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舟那日帶著怒氣離去後，接連幾日都未曾踏足椒房殿。宮人們噤若寒蟬，連走路都踮著腳尖，生怕觸了黴頭。整個宮殿彌漫著一種低氣壓，連那馥鬱的椒香似乎都沉重了幾分。
    江弄影起初也有些悵然若失，但她深知在這深宮之中，自怨自艾是最無用的情緒。她很快便調整了心態，既然暫時“失寵”，那便好好經營自己這一畝三分地。況且，她骨子裏那份來自現代的靈魂，也讓她無法長久沉浸在古人的哀怨情仇裏。
    這日，她看著庫房裏堆積如山的賀禮，尤其是那尊容璟送來的、慈眉善目的羊脂白玉送子觀音，總覺得擺在偏殿有些礙眼——倒不是嫌棄，而是每次路過，都感覺那觀音像在用一種“你該努力了”的眼神凝視著她，壓力山大。
    她摸著下巴，圍著玉觀音轉了兩圈，忽然靈機一動，吩咐圓圓：“去，找些顏色鮮亮、質地光滑的綢緞和絲線來，再尋些蓬鬆的新棉。”
    圓圓雖不解其意，但還是依言照辦。
    很快，材料備齊。江弄影挽起袖子，屏退了左右，隻留圓圓在一旁打下手。她先是比劃著玉觀音的尺寸，然後用綢緞裁剪、縫合，填充新棉……圓圓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隻見她家良娣飛針走線手法略顯生疏但架勢十足），不多時，竟然做出了一套……極其精致可愛的、縮小版的嬰兒衣物！一套是寶藍色的小袍子，一套是粉紅色的小繈褓，上麵還用絲線繡了憨態可掬的小老虎和小兔子。
    “良、良娣……您這是？”圓圓看著那迷你小巧、萌化人心的衣物，話都說不利索了。
    江弄影滿意地拿起那套寶藍色小袍子，小心翼翼地、帶著幾分惡作劇般的笑意，套在了那尊莊嚴肅穆的玉送子觀音身上！
    霎時間，原本寶相莊嚴、透著“催生”意味的玉觀音，穿上這身萌係小衣服後，畫風驟變！那慈祥的笑容仿佛都帶上了幾分無奈的寵溺，整個氣場從“神聖不可侵犯”變成了“我家娃最可愛”。
    “噗——”圓圓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又趕緊捂住嘴，肩膀卻控製不住地抖動。
    江弄影退後兩步，欣賞著自己的“傑作”，拍了拍手上的線頭，一本正經地點評道：“嗯，這樣順眼多了。觀音大士也要與時俱進，體驗一下人間煙火氣嘛。總端著架子多累。”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回頭再給做頂小帽子。”
    於是，當傅沉舟因幾日冷落，心下有些後悔與煩躁，最終還是忍不住踏進椒房殿時，映入眼簾的便是這樣一幅詭異的景象：莊重的偏殿內，那尊價值不菲的羊脂白玉送子觀音，身上赫然套著一件針腳不算特別細密、但充滿奇思妙想的寶藍色嬰兒小袍，旁邊還擺著一套粉色的繈褓，整個組合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詼諧與溫馨。
    傅沉舟：“……”
    他身後的常保及一眾隨從：“！！！”努力憋笑，表情扭曲）
    傅沉舟的腳步頓在門口，臉上的寒冰瞬間出現了裂痕。他盯著那尊“煥然一新”的觀音像，嘴角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一下，想斥責她胡鬧，褻瀆神靈，可看著那萌態可掬的小衣服，再看看江弄影那雙因為他的突然到來而略帶驚訝、卻並無惶恐，反而帶著點“被你發現了”的狡黠眸子，所有斥責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裏。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著嚴肅的表情，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卻還是忍不住瞟向那尊觀音。
    江弄影規規矩矩地行禮，仿佛剛才那個給觀音“換裝”的人不是她：“殿下萬福。”
    “你……這是做什麽？”傅沉舟最終還是沒忍住，指了指偏殿方向，語氣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無奈。
    江弄影抬起頭，眼神清澈，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無辜：“回殿下，臣妾見那觀音大士終日端坐，法相雖莊嚴，卻未免有些孤寂。便想著給她添置些‘行頭’，讓她也沾染些人間童趣。佛家講求慈悲，慈悲之心，亦包含對稚子純真的喜愛吧？臣妾以為，如此裝扮，更顯觀音大士親和近人。” 她頓了頓，又小聲補充了一句，“而且……這樣看著，就沒那麽急著‘催生’了，壓力小點。”
    最後那句話聲音雖小，但在寂靜的殿內卻清晰可聞。傅沉舟身後的常保差點沒繃住，趕緊低下頭。
    傅沉舟看著她那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樣子，再聽她那句“壓力小點”，心頭那點因冷戰而積鬱的煩躁，竟奇異地消散了大半。他扶額，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裏充滿了無可奈何，卻又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縱容和……寵溺。
    “歪理邪說。”他最終給出了四個字的評價，但語氣卻軟化了太多。
    氣氛瞬間緩和。
    晚膳時，傅沉舟明顯比前幾日胃口好了許多。席間，江弄影見他似乎對一道新進的糟鵪鶉頗為喜歡，便多夾了幾次。傅沉舟看著碗裏堆起的小山，忽然道：“你這布菜，倒讓孤想起一事。”
    “何事？”江弄影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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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日孤翻閱前朝起居注，見記載某位皇後，為顯與陛下鶼鰈情深，每每用膳，必先親口嚐過，確認無毒無刺，方才奉於陛下。”傅沉舟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尋常舊事。
    江弄影拿著筷子的手一頓，眨了眨眼，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剛給他夾的糟鵪鶉，然後，在傅沉舟和周圍宮人略顯期待以為她要上演深情戲碼）的目光中，她非常自然地將那塊鵪鶉夾了回來，放在自己唇邊，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氣。
    “殿下，這鵪鶉是剛出鍋的，有點燙，臣妾幫您吹涼些。”她一邊吹，一邊認真地解釋，然後才重新夾回他碗裏，“現在應該不燙了。”
    傅沉舟：“……”
    眾宮人：“……” 內心：良娣，重點是嚐毒，不是吹涼啊！）
    傅沉舟看著碗裏那塊被“處理”過的鵪鶉，再看著江弄影那全然不覺得有何不對、反而帶著點“看我多貼心”的表情，再次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他想看她緊張他、為他“試毒”的依賴，結果她隻關心菜燙不燙？
    他默默地夾起那塊鵪鶉，放進嘴裏，味道……似乎確實不錯。
    罷了，罷了。傅沉舟在心裏歎了口氣。跟這個女人，就不能用常理度之。她總能在他以為會按照某種宮廷劇本發展時，出其不意地拐到一條充滿……嗯，煙火氣的岔路上去。
    膳後，傅沉舟心情明顯好轉，甚至頗有興致地考較起江弄影的宮務管理來。江弄影便將這幾日整理的賬目、人員調度、以及一些改進措施一一匯報，條理清晰，數據明確，甚至還用了類似現代表格的方式呈現，讓人一目了然。
    傅沉舟聽著，眼中讚賞之色漸濃。他發現，她並非隻會些奇技淫巧，在正事上，她的頭腦同樣清晰敏銳，甚至有些想法，連他都覺得新穎實用。
    “你這些記賬法子，倒是別致。”他指著那表格道。
    江弄影心中一動，這可是展示“才華”的好機會！她立刻拿出自己根據現代企劃案改編的、關於在東宮試行“小範圍績效激勵”和“優化物品流轉流程”的方案，侃侃而談。說到興起處，甚至忘了對麵是太子，習慣性地用了幾個現代詞匯，如“優化資源配置”、“提升協同效率”等。
    傅沉舟聽得認真，雖然有些詞不明其意，但結合上下文，竟也能理解個七七八八。他看著她神采飛揚、眼眸發亮的樣子，與剛才給觀音穿衣服、給他吹涼菜的“不著調”判若兩人，心底那片堅冰，徹底融化成了一池春水。
    隻是，當江弄影提到可以鼓勵宮人“建言獻策”，設立“合理化建議獎”時，傅沉舟眉頭微蹙，習慣性的掌控欲讓他下意識反駁：“宮中自有法度規矩，豈能任由下人置喙？此例一開，恐生事端。”
    江弄影正說到興頭上，被打斷也不惱，反而歪著頭，用一種帶著點學術探討意味的語氣反問：“殿下，《論語》有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孔聖人尚不恥下問，何況我等？宮人雖地位卑微，但終日勞作於具體事務之中，或許對其所司之職，有我等坐在殿內之人想不到的見解呢？譬如那負責灑掃的宮女，或許就知道哪個角落最容易積灰，哪種清掃工具最省力。堵不如疏，若能以獎賞引導，將他們的智慧用於改進宮務，豈非比一味壓製，更能得人心、提效率？”
    她引經據典，卻又邏輯清晰，將現代管理學的“員工參與”理念，用古人能接受的方式包裝了出來。
    傅沉舟看著她侃侃而談、眼中閃爍著智慧光芒的模樣，一時竟忘了反駁。他不得不承認，她的話確有道理。隻是這種打破常規的想法，與他自幼接受的帝王心術、尊卑有序的理念有所衝突。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道：“此事……容孤再想想。”
    雖然沒有立刻同意，但態度已然鬆動。江弄影見好就收，也不再糾纏，轉而說起了其他趣事。
    這一晚，椒房殿內燈火溫馨，笑語晏晏。之前的冷戰與隔閡，似乎在那尊穿著嬰兒服的觀音像和一番關於宮務的“頭腦風暴”中，悄然消弭。傅沉舟發現，與江弄影相處，你永遠預料不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但這種充滿意外和鮮活氣息的感覺，卻讓他沉迷。
    他離開時，看著殿內那個正在指揮宮人小心翼翼給觀音像“試穿”粉色繈褓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極其溫柔的弧度。
    或許，這深宮的沉悶，正是需要她這樣的“無心插柳”，才能煥發出不一樣的生機。而他那顆在權謀與壓抑中變得冷硬的心，也因她這些看似“不著調”卻充滿生命力的舉動，一點點變得柔軟起來。
    隻是，這歡快的表象之下，那關於太子妃人選的巨大陰影，以及各方勢力的蠢蠢欲動，依舊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不知何時便會落下。但至少此刻，椒房殿內，歲月靜好，趣事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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