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來自劉恒的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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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衍依舊每日準時前往太樂署點卯,與那些古老的禮樂器具為伴,聽著署內老樂官們爭論某個早已失傳的音律,或是校對那些繁瑣冗長、幾乎無人再完整演奏的宗廟樂章。
他表現得對此道愈發“沉迷”,甚至親自挽起袖子,帶著幾個老工匠,修複一套因年久失修而音準欠佳的編磬,敲敲打打,研磨校準,樂此不疲。
這番做派,連同他在朝堂上那次對韓信的“落井下石”,以及後來對呂後清算戚夫人母子時的緘默不言,共同塑造了一個徹底沉溺於故紙堆膽小怕事的宗室形象。
連最初有些鄙夷他的同僚,如今也大多習以為常,隻當這位長安君是個無甚大誌的怪人,偶爾拿他打趣幾句,見他也不惱,便更覺無趣,不再過多關注。
宮中的暗探監視,在呂後徹底掌握權柄、肅清反對勢力後,似乎也減少了許多。
或許在呂雉眼中,這樣一個毫無威脅、甚至有些“廢物”的義子,已不值得耗費太多精力。
然而,在這層厚厚的保護色之下,李衍的視線從未離開過這動蕩的朝局,以及更遠處的天下。
通過李昱那套已轉入地下、運作更為隱秘的情報網絡,李衍知曉著外界發生的許多事情。
他知道呂後是如何用殘酷手段鞏固權力,知道諸呂是如何被封王列侯,氣焰日漸囂張,他也知道朝中並非鐵板一塊,以周勃、陳平為首的老臣集團,在表麵的順從下,壓抑著深深的不滿。
他還知道,在遠離長安的代國,那位由薄姬所生、性情寬厚、在呂後陰影下小心翼翼活著的代王劉恒,正在其母舅薄昭的輔佐下,默默經營著那片苦寒之地。
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拚圖,被他默默記在心中,不曾與任何人言說,包括最信任的王賁與李昱。
有些棋,需要獨自推演,有些火種,需要在絕對黑暗中保存。
除了關注時局,他將更多的精力投入了知識的整理與“播種”。
太樂署的官廨成了他絕佳的掩護。
這裏清靜,往來多是醉心古樂的酸儒,無人會對他在竹簡上寫寫畫畫的內容產生興趣。
他利用這個便利,開始係統性地將腦海中那些超越時代的知識,進行“本土化”改造。
他不再直接抄錄《赤腳醫生手冊》,而是假托整理“先秦醫方”,將其中關於消毒、止血、處理創傷以及一些常見草藥的有效用法,摻雜在真正搜集來的古醫方中,編寫成數卷《雜病備急方論》。
書中刻意回避了過於驚世駭俗的理論,隻強調實踐經驗,甚至加入了一些符咒禳災的迷信內容,使其更符合這個時代的認知習慣。
對於《民兵訓練手冊》和《軍地兩用人才之友》中的內容,他則更加謹慎。
他將其中關於小隊協同、地形利用、土木作業的精髓,與《孫子兵法》、《吳子》等當世兵書的理論相結合,用極其晦澀的古文寫成了一篇《陣術雜議》,通篇看起來更像是在考據和評論古之戰陣,而非提出新的軍事理論。
至於其中涉及的物理、化學原理,他則完全剝離,單獨處理。
這些被剝離出來的格物知識,是他最為看重,也最為小心的部分。
他深知“奇技淫巧”在儒家思想逐漸抬頭的當下,極易被視為異端。
他選擇了一條更迂回的道路——將其融入“禮”與“樂”的範疇。
他向太常卿上書,言及祭祀天地、宗廟所用禮器,其形製、材質關乎“天人感應”,建議係統考究古籍,規範鑄造之法。
借此機會,他“偶然”“發現”了幾卷殘破的“先秦匠作遺篇”,其中記載了關於青銅合金配比、陶器燒製火候控製、甚至初步的杠杆與滑輪應用的“古法”。這些內容半真半假,夾雜著真實的古代工藝和他悄悄加入的改進技術,因其披著“複古”的外衣,並未引起太大波瀾,反而讓太常寺幾位老博士覺得長安君果然“稽古有力”。
在樂律方麵,他更是“如魚得水”。
他利用自己對聲學原理的理解,參與了對幾近失傳的“十二律”的校準工作,提出了更精確的管長與音高計算方法,使得太樂署複原的古樂音色更加和諧純正。
這為他贏得了太樂署上下真正的尊重。
就連張蒼再次來訪,與他討論起律曆相通的問題時,也對他的某些見解表示讚賞,但李衍依舊保持著謙遜和距離,絕不深入涉及任何可能敏感的話題。
除了在體製內進行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滲透,李衍的“播種”行動也在民間悄然進行。
他讓李昱物色了幾個家境貧寒但天資聰穎、在長安求學不易的年輕士子。
資助並非直接給予金銀,而是通過一個偽裝成“賢士社”的匿名組織,定期提供一些抄錄整齊的書籍和基本的生活物資。
這些書籍,除了當時士人必讀的經傳,還混入了一些李衍“匿名”撰寫的“雜學”篇章。
這些篇章被巧妙地包裝成“上古逸書”或“方士筆記”,內容涉及基礎的幾何測量、簡易的水利設施營造、甚至是一些改良農具的構想圖。
李衍在其中刻意避免使用過於精確的科學術語,而是用比喻和實際操作描述來傳達思想。
他並不知道這些種子能否發芽,又能長成何種模樣,但他相信,隻要播撒下去,總有一兩顆能存活於這片古老的土壤。
時光如水,在看似波瀾不驚中悄然流逝。
漢惠帝劉盈在位七年,始終活在母親呂雉的陰影下,鬱鬱而終。
呂後立少帝,臨朝稱製愈加強硬,諸呂權傾朝野,與劉氏宗親及功臣集團的矛盾日益尖銳,已達水火不容之勢。
長安城的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
就連太樂署這等清閑衙門,也能感受到一絲異樣。
往日裏高談闊論的老博士們,如今交談也壓低了聲音,眼神中多了幾分警惕。
這一日,李衍正在官廨內校對一套新鑄的編鍾音律,仆役來報,言稱有一位來自代國的使者,奉代王及代王太後之命,送來一些代地特產的風幹羊肉與蓧麵,並代王太後薄姬問候長安君安好。
李衍心中微微一動。
代王劉恒,薄姬……這對母子在呂後的高壓下,一直表現得極為恭順低調,幾乎從不與長安的勳貴宗室主動往來。
此次突然派人送來不算貴重但頗具心意的土儀,並指名問候他這位看似無關緊要的“長安君”,其意味頗值得玩味。
他不動聲色地接待了使者,言辭懇切地感謝了代王與代王太後的厚意,並回贈了一些太樂署監製的、寓意吉祥的仿古玉器,並請使者轉達他對代王與太後的誠摯祝福,言語間充滿了對宗室親情的感念,絲毫不涉朝政。
送走使者後,李衍看著那幾包風幹羊肉和蓧麵,沉思良久。
薄姬是個聰明人,劉恒能在呂後眼皮底下安然至今,也絕非庸碌之輩。
他們此舉,是單純的禮節性問候,還是某種極隱晦的示好?是在為未來可能的變局,預先布下哪怕最細微的一步閑棋?
他無法確定,但他將這次接觸默默記下。在未來的棋局中,任何一點微小的變量,都可能產生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