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鏡知將秦淮放在矮凳上時，刻意收了力道，可凳腳還是在坑窪的泥地上磕出輕響，帶起的細塵在穿堂風裏打了個旋，慢悠悠落在秦淮青布短打的衣襟上。蘇翎芊上前一步，鼻尖先撞上那股揮之不去的苦澀 —— 老婦人床頭的粗瓷碗裏，藥渣已發黑板結，邊緣凝著的藥汁像幹涸的血痂，碗沿還沾著半片枯褐的藥渣，顯然是熬過三四遍的。
    “大娘，” 她喉間輕輕滾過一聲，刻意壓沉的聲線比尋常男子軟些，卻帶著讓人安心的穩，“秦淮采藥時腳滑摔了下，受了點傷，我們送他回來的。” 說話時，她垂在身側的手悄悄蜷了蜷 —— 束腰的帶子勒得有些緊，總讓她想起這身男裝下藏著的女兒身。
    老婦人的目光從蘇翎芊素色短打的盤扣移到秦淮臉上，那雙眼本就蒙著白翳，此刻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灰撲撲的褥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我的兒……” 她掙紮著要抬胳膊，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老樹根纏在骨頭上，卻在半空抖得厲害，最終隻死死抓住了蘇翎芊的衣袖，粗布被攥得發皺，指節泛白，“公子，我兒他這是如何了……”
    “他隻是脫力加受了些寒氣，不打緊的。” 蘇翎芊應聲回複
    老婦人哪裏肯信，眼淚糊了滿臉，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淌，滴在蘇翎芊的手背上，涼得像冰。她抓著衣袖的手更緊了，幾乎要嵌進布料裏：“他臉白得像紙…… 咳、咳咳……” 話沒說完，一陣劇烈的咳嗽猛地攫住了她，身子佝僂得像株被風摧折的枯柴，每一聲都像是從破風箱裏擠出來的。
    蘇翎芊騰出一隻手，從袖中摸出個青釉小瓷瓶，瓶身被體溫焐得溫熱。她拔開塞子，倒出一粒褐色藥丸，藥香清苦中帶著點薄荷的涼。“先把這個含著，能順順氣。” 她遞到老婦人唇邊時，指尖刻意避開了對方的觸碰 —— 這具身體的皮膚太嫩，怕被看出破綻。
    老婦人半信半疑地含住藥丸，苦澀瞬間漫開，卻奇異地壓下了喉間的癢意。她望著蘇翎芊，對方眉眼清秀，束發的玉簪是塊普通的暖玉，陽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得那截脖頸線條柔和得不像男子，偏偏眼神裏帶著股英氣，讓人莫名踏實。再看一旁的時鏡知，玄色紗袍襯得他麵容冷俊，卻正小心地將秦淮歪著的頭扶正，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麽。老婦人的心稍稍落定，眼淚也收了些。
    時鏡知在矮凳旁蹲下，指尖搭在秦淮腕脈上，指腹微涼。片刻後他收回手，對蘇翎芊道：“妖氣散得差不多了，隻是虧了元氣，得好好補補。” 說話時，他的目光掃過蘇翎芊被攥皺的衣袖，又落在她束發的玉簪上 —— 那簪子樣式簡單，卻襯得脖頸肌膚白得晃眼，線條比尋常男子柔和太多。他眉峰微挑，眼尾掠過一絲探究，終究沒說什麽。
    一旁的李大伯蹲在門口，吧嗒著旱煙，煙杆在鞋底敲了敲，歎道：“嬸子，這次多虧這位小道長和這位公子啊，不然……”
    老婦人點點頭，渾濁的眼睛裏泛起淚光，對著兩人顫巍巍地作揖：“多謝二位公子…… 多謝……”
    蘇翎芊沒接話，隻是望著炕頭那碗發黑的藥渣，心裏掠過一絲說不清的滋味 —— 這老婦人雖可憐，眼神裏卻藏著股不肯服軟的韌，倒不必旁人過多憐惜。她覺著時候差不多了，便起身要走，衣擺掃過牆角的破陶罐，發出 “哐當” 一聲輕響。
    時鏡知也跟著起身，玄色紗袍的下擺掃過地麵的藥渣，帶起幾片枯褐的碎屑。他走在蘇翎芊身側，快到巷口時，忽然停下腳步，拱手道：“這位小友，在下時鏡知，不知小友……”
    “我姓蘇。” 蘇翎芊打斷他，聲音依舊壓得偏低。
    時鏡知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拱手的姿勢不變：“原來是蘇小友。”
    蘇翎芊聽著這稱呼，總覺得別扭 ——她抬手理了理衣襟，避開對方的目光：“時兄多禮了，喊我蘇兄即可。”
    時鏡知看著她微垂的眼睫，喉間低低應了聲：“好，蘇兄。”
    巷口的夕陽斜斜切下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交疊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時鏡知望著蘇翎芊被風掀起的素色衣擺，忽然開口，語氣比先前柔和些：“不知蘇兄為何去奎狼山尋這秦生呢？”
    蘇翎芊正低頭踢著腳邊的小石子，聞言抬眼，唇角彎起個淺淡的弧度。她的眼尾本就帶著點天然的柔，此刻笑起來，倒讓那張故作英氣的臉添了幾分清俊。“那時兄又是因何呢？” 她沒直接回答，反倒將問題拋了回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 那是她女扮男裝時特意換上的，樣式粗糲，倒像個跑江湖的修士。
    時鏡知似乎沒料到她會反問，頓了頓，玄色紗袍的袖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裏麵月白的中衣。“我自下山便聞此山有妖物作祟，” 他聲音沉了沉，帶著幾分修士的凜然，“又聞鎮上有個姓秦的書生三日未歸，想著或許是遭了妖患，便進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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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亦如此。” 蘇翎芊接話很快，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日天氣。”
    時鏡知一時語塞。他本想從她話裏找出些破綻 —— 畢竟蘇翎芊在崖底對付狐妖時，那手符咒功夫絕非尋常修士所有，不像是單純為了尋個書生。可對方回答得滴水不漏，倒顯得他的探究有些多餘了。
    風卷著巷尾的槐樹葉，簌簌落在兩人腳邊。蘇翎芊見他沒再接話，便拱手道：“時辰不早，我先去客棧安頓了，時兄自便。” 說罷轉身就要走，素色的衣擺在夕陽裏晃出輕快的弧度。
    “蘇兄留步。” 時鏡知忽然開口，聲音比剛才急了些。
    蘇翎芊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眉梢微挑：“時兄還有事？”
    時鏡知望著她，指尖在袖中輕輕蜷起。他想起方才在崖底，蘇翎芊一道符紙便蕩開他的桃木劍，又輕易看出狐妖未害過人，那份眼力與手段，絕非尋常之輩。奎狼山的妖氛比他預想的複雜，那狐妖背後似乎還有更深的牽扯，若能得她相助……
    他定了定神，語氣誠懇了些：“蘇兄在奎狼山的手段，在下佩服。實不相瞞，那奎狼山的妖物恐非隻有狐妖一族，背後似有更大的蹊蹺。方才看蘇兄道法精深，不知…… 是否願意與在下同行，再探一次奎狼山？”
    夕陽的金輝落在時鏡知的側臉，劍眉星目裏沒了先前的冷硬，反倒多了幾分坦蕩的期許。巷口賣糖畫的老漢正敲著小鑼，“哐哐” 聲漫過來，倒讓這突如其來的邀約，添了幾分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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