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這…這還怎麽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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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中旬,西山圍場。
    秋高氣爽,萬裏無雲。官道上,浩浩蕩蕩的車駕隊伍蜿蜒如龍,旌旗招展,禁軍護衛森嚴。
    最前方是太後的鳳駕,八匹雪白駿馬拉著的華麗車輦,四角懸掛金鈴,隨著行進叮當作響。太後端坐車中,隔著紗簾看著窗外秋色,唇角含笑。
    緊隨其後的是宸皇貴妃的儀駕。四駕青幄馬車,雖不及鳳駕華麗,卻也精致非常。車簾是上好的杭綢繡玉蘭,車窗鏤空雕花,隱約可見車內人影。
    沈莞今日穿了身鵝黃色騎裝,頭發簡單束了下,簪了支白玉簪,清爽利落。她靠在軟墊上,手中捧著本遊記,卻無心細看,隻時不時掀開車簾一角,好奇地打量著沿途風景。
    “娘娘,”雲珠遞過一杯溫茶,“喝口茶潤潤喉吧。”
    沈莞接過,小口抿著,忽然問:“陛下呢?”
    “陛下在您後頭的禦駕上。”玉茗輕聲答道,“奴婢剛才瞧見,陛下的車駕就在咱們後麵不遠。”
    沈莞“哦”了一聲,心中莫名安定。
    再往後,是隨行的王公大臣及家眷的車馬。周宴帶著妻子王寧蘇,兩人同乘一車,低聲說笑,恩愛非常。武安侯王安騎馬隨行,與馮將軍以及幾位老臣談笑風生,陸野墨等新晉天子近臣們也在其中。
    沈壑岩和林氏也來了。林氏坐在馬車裏,不時掀簾看向前方沈莞的車駕,眼中滿是欣慰。沈壑岩騎馬伴在車旁,神色肅穆,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唯獨不見趙明妍,她剛出月子不久,身子尚虛,留在府中照看孩子。
    隊伍的最後方,孤零零跟著一輛青布小車。車簾緊閉,悄無聲息。那是馮婉瑜的馬車。
    按照規矩,采女本無資格隨駕秋狩。但因為她花錢了,便準了她來,給了這輛小車,隻是位置卻安排在了最末,離禦駕最遠,離護衛也最遠。
    馬車裏,馮婉瑜憋了一肚子氣。
    這一路上,她隻能透過車簾縫隙,看著前頭浩浩蕩蕩的隊伍。
    太後的鳳駕、宸皇貴妃的儀駕、王公大臣的車馬...而她,就像個見不得人的影子,被遠遠拋在後頭。
    “姑娘,您喝口水吧。”丫鬟春燕遞過水囊。
    馮婉瑜一把推開:“不喝!”
    她掀開車簾,看向前方。隊伍蜿蜒,根本看不到頭。而最前方那幾輛華麗車駕,更是遙不可及。
    “憑什麽...”她咬牙低語,“我也是采女,憑什麽...”
    春燕小聲勸道:“姑娘,能來就不錯了。其他采女還在宮裏抄宮規呢...”
    這話倒讓馮婉瑜心情好了些。
    是啊,李知微她們還在景陽宮苦熬,每日抄寫宮規,而她至少出來了,有機會麵聖,有機會...
    她握緊拳。
    這次秋狩,一定要抓住機會!
    傍晚時分,隊伍抵達西山圍場。
    營帳早已紮好,依山傍水,綿延數裏。中央是皇帝的禦帳,金頂繡龍,氣勢恢宏。左側是太後的鳳帳,右側...
    馮婉瑜下車時,看見那頂僅次於禦帳的明黃色帳子,眼睛一亮。
    那是...皇貴妃的帳子?
    位置如此之近,幾乎與禦帳比鄰...
    她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希望,又黯了下去。
    “馮采女,您的帳子在這邊。”一個小太監引路,帶著她走向營地邊緣。
    那是一座極小的青布帳篷,位置偏僻,緊挨著仆役住的營帳。裏頭陳設簡陋,一床一桌一椅,再無其他。
    馮婉瑜站在帳前,看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禦帳區域,再看看自己這寒酸的小帳,胸口堵得發慌。
    “姑娘...”春燕小心翼翼道,“進去歇歇吧,趕了一天路了。”
    馮婉瑜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不甘,走進了帳篷。
    夜幕降臨,營地篝火點點。
    禦帳內,蕭徹剛與幾位重臣議完事,便起身往外走。
    “陛下這是...”周宴笑問。
    “去巡營。”蕭徹淡淡道,眼中卻閃過一絲旁人未察的急切。
    趙德勝連忙跟上。
    走出禦帳,夜風微涼。蕭徹卻沒有往營地邊緣去,而是徑直走向右側那頂明黃帳子。
    帳外守衛見是皇帝,連忙行禮,不敢阻攔。
    蕭徹掀簾進去時,沈莞正坐在燈下看書。她已換下騎裝,穿了身淺碧色家常衣裙,烏發鬆鬆挽著,幾縷碎發垂在頰邊。燈光柔和,映得她側臉瑩潤如玉。
    “陛下?”沈莞抬頭,見是他,眼中露出笑意。
    蕭徹心頭一軟,走到她身邊坐下:“在看什麽?”
    “一本遊記。”沈莞將書遞給他看,“講江南風物的。”
    蕭徹接過,隨手翻了翻,目光卻落在她臉上:“今日趕路,可累著了?”
    “不累。”沈莞搖頭,眼睛亮晶晶的,“路上風景很好,我還看見了好些沒見過的鳥兒。”
    她說著,忽然想起什麽,壓低聲音道:“阿兄,我看見叔母了,她說安安又胖了些,會笑了...”
    說起小侄兒,她眉眼都彎了起來,滿臉的歡喜。
    蕭徹看著她這副模樣,心中柔軟一片,溫聲道:“喜歡孩子?”
    沈莞點點頭,又搖搖頭,臉有些紅:“安安很可愛...”
    蕭徹笑了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明日開始圍獵,你自行玩玩,莫要亂跑。西山雖已清場,但難免有猛獸出沒。”
    “我會的。”沈莞認真點頭,“陛下放心。”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蕭徹才起身離開。
    走出帳子,夜風更涼了。蕭徹站在帳外,回頭看了一眼那暖黃的燈光,眼中神色溫柔。
    趙德勝低聲道:“陛下,馮大將軍那邊...”
    “朕知道。”蕭徹收斂神色,“按計劃行事。”
    “是。”
    過了幾時,營地邊緣的小帳內。
    馮婉瑜憋了一天,實在悶得慌。見夜色已深,營地漸漸安靜下來,便對春燕道:“陪我出去走走。”
    “姑娘,這大晚上的...”
    “就在附近,不走遠。”馮婉瑜說著,已掀簾出去。
    秋夜涼爽,星空璀璨。營地裏篝火未熄,映得人影幢幢。馮婉瑜避開巡邏的護衛,悄悄往營地中心走去。
    她不敢靠禦帳太近,隻遠遠看著。那裏燈火通明,隱約可見人影來往。
    忽然,她看見禦帳旁那頂明黃帳子的簾子掀開了。
    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月光灑在那人身上,像是鍍了一層銀輝。淺碧色的衣裙在夜風中微微飄動,烏發如瀑,側臉精致得不似凡人。
    是宸皇貴妃。
    馮婉瑜呼吸一滯,下意識躲到一棵樹後。
    她從未如此近距離看過沈莞。
    選秀時,沈莞已是皇貴妃,高坐台上,她們隻能跪在下方,不敢抬頭細看。
    入宮後,她住在景陽宮偏殿,沈莞居翊坤宮,更是無緣得見。
    如今...
    月光下,那女子站在帳前,仰頭看著星空。側臉輪廓優美,長睫如蝶翼,鼻梁挺翹,唇色嫣然。
    燈光從帳內透出,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
    美。
    美得驚心動魄。
    馮婉瑜呆呆看著,心中翻起驚濤駭浪。
    她一直知道沈莞貌美,否則也不會讓陛下如此傾心。可她沒想到...竟美到這種程度。
    若說選秀時被譽為“第一美人”的魏紫是人間絕色,那眼前這位...簡直是天上仙子,根本不是凡人能及的。
    馮婉瑜突然想起家中那些畫本子裏寫的“傾國傾城”、“閉月羞花”...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的美人。
    她看著沈莞,又想起自己。
    她馮婉瑜也算明豔動人,將門虎女,英氣勃勃。可跟眼前這人一比...
    馮婉瑜的心涼了半截。
    這還怎麽爭?
    若她是皇帝,有這樣神仙般的妃子在側,哪還會看旁人一眼?怕是日日寵幸都不夠...
    她正胡思亂想,忽見禦帳那邊又走來一人。
    玄色常服,身姿挺拔,正是蕭徹。
    馮婉瑜連忙縮回樹後,屏住呼吸。
    蕭徹走到沈莞身邊,兩人說了些什麽。距離太遠,聽不清,但能看見沈莞仰頭對他笑,眉眼彎彎,甜美非常。
    而蕭徹...
    馮婉瑜眯起眼,仔細看去。
    蕭徹站在沈莞身側,兩人之間...竟隔了半個身子的距離。
    沒有她想象中帝王對寵妃的親昵摟抱,沒有耳鬢廝磨,甚至...連靠得近些都沒有。
    蕭徹隻是站在那裏,微微低頭看著沈莞,神色溫柔,卻始終保持著距離。
    馮婉瑜愣住了。
    為何?
    若她有這樣的美人,早就摟在懷裏了。
    那腰肢纖細,不盈一握;那身姿嫋娜,風情萬種...光是看著就讓人心動,皇帝竟能忍住不碰?
    不對勁。
    很不對勁。
    她忽然想起宮中的傳聞,陛下夜夜宿在翊坤宮,卻從未真正臨幸宸皇貴妃。從前她隻當是謠言,如今親眼看見...
    難道是真的?
    可為什麽?
    馮婉瑜想不明白。
    她躲在樹後,看著月光下那對璧人,心中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戚。
    她馮婉瑜,花了二十萬兩買來的秋狩機會,憋屈地坐在最後的小車裏,住著最偏的小帳,隻為了能見皇帝一麵,能得一絲青眼。
    可人家呢?
    什麽都不用做,就站在那裏,便讓皇帝小心翼翼,連靠近都怕唐突。
    這差距...
    馮婉瑜突然覺得,自己這兩個月的折騰,像個笑話。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連春燕說了什麽都沒聽清。
    回到小帳,她癱坐在床上,腦中一片空白。
    “姑娘,您怎麽了?”春燕擔憂地問。
    馮婉瑜搖搖頭,半晌,才喃喃道:“春燕...你說,若你是個男人,有了宸皇貴妃那樣的美人,還會看旁人嗎?”
    春燕一愣,想了想,老實道:“怕是不會了。宸皇貴妃娘娘...確實美得不似凡人。”
    馮婉瑜苦笑。
    是啊,不會了。
    那她還爭什麽?
    之前她想著,隻要有機會麵聖,隻要展露才華,總能讓皇帝刮目相看。可現在...她連爭的勇氣都沒了。
    美貌比不過,才情...人家李知微是京城第一才女,她比不過。家世...丞相之女、尚書之女,個個不輸她。
    她馮婉瑜,拿什麽爭?
    越想越心涼。
    她仿佛看見了自己未來的日子:在景陽宮偏殿,每日算計著銀兩,吃素喝粥,穿粗布衣裳。一年,兩年,十年...最後老死宮中,連件像樣的壽衣都穿不起。
    “不...”馮婉瑜猛地搖頭,“我不要這樣...”
    可她能怎麽辦?
    出宮?
    采女入宮,除非被貶被廢,否則終身不得出。
    爭寵?
    爭不過。
    馮婉瑜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
    春燕見她神色不對,忙從行李中翻出本書:“姑娘,您看看書吧,別想太多了。”
    馮婉瑜接過一看,是本桃色話本子,封麵上寫著《霸道皇帝愛上我》。
    這是她入宮前偷偷買的,藏在行李中帶進宮來。宮裏規矩嚴,這種書若被發現,少不得一頓責罰。可她實在無聊時,還是會偷偷翻看。
    此刻,她看著這書名,忽然覺得諷刺。
    霸道皇帝愛上我?
    哪有那麽容易。
    她翻開書頁,裏頭寫的是個才人入宮,得皇帝獨寵,最後封後封妃的故事。
    文筆拙劣,情節俗套,可從前她卻看得津津有味,幻想自己就是書中的女主角。
    如今再看...
    馮婉瑜自嘲一笑。
    “姑娘,”春燕小聲提醒道,“這書太露骨了,若被宮人發現...”
    “你少管。”馮婉瑜一把扭過身,語氣煩躁。
    春燕不敢再說,默默退到一旁收拾行李。
    夜深了,營地漸漸安靜下來。馮婉瑜躺在硬板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中一會兒是沈莞月光下的身影,一會兒是自己淒涼的未來。
    最後,她索性坐起來,點了燈,翻開那本話本子。
    書中正寫到皇帝深夜駕臨才人的宮殿:
    【皇帝踏入殿中,見才人正對鏡梳妝,燭火映得她容顏嬌媚。他大步上前,一把將人摟入懷中,低聲道:“愛妃,天色不早了,該就寢了。”】
    馮婉瑜臉一紅。
    這、這也太直白了...
    可她忍不住繼續往下看。
    【才人羞紅了臉,欲拒還迎。皇帝輕笑,將她打橫抱起,走向床榻。羅帳垂下,燭火搖曳,一夜春宵...】
    馮婉瑜看得麵紅耳赤,心中卻隱隱有些向往。
    若真有那麽一天...
    她搖搖頭,甩開這不切實際的幻想。
    繼續翻頁。
    書中又寫到皇帝帶才人秋狩,兩人在圍場騎馬並行,皇帝手把手教才人射箭,晚間在營帳中...
    馮婉瑜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覺,竟熬到了後半夜。
    燈油將盡時,她終於合上書,躺回床上。
    腦中卻還是那些情節。
    皇帝...
    營帳...
    她忽然想到,明日就要開始圍獵了。若她能有機會...
    不行不行。
    馮婉瑜用力搖頭。
    皇帝身邊有那樣美的宸皇貴妃,哪會看她一眼?
    可...萬一呢?
    萬一皇帝就喜歡她這種英氣勃勃的類型呢?
    萬一宸皇貴妃隻是長得美,其實性子無趣呢?
    萬一...
    馮婉瑜在黑暗中睜著眼,心中兩個小人激烈鬥爭。
    一個說:別做夢了,認清現實吧。
    另一個說:不試試怎麽知道?來都來了,二十萬兩都花了...
    最終,後者占了上風。
    馮婉瑜握緊拳。
    對,來都來了。
    總不能白來一趟。
    明日圍獵,她一定要想辦法,讓皇帝看見她!
    這樣想著,她終於迷迷糊糊睡著了。
    夢中,她成了話本子裏的女主角,皇帝深情款款地看著她,說:“婉瑜,朕隻要你...”
    她笑了,笑著笑著,卻醒了。
    天已蒙蒙亮。
    營地傳來號角聲——圍獵,開始了。
    馮婉瑜連忙起身,換上那套特意帶來的紅色騎裝,對鏡整理妝容。
    鏡中的女子明豔照人,英姿颯爽。
    她深吸一口氣。
    不管結果如何。
    總要試試。
    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