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枝一葉總關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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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家的行動效率極高。
    米麵糧油被分門別類地堆放在巷口空地,張大力則領著幾個在巷裏有威望的漢子,按各家各戶的人頭和實際情況,直接分發幹糧。
    從頭到尾,顧家的人隻負責搬運和記錄,絕不插手分配,更不提一個錢字。
    整個過程安靜而有序,隻有米袋落地的悶響和人們沉重的呼吸聲。
    劉大夫的診治也很快有了結果。
    狗子的母親是積勞成疾的肺癆,加上風寒入體,已是油盡燈枯之相。
    顧謙當即拍板,後續所有藥費由顧家承擔,並讓王叔留下兩名家丁,專門負責每日煎藥送藥。
    當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時,顧長安走到了正指揮著眾人搬運最後一批布匹的張大力身邊。
    “張大哥,”顧長安的聲音很平靜。
    “我想向您打聽一件事。”
    周懷安老不正經,但也曾不止一次在閑談時,提起過一位名為於承龍的臨安籍門生,言語間滿是扼腕與敬佩,稱其為百年不遇之骨鯁,萬民敬仰之青天。
    他前世的記憶裏,也曾有一位同名的於成龍,是名垂青史的廉吏。
    他沒想到,這方天地也有同音之人。
    “於承龍前輩,可曾在此地立有祠堂?”
    張大力的動作猛地一僵,回頭錯愕地看著他。
    “祠堂?嗬……當年倒是有過。”
    放下手裏的東西,張大力用汗巾擦了把臉,聲音沉了下來。
    “於大人走後,村裏的百姓湊了錢,就在巷口那棵老槐樹下,給他老人家建了一座生祠。結果……祠堂蓋起來不到三天,夜裏就來了一群帶著兵的官差,說是逾製,一晚上就給砸了個稀巴爛,連塊完整的磚都沒剩下。”
    他的拳頭不自覺地攥緊了,“如今,大夥兒隻敢把於大人的牌位,偷偷供在各家自己的祠堂角落裏。逢年過節,多上一炷香,多敬一碗酒罷了。”
    李若曦一直安靜地站在顧長安身邊,聽著這一切。
    她看到張大力提起祠堂二字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光,又看到那光迅速被痛苦和憤恨澆滅。
    她上前一步,柔聲對張大力問道:“張大叔,巷子裏可還有像狗子家這樣,臥病在床,不便出門的人家?”
    張大力從那段不甘的記憶中回過神,點了點頭:“有,還有幾戶,病得比狗子娘還重,都在巷子最裏頭。”他說著,便主動引路。
    “我帶幾位貴人過去。”
    一行人跟在張大力身後,踩著泥濘的地麵,向村子深處走去。
    李若曦見顧長安問起於承龍是否有祠堂後便沒了下文,於是好奇道:“先生,那位……於承龍大人,究竟是誰?”
    顧長安還沒回答,走在前麵的張大力卻先開了口。
    “於大人,是我們這斥鹵巷,也可以說是我們整個臨安南城,出的唯一一個狀元。”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李若曦。
    “於大人小時候,就住在那邊,”他指了指巷子最深處一間早已坍塌的破屋,“跟狗子一樣,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這個回答,讓顧長安和李若曦都愣住了。
    周懷安隻說於承龍是臨安人,卻從未提過,他竟是出身於此等貧苦之地。
    “那時候的日子,雖苦,但有盼頭。”張大力的眸光悠遠,臉上竟露出一絲追憶的笑容。
    “於大人是讀書的種子,咱們整個巷子的人,東家湊一文,西家湊半個餅,就這麽把他供了出來。他爭氣啊,一路考到了京城,中了狀元!”
    張大力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又自嘲地笑了笑。
    “其實,於大人高中狀元,第一次衣錦還鄉的時候,我們沒一個人敢認他。”
    “那可是狀元啊,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大紅官袍,前呼後擁的,跟天上的神仙一樣。我們這些人,連他馬前三丈都不敢靠近。”
    “可他呢,下了馬,把那些湊熱鬧的官差都趕到巷子口,自己一個人,踩著泥挨家挨戶地看,誰家漏雨了,誰家沒米了,他都記下來。”
    “走的時候,還把朝廷賞的銀子,全留下了。”
    “我們都以為,這就頂天了。沒想到,這還隻是個開始。”
    李若曦的眼中流露出不解:“那後來呢?”
    “當時老天有眼,於大人被先皇賞識,留在京城做了大官!那幾年,是我們這輩子過得最舒坦的日子。他在京城為咱們這些苦哈哈說話,減了鹽稅,開了漕運,讓南邊的貨能運到北邊去賣,大家手裏都有錢了,狗子他爹,就是那時候讀上的書。”
    張大力的臉上洋溢著光彩。
    “他不光在京城想著我們,外放當官的時候,更是神了!”
    張大力越說越是激動。
    “他去廣南當知州,那地方的豪紳張家,霸占了上千畝的灘塗地,逼得漁民沒法活。”
    “狀紙遞了八年,沒一個官敢接。於大人去了,不升堂,不審案,就天天搬個小馬紮,坐在張家門口,跟來往的百姓拉家常,把張家幾代人怎麽發家的醜事,編成評書,讓說書先生在茶館裏天天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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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講了半個月,那張家老太爺自己就把地契給送出來了!”
    “還有一次,黃河決堤,他被派去賑災。朝廷的銀子還沒到,他就敢打開官倉放糧,還立下軍令狀,說要是朝廷怪罪,就砍他自己的腦袋。
    他自己更是帶頭跳進水裏,跟民夫們一起扛沙袋,三天三夜沒合眼。等堤壩合龍那天,他累得直接暈倒在泥裏,滿城的百姓,跪在地上哭啊!”
    巷子裏很靜,隻有張大力沙啞的聲音回蕩著。
    李若曦聽得入了神,眼中也滿是向往:“那後來呢?”
    “後來……”張大力的笑容凝固了,隨之帶上了傷感的神色。
    顧長安聞言,卻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李若曦不解地看著他:“先生為何歎氣?”
    “我隻是在想,”
    顧長安看著巷子盡頭那片透不進光的陰影,聲音很輕。
    “若是當年於大人沒有被調去京城,一直留在地方……興許,還能多活幾年。”
    “公子!您怎麽能這麽說!”
    張大力反駁道,“若不是去了京城,於大人怎麽能為天下百姓做事?!”
    可他說完,自己的氣勢也弱了下去,聲音裏充滿了困惑與痛苦。
    “景平元年,一切就都變了。”
    “那一年,先皇退位,於大人……不知為何,就被從京城調回了江南,當了咱們臨安的知府。”
    張大力不懂其中的朝堂波詭,隻當是自家的大人受了排擠,憤憤不平地說道。
    “我們都以為他受了委屈,可他到任,二話不說,就又幹了件捅破天的大事。”
    “他要查鹽稅虧空。”
    張大力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那三個字是什麽禁忌。
    “那時候,城裏幾家大鹽商勾結鹽運司,做了假賬,每年都說虧空,逼得朝廷年年給他們補貼。於大人回來,等於斷了所有人的財路。
    我們都勸他,說算了,忍一時風平浪靜。
    可他隻是笑了笑,說我輩讀書人,讀的不是退讓,是擔當。”
    “他一個人,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把整個案子翻了過來。
    案子了結那天,他站在府衙門口,對我們說,國法如堤,防的是滔天洪水,不是護著幾條肥魚。”
    “可他動了鹽商,就是動了京城裏那些貴人的錢袋子。
    沒過兩年,一紙調令,就把他從江南魚米之鄉,調去了北疆最苦寒的邊關。”
    “我們都記得他走的那天,半個臨安城的百姓都去送他。
    他還是那身舊官袍,什麽行李都沒帶,隻帶走了我們送他的一雙新布鞋。他說穿著百姓做的鞋,腳下的路,才不會走偏。”
    “可我們沒想到,那一次,就是最後一麵了。”
    張大力的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悲涼,“他到任不到半年,我們就聽到了消息……說是他……水土不服,病死在了任上。”
    巷子裏一片死寂,隻有風吹過破舊簷角的嗚咽,像是誰在低聲哭泣。
    李若曦渾身冰涼,少女心思玲瓏,不知不覺早已淚流滿麵。
    用小手擦了擦眼淚,李若曦下意識地看向顧長安,卻發現顧長安神情淡然,仿佛沒有絲毫意外。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顧長安聲音不高,卻像鍾聲一般,在死寂的巷子裏回蕩,每一個字都敲在李若曦和張大力的心上。
    李若曦的身體,猛地一震。
    她仿佛能看到在無數個孤寂的夜晚,那個清瘦的官員,是如何因為心中裝著萬民,而夜不能寐。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顧長安頓了頓,看著少女那雙因震撼而淚光閃爍的眼眸,念出了最後兩句。
    巷子裏一片死寂,隻有風聲嗚咽。
    良久。
    “張大哥。”
    顧長安的聲音恢複了平淡。
    “那座祠堂的舊址,在哪兒?”
    張大力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抬起粗糙的手,指向巷口那棵老槐樹下的一片空地,那裏雜草叢生,堆著些許碎石。
    “就在那……自從被砸了,那塊地就荒了,沒人敢占,也沒人敢碰。”
    顧長安看著那片廢墟,目光平靜。
    “找幾個人,把那裏的雜草碎石,都清理幹淨。”
    張大力更摸不著頭腦了,“公子,這……清理出來做什麽?那地方……”
    顧長安看著他,隻說了兩個字。
    “重建。”
    這兩個字,像兩道驚雷,在張大力耳邊轟然炸響!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著,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少年。
    重建?
    重建什麽?
    重建官府下令砸毀的祠堂?這是要造反嗎?!
    “公……公子……”
    張大力的聲音因激動而劇烈顫抖,幾乎不成語調,一個荒唐卻又充滿希望的念頭湧上心頭。
    “令尊……令尊大人,莫非……莫非是新任的……知府大人?!”
    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釋!隻有手握重權的青天大老爺,才敢有如此魄力!
    顧長安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不是。”
    聞言,張大力那雙剛剛燃起希望的眼睛,瞬間又黯淡下去。
    就在張大力垂頭喪氣之際,顧長安才一字一頓道。
    “知府不敢做的事,我顧家來做。”
    “錢,我顧家出。人,從你們之中選。天塌下來,有我顧家擔著。”
    少年的聲音並不響亮,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回蕩在破敗的巷子裏。
    “我隻問你一句,張大哥,這份力,你願不願意出?”
    張大力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怔怔地看著顧長安,看著少年那張年輕的臉龐。
    撲通一聲!
    這個壯碩如鐵塔的漢子,竟雙膝一軟,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對著顧長安,一個頭,重重地磕在了腳下的泥地裏!
    塵土飛揚。
    “草民張大力,願為公子……赴湯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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