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舟在坤寧宮那般強硬地表態之後，東宮表麵似乎恢複了一段短暫的平靜。流言雖未完全止息，但至少在明麵上，無人再敢輕易置喙太子對江良娣的寵愛。沈夫人铩羽而歸後，沈家也暫時沉寂了下去，仿佛那日的風波從未發生。
    椒房殿內，更是被傅沉舟刻意營造出一種與世隔絕的溫馨。他處理完政務便會回來陪她用膳，夜裏也多半宿在此處，極盡纏綿與嗬護，仿佛要通過這種緊密的相連，驅散所有外界的陰霾，也安撫自己內心深處那因簽文和流言而悄然滋生的、難以言喻的不安。
    然而，有些東西，並非刻意忽視就能消失。它們會潛伏在意識深處，尋隙而出。
    這夜，江弄影睡得並不安穩。
    白日的強作鎮定與心底那一絲隱憂，在夜深人靜時，化作了光怪陸離的夢魘。
    夢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墜崖的荒嶺，但景象卻更加詭譎陰森。天色是血一般的殘紅，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隻有濃稠得化不開的、令人窒息的暗紅雲層低低壓下。狂風呼嘯，卷起地上的沙石，抽打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
    她獨自一人站在一片空曠的、布滿嶙峋怪石的山坡上，心中充滿了莫名的、巨大的恐慌，仿佛有什麽極其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她四處張望，想尋找傅沉舟的身影，喉嚨卻像是被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殿下——！”她在心中無聲地呐喊。
    就在這時，前方的迷霧盡管沒有霧，視線卻異常模糊）中，緩緩出現了一個身影。玄色衣袍，金冠束發，身姿挺拔如鬆，正是傅沉舟。
    看到他，江弄影心中一喜，想要奔過去，雙腳卻如同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傅沉舟也看到了她，他朝她伸出手，唇邊似乎還帶著她熟悉的、那抹極淡卻溫柔的笑意。他似乎在說：“弄影，過來。”
    然而，下一秒，異變陡生！
    四周的嶙峋怪石之後，陰影之中，驟然亮起了無數點寒星！那是箭鏃反射著血色天光發出的冷芒！密密麻麻，如同嗜血的蜂群，從四麵八方，對準了山坡中央那個孤零零的玄色身影！
    “不——！！”江弄影在心中發出淒厲的尖叫，拚命掙紮，卻依舊無法移動分毫。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那些冰冷的箭矢，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如同暴雨般，朝著傅沉舟激射而去！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
    她能看到傅沉舟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轉化為驚愕，隨即是了然般的平靜，甚至……還有一種她看不懂的、近乎解脫的釋然？他沒有躲閃，也沒有試圖格擋，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目光穿越了無數飛馳的箭矢，遙遙地、深深地望著她，那眼神複雜得讓她心碎。
    “噗嗤！”
    “噗嗤！”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悶響，接連不斷地響起，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
    第一支箭，射穿了他的左肩，帶出一蓬血花，染紅了他玄色的衣袍。
    第二支箭，釘入了他的右腿，讓他挺拔的身形猛地一個踉蹌。
    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
    無數的箭矢，從前後左右，各個角度，無情地貫入他的身體！胸口、腹部、手臂、後背……頃刻之間，他整個人幾乎被射成了一個刺蝟！玄色衣袍被迅速湧出的鮮血浸透，變成了更深的、近乎黑色的暗紅。
    他依舊沒有倒下，拄著手中的劍夢中不知何時他手中多了一把劍），單膝跪地，強撐著。鮮血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流淌，從他緊抿的唇角溢出，一滴一滴，砸落在身下焦黑的土地上。
    可他望著她的目光，卻始終沒有移開。那目光裏，有無法言說的深情，有刻骨的不舍，有沉重的囑托，還有……一絲她從未見過的、屬於帝王的、冰冷徹骨的決絕。
    “傅沉舟——！！！”江弄影終於嘶喊出聲，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她猛地從夢中驚醒，彈坐了起來！
    “嗬……嗬……”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心髒狂跳得幾乎要炸開。渾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冰涼黏膩。眼前似乎還殘留著那萬箭穿心、鮮血淋漓的可怖畫麵，耳邊似乎還回蕩著箭矢破空的尖嘯。
    黑暗中，她渾身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一種滅頂的恐懼和絕望攫住了她。
    “怎麽了？”身旁的傅沉舟幾乎在她驚醒的瞬間就醒了。他睡眠極淺，尤其是在她身邊時，更是保持著高度的警覺。他立刻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觸手一片冰涼的汗濕，和她那篩糠般的戰栗。
    “做噩夢了？”他的聲音帶著剛醒時的沙啞，卻充滿了不容錯辨的關切。他收緊手臂，用自己溫熱的身軀包裹住她冰涼顫抖的身體，大手在她背後一下一下地、沉穩地撫摸著，“別怕，孤在。隻是夢，都是假的。”
    感受到他真實的存在，感受到他胸膛傳來的、強健有力的心跳，還有那熟悉的氣息，江弄影狂亂的心跳才稍稍平複了一些。但夢中的景象太過真實，那瀕死的絕望感太過強烈，讓她依舊無法從那種巨大的恐懼中掙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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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將臉深深埋進他的頸窩，雙手死死抓住他寢衣的前襟，仿佛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不見。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很快就濡濕了他頸側的肌膚。
    “我……我夢見……”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夢見你……好多箭……好多血……你……” 她說不下去了，隻是更緊地抱住他，仿佛要確認他還完好無損地在自己身邊。
    傅沉舟撫摸著她的後背，感覺到她衣料都被冷汗浸透了，眉頭緊緊蹙起。他當然知道她夢見了什麽。萬箭穿心……這夢境，何其凶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那破廟的簽文，真的如同詛咒般，烙印在了她的潛意識裏？
    一股寒意，悄然掠過他的脊背。但他很快將這股情緒壓了下去。他是她的依靠，絕不能在她麵前流露出絲毫動搖。
    “傻姑娘，”他低下頭，吻了吻她汗濕的額角，語氣刻意放得輕鬆，帶著安撫的力道，“夢都是反的。孤這不是好好的在你身邊？孤是太子，身邊護衛森嚴，誰敢傷孤？又能傷得了孤？”
    他抬起她的臉，借著從窗紗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看著她淚痕交錯、蒼白驚惶的小臉，心中一陣抽痛。他用指腹，極其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動作珍重得仿佛在對待易碎的琉璃。
    “看著孤，”他命令道，聲音低沉而堅定，“孤向你保證，絕不會讓那樣的事情發生。孤會一直陪著你，護著你，直到白頭。”
    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依舊亮得驚人，裏麵是毋庸置疑的認真和一種近乎狂妄的自信。
    江弄影望著他深邃的眼眸，那裏麵映著她狼狽的模樣，也映著他堅如磐石的承諾。他掌心的溫度，他沉穩的心跳，他篤定的語氣，一點點地將她從噩夢的餘悸中拉回現實。
    是啊，他是傅沉舟。是未來的帝王。他強大，睿智，手握權柄。他怎麽會……怎麽會落到那般淒慘的境地？
    可是，夢中的感覺太過真實，那畫麵太過慘烈，依舊在她心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她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指尖描摹著他挺拔的眉骨，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仿佛要通過這種方式，再次確認他的存在。
    “傅沉舟，”她喚他的名字，聲音依舊帶著哭過後的軟糯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傅沉舟抓住她微涼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然後將她重新緊緊摟入懷中，下頜抵著她的發頂。
    “嗯，孤答應你。”他低聲承諾，在這寂靜的深夜裏，顯得格外鄭重。
    然而，在他深邃的眼底，卻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陰霾。那破廟的簽文，朝堂的暗湧，沈家的不甘，容璟的莫測……這一切，都像是隱藏在平靜水麵下的暗礁。他固然自信，卻也深知前路艱險。
    但他絕不會讓任何事、任何人，傷害到他懷中的這個人，也絕不會讓那荒誕的簽文和可怖的夢境成真。
    誰敢阻他，他便遇神殺神，遇佛弑佛！
    這一夜，椒房殿內，兩人相擁而眠，彼此依靠，汲取著對方的溫暖和力量。然而，那場血色夢魘帶來的不安，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久久未能平息。
    夢，或許是假的。但潛藏在命運深處的危機，卻未必是空穴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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