主要堤壩缺口;二,嚴令地方富戶開倉平糶,違者以囤積居奇論處;三,設立災民安置點,統一分發口糧、藥材,防止疫病蔓延。”
    “好。”劉澤興讚許道,“我負責錢糧調配和安置點,你帶人督修堤壩。江州水利同知王大人還算實幹,可用。”
    二人分工明確,賑災工作迅速鋪開。
    陸野墨脫下官袍,換上簡便衣衫,每日在堤壩上奔走。他親自丈量缺口,與老河工商議方案,督促施工。餓了就與民夫一起吃大鍋粥飯,困了便在臨時搭建的草棚裏和衣而臥。
    起初,當地胥吏見他年輕,又是翰林清貴出身,不免有些輕慢。但幾日下來,見他處事果斷、精通算法、且真正與民同苦,態度漸漸轉變。
    這日黃昏,陸野墨正在查看新築堤基,一個滿身泥水的年輕吏員跑過來:“陸大人!上遊又下雨了,水位開始上漲!照這個速度,新堤恐怕撐不到完工!”
    陸野墨抬頭望向陰沉天空,雨水已開始滴落。他抹了把臉上的泥水,冷靜下令:“立即抽調所有人手,集中加固最薄弱的三處!派人去通知下遊村落,做好應急撤離準備!我去看看備用方案——”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驚呼:“決口了!西邊小堤撐不住了!”
    陸野墨心頭一沉,拔腿就往西邊跑。雨越下越大,泥濘難行。等他趕到時,隻見一段十餘丈的堤壩已被洪水撕開裂口,渾濁的江水正咆哮著灌入。
    “沙袋!快拋沙袋!”工頭嘶聲大喊。
    民夫們拚命搬運,但水流太急,沙袋投入即被衝走。缺口在迅速擴大。
    陸野墨迅速掃視四周,目光落在不遠處堆放的幾根粗大原木上。他腦中靈光一閃:“快!將原木用鐵索連成排,沉入缺口前端,減緩水勢!再拋沙袋!”
    “這…這能行嗎?”有人遲疑。
    “按我說的做!”陸野墨的聲音在風雨中異常堅定,“王工頭,你帶人連木排!李書吏,去調所有可用繩索鐵鏈!”
    關鍵時刻,他展現出超越年齡的決斷力。眾人見他如此果斷,也顧不上許多,立即行動起來。
    半個時辰後,三道以原木、鐵索和巨石組成的臨時屏障沉入水中,洶湧的水流果然被分散、減緩。民夫們趁機瘋狂拋填沙袋、石料。
    雨一夜未停,陸野墨也一夜未合眼。他站在最前線指揮,渾身濕透,聲音嘶啞。直到黎明時分,缺口終於被成功堵住。
    當第一縷晨光照在滿是泥汙卻挺立不倒的新堤上時,不知誰先歡呼起來,接著所有人都跟著歡呼雀躍。
    陸野墨扶著濕滑的木樁,望著平息的水麵,終於鬆了口氣。腿一軟,幾乎站立不穩。
    “陸大人!”王工頭趕緊扶住他,“您快去歇歇吧!這兒有我們看著!”
    陸野墨搖搖頭,啞聲道:“去統計損失,看看下遊村落可有受災。另外…”他頓了頓,“昨夜參與搶險的所有民夫,今日口糧加倍,每人另發一百文工錢,從我俸祿裏出。”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接著爆發出更熱烈的歡呼。
    消息傳到劉澤興耳中,這位素來嚴肅的侍郎也不禁動容:“後生可畏啊…”
    在陸、劉二人雷厲風行的整治下,江州災情終於初步控製。災民得到安置,疫情未大規模爆發,堤壩修複工作也步入正軌。
    十日後,劉澤興寫的第一份詳細奏報,以六百裏加急送往京城。
    奏報中,他如實稟報了災情進展,特別提及陸野墨的實幹與擔當,也隱晦點出地方官員貪腐、世家囤糧等問題。
    乾清宮,蕭徹看完奏報,冷峻的眉眼略微舒展。
    “看來,朕沒看錯人。”他將奏報放下,對趙德勝道,“傳旨嘉獎,命他們繼續盡心辦差。另外,讓禦史台派兩人暗中去江州,查查那些賬冊的事。”
    “遵旨。”
    然而,就在南方災情剛現曙光之際,一道染血的八百裏加急戰報,如驚雷般劈進皇城。
    “報——南疆緊急軍情!薑國大軍犯境,連破八城!鎮南關告急!”
    傳令兵渾身是血,跪倒在太極殿前,聲音嘶啞絕望。
    滿朝嘩然!
    蕭徹猛地從龍椅上站起,玄色龍袍翻滾如雲:“你說什麽?!”
    “陛下!薑國集結二十萬大軍,趁我朝南方水患、邊防鬆懈之際,突然發難!鎮南關守將王將軍戰死,副將重傷,現殘餘守軍退守蒼梧城,但…但恐怕撐不過五日!”傳令兵叩首泣血,“南疆八城已陷,百姓遭屠戮…請陛下速發援兵!”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大殿。
    南方水患已抽調大量錢糧人力,國庫本就不豐,北境戰後軍隊尚未完全休整,此刻南疆又起烽煙…
    這是大齊立國以來罕見的南北同時告急!
    “砰!”
    蕭徹一拳砸在禦案上,案角竟裂開一道細紋。他臉色鐵青,眼中怒火幾乎要噴湧而出:“好一個薑國!好一個趁火打劫!”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掃過殿下眾臣:“南疆危急,誰願領兵馳援?”
    這一次,武將隊列中終於有人出列。
    “臣願往!”周宴單膝跪地,銀甲鏗鏘,“臣雖年輕,但自幼習武,熟知兵法。願率軍南下,收複失地,揚我國威!”
    武安侯王安麵色微變,卻未阻攔。他知道,這是女婿必須走的路。
    蕭徹看著周宴,這個曾經差點成為沈莞夫婿的年輕人,如今眼中滿是堅毅與戰意。
    他緩緩點頭:“準。封周宴為平南將軍,率京營三萬精銳,即日開拔。”
    “臣領旨!”周宴叩首。
    就在這時,又一武將出列:“陛下,臣沈錚,願為周將軍副將,同赴南疆!”
    眾人望去,正是京營參將沈壑岩長子、榮宸郡主的堂兄沈錚。他一身戎裝,麵容剛毅,眼中毫無懼色。
    蕭徹眸光微動。沈家…果然是滿門忠烈。沈壑戰死沙場,其子侄亦不畏死。
    “準。”蕭徹沉聲道,“封沈錚為昭武校尉,輔佐周將軍。另,調撥軍糧三十萬石,軍餉五十萬兩,火器營隨行。朕要你們,不僅要收複失地,更要打出大齊的威風,讓薑國再不敢犯邊!”
    “臣等遵旨!必不負陛下所托!”周宴與沈錚齊聲應道,聲震殿宇。
    退朝後,蕭徹獨留兵部尚書、戶部尚書等重臣商議至深夜。南疆戰事突發,必須重新調整全國兵力部署、錢糧調配。
    而此刻,燕王府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密室中,燭火搖曳。慕容桀與榮安長公主對坐,中間攤著一張南疆地圖。
    “真是天助我也。”慕容桀撫掌而笑,眼中精光閃爍,“蕭徹小兒如今南北難以兼顧,朝廷錢糧吃緊,正是我們的大好時機。”
    榮安長公主纖指輕點地圖上某處:“王爺莫急。薑國雖猛,但畢竟勞師遠征。周宴那小子有些本事,加上沈家兒郎,未必不能抵擋。我們要的,是趁朝廷虛弱、人心浮動時…”
    她壓低聲音,說了幾句。慕容桀連連點頭:“長公主高見。隻是糧草兵器…”
    “南方陸氏已暗中籌措。”榮安長公主微微一笑,“隻待王爺一聲令下。”
    二人密談至深夜,定下數條計策。待到長公主離去,慕容桀獨自在密室中踱步,忽聽門外傳來輕柔腳步聲。
    “誰?”他警覺回頭。
    門被輕輕推開,柔嘉端著參茶走進來,輕聲道:“父王,夜深了,柔嘉給您送些熱茶。”
    慕容桀神色稍緩:“放桌上吧。你怎麽還沒睡?”
    柔嘉垂眸:“聽聞南疆戰事,柔嘉心中不安,睡不著。”她將茶盞放下,目光不經意掃過桌上未來得及收起的地圖一角,又迅速移開,“父王也在憂心國事嗎?”
    “嗯。”慕容桀坐下,揉了揉眉心,“朝廷多事之秋啊。好了,你去歇著吧。”
    “是。”柔嘉乖巧應聲,退出密室。
    回到自己房中,她閂上門,背靠著門板,心髒狂跳。剛才那一眼,她看清了地圖上被朱筆圈出的幾個地點——洛城、臨漳、武關…
    那是大齊腹地的軍事重鎮,也是…連通北境的要道。
    父王和母親,果然在謀劃大事。而且,恐怕已到了關鍵階段。
    柔嘉走到妝台前,看著銅鏡中自己蒼白的麵容。這幾個月,她裝作順從,裝作認命,甚至主動為母親傳遞些無關緊要的消息,終於換來些許信任,能夠偶爾接近書房、密室。
    可知道的越多,她心中的寒意越深。
    謀逆…那是誅九族的大罪。一旦事發,莫說她這個燕王世子妃,就連母親榮安長公主,也難逃一死。
    不,她不能坐以待斃。
    柔嘉打開妝匣底層,取出一支看似普通的銀簪。簪身中空,可藏微小字條。
    她鋪開紙,提筆蘸墨,卻又頓住。
    寫什麽?向誰告密?皇帝嗎?可證據呢?僅憑一張地圖上的幾個圈點?
    就算皇帝信了,打草驚蛇,父母必會察覺是她泄露。到時…
    柔嘉閉上眼,想起母親這些日子偶爾流露的溫情。
    手在顫抖。
    但下一刻,她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決絕。
    筆墨落下,娟秀小字在紙上顯現:“南疆戰起,燕王府密議頻繁。地圖見洛城、臨漳、武關三處標記,疑與北境舊部聯絡相關。府中暗庫或有兵器往來賬冊。兒性命安危不足惜,唯恐母親深陷泥淖,萬劫不複。求…早做打算。”
    她沒有署名,隻畫了一朵小小的、凋零的嘉蘭——那是她封號“柔嘉”的花。
    將字條卷好塞入簪中,柔嘉喚來貼身侍女:“明日我要去護國寺上香,為南疆將士祈福。早些準備。”
    “是,世子妃。”
    夜深人靜,榮宸郡主府內,沈莞也未能安眠。
    雲珠為她披上外衫,輕聲道:“郡主,還在擔心大公子嗎?”
    沈莞站在窗前,望著南方的夜空:“大哥主動請纓,是沈家兒郎的本色。隻是戰場凶險…”她頓了頓,“南疆八城陷落,薑國來勢洶洶,此戰恐怕不易。”
    “有大公子和周將軍在,一定能打勝仗的。”雲珠安慰道。
    沈莞點點頭,心中卻隱隱不安。這接二連三的變故——水患、戰事——未免太過巧合。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推動著局勢走向混亂。
    她想起前幾日太後召見時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皇帝眼中日益深沉的疲憊…
    還有,陸野墨。
    那個清俊如玉的狀元郎,他寫來的那份賑災條陳,她偶然在太後處見過抄本,字裏行間的務實與擔當,令人動容。
    若沒有這些變故,太後原是想…
    沈莞搖搖頭,揮去雜念。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雲珠,明日你出宮一趟,去找大嫂趙明妍,把我名下的幾個鋪子這月的收益清點出來,全部換成糧食藥材。”沈莞轉身吩咐,“大哥出征,叔父在京營責任重大,我們不能讓將士們寒心。另外,以我的名義,捐五千兩給朝廷充作軍餉。”
    雲珠一驚:“郡主,這…您的嫁妝…”
    “錢財身外物。”沈莞神色平靜,“國若不安,何來家寧?去吧。”
    “是。”雲珠肅然應下。
    沈莞重新望向窗外。夜色深沉,星子晦暗。
    山雨欲來風滿樓。
    而這偌大的京城,這看似繁華穩固的大齊,實則已是暗流洶湧,危機四伏。
    她能做的,唯有盡力守住自己在乎的人,在這亂局中,尋一條安穩的路。
    隻是不知,那條路,最終會通向何方。
    乾清宮,蕭徹也立於窗前,同一片夜空下。
    趙德勝悄聲稟報:“陛下,影衛傳來消息,燕王府今夜長公主密談至亥時三刻。柔嘉郡主送茶後,回房許久未熄燈。另外,榮宸郡主那邊,明日要捐糧捐銀…”
    蕭徹聽著,麵無表情。
    良久,他才開口:“傳令玄梟,盯緊燕王府一切動向,特別是兵器、糧草往來。南疆戰事期間,京城絕不可亂。”
    “遵旨。”
    “還有,”蕭徹轉過身,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告訴太後宮中的人,保護好榮宸郡主。若有任何異常…立即來報。”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趙德勝心頭一凜,躬身應下。
    待殿內隻剩一人,蕭徹走回禦案前,攤開一張宣紙。筆尖蘸墨,卻久久未落。
    紙上最終隻寫下四個字:南北烽煙。
    墨跡淋漓,力透紙背,仿佛要將這紛亂時局、將這萬裏江山、將心中所有翻湧的思緒,都凝於筆端。
    窗外,夜風驟起,卷起零落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