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總得有人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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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陸行知放下茶杯,死死地盯著顧長安,那眼神,不再是長輩對晚輩的欣賞。
    而是棋手遇到了一個百年難遇的對手時的興奮與審視。
    “老夫承認,你找到了一條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路。一條……最髒,最累,最沒人走的路。”
    他頓了頓,語氣卻陡然一轉,變得銳利起來。
    “但是,你憑什麽認為,走這條路,就能贏?”
    他伸出一根手指,點在桌麵上。
    “裴玄。
    他背後是巡撫衙門。
    他接手的,是攤丁入畝這等關係到江南稅製根本的上等策論。
    他每寫一個字,都有刺史府的主簿為他提供卷宗;他的每一條建議,都有可能直接呈到陛下的案頭。這叫青雲路。”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謝雲初。
    他背後是整個江南士林。
    他接手的,是為聖人經典作新注的不朽之業。
    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會被萬人傳頌,奉為圭臬。
    他的名望,就是他最鋒利的武器。這叫名士路。”
    最後,陸行知伸出第三根手指。
    “蘇溫。他背後是富可敵國的蘇家。
    他要做的,或許是修一座橋,建一座育嬰堂,開一座義倉。
    他不需要做什麽,隻需要撒錢,便能輕易獲得萬民稱頌。這叫黃金路。”
    陸行知看著顧長安,聲音沉了下來。
    “他們三人,走的都是光明正大、直達天聽的陽關道。
    而你,要帶著你的學生,去走那條人人避之不及的下水道。”
    他指了指山下的方向,那裏是山海城的萬家燈火。
    “去處理那些積壓了幾十年的陳年戶籍,去丈量那些為了三尺地而打得頭破血流的爛田,去調查那些乞丐凍死、孤兒病亡的晦氣案件……”
    “顧長安,你告訴我,”
    陸行知的眼神,仿佛要將他看穿,“你要如何,用一堆爛泥,去和天上的雲彩爭輝?”
    這番話,句句誅心。
    將李若曦即將要走的道路,那份艱難與卑微,血淋淋地揭示了出來。
    一旁的沈蕭漁聽得都皺起了眉頭,李若曦更是緊張得捏緊了衣角。
    然而,顧長安的臉上,卻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自己杯中已涼的茶水,緩緩倒掉,又提起那把銀壺,重新為自己,也為陸行知,斟上了一杯滾燙的新茶。
    “陸先生,”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茶室之中。
    “您說的這三條路,都很好。”
    “隻是,”他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緩緩說道,“走的人,太多了。”
    “多一個裴玄,江南的稅冊可能會更漂亮些;多一個謝雲初,書架上或許會多一本傳世的注疏;多一個蘇溫,山海城或許會多一座華麗的牌坊。”
    “可那些爛在地裏的戶籍,不會自己長腿跑回架子上;那些無名的屍骨,不會自己開口說話;那些被遺忘在角落裏的哭聲,也不會因為文章寫得好,就自己停下來。”
    顧長安抬起頭,目光清澈如水,直視著陸行知那雙震撼的眼眸。
    “他們都在向上看,想讓自己的光,被更高處的人看見。”
    “而我們,想試著,去點亮那些沒有光的地方。”
    陸行知的呼吸,在這一刻,猛地一滯。
    他原以為,這少年選擇這條路,是出於某種驚世駭俗的權謀算計,是一種以退為進的屠龍之術。
    可現在,他聽到的,卻是一種近乎天真的、不計得失的理想。
    “你瘋了。”
    陸行知緩緩地吐出三個字,聲音沙啞。
    “你知不知道,你要麵對的是什麽?
    是積壓了幾十年的官僚惰性,是盤根錯節的地方勢力,是人性中最卑劣的貪婪與冷漠。那些髒活,之所以沒人碰,不是因為它們髒,而是因為它們無解!”
    “你以為你帶著一個女娃娃,憑著一點新奇的格物之術,就能改變這一切?
    你會被那些看不見的規則,吞得連骨頭都不剩!”
    “我知道。”
    顧長安的回答,平靜得可怕。
    “我知道很難。我知道或許三個月後,我們依舊一事無成,她依舊拿不到那個名額。”
    他轉過頭,看了一眼身邊那個正因為他們的對話而臉色發白,卻依舊挺直了腰背的少女。
    他的眼神,變得無比柔和。
    “但,總得有人去做。”
    “總得有人,去把那些發黴的卷宗,一卷一卷地翻開,去告訴後人,這裏麵每一個名字,都曾活過。”
    “總得有人,去為那些無聲的屍骨,一寸一寸地丈量,去告訴世人,他們不該被遺忘。”
    “總得有人,彎下腰,去聽一聽那些哭聲。因為那些哭聲,才是這個時代最真實的聲音。”
    茶室裏,一片死寂。
    隻有窗外的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陸行知看著眼前的少年。
    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慵懶的臉上,此刻沒有了算計,沒有了謀劃,隻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平靜。
    那不是善權謀者的平靜,而是一種……看透了世事艱難,卻依舊選擇逆流而上的……赤子之心。
    陸行知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另一個人。
    那個人,也曾站在這裏,用同樣平靜的語氣,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行知,你總說我傻,說我以一人之力,如何能撼動這千年沉屙。”
    “可你想過沒有,若人人皆如你我這般聰明,都隻想著明哲保身,那這天下,與一潭死水,又有何異?”
    “我隻願,做那投石之人。”
    陸行知的眼眶,不自覺地,微微泛紅。
    他端起桌上那杯由顧長安新沏的茶,一飲而盡。
    滾燙的茶水,從喉間,一直暖到心底。
    他看著顧長安,又看了看李若曦,臉上那所有的審視、質疑、震撼,最終,都化為了一聲無比複雜的歎息。
    “我不管你們要怎麽做,也不管你們要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緩緩站起身,背著手,向茶室外走去。
    “我隻知道……”
    他停在門口,沒有回頭。
    “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再為你們,擋三十年的風雨。”
    “三個月後,無論結果如何。”
    “我後山這間院子,永遠給你們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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