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藥王入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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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醫趕到淮安王府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
    庭院中的血跡尚未完全凝固,禁軍士兵正在有條不紊地清理現場。李靖親自指揮,將李神通的屍身以親王禮暫時安置在偏廳,其餘死者則逐一登記造冊。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晨露混合的怪異氣味,讓人心頭壓抑。
    三名太醫院最資深的禦醫圍著躺在臨時搭起軟榻上的李毅,輪流診脈。他們的神情從凝重轉為駭然,又由駭然轉為深深的無力。待最後一位禦醫鬆開手時,三人麵麵相覷,竟無人敢先開口。
    “如何?”李世民負手站在三步外,聲音嘶啞。他一夜未眠,眼中布滿血絲,玄色常服的下擺還沾染著庭院中的血跡。
    為首的王禦醫顫巍巍跪倒:“陛下,臣等無能……冠軍侯身中劇毒‘鬼枯藤’,此毒本已凶險,又被侯爺強行催發氣血,毒素隨氣血運行已深入心脈……如今心脈枯竭,五髒俱損,怕是……神仙難救了。”
    “神仙難救?”李世民猛地轉身,雙目赤紅,“朕養你們這些禦醫何用?!不過是個毒傷,太醫院傾盡全力也束手無策?!”
    “陛下息怒!”三位禦醫伏地叩首,額頭抵在冰冷的石板上。王禦醫老淚縱橫:“臣等願以性命擔保,確實已竭盡所能。鬼枯藤乃塞外奇毒,中原醫典記載甚少,其毒性詭譎,一旦入心,便如藤蔓紮根,蠶食生機……冠軍侯能撐到此刻,已是武人體魄驚人,換做常人,早在毒發之初便已斃命了。”
    李世民身形晃了晃,房玄齡急忙上前攙扶。這位素來以冷靜著稱的帝王,此刻臉上竟浮現出少見的慌亂。他推開房玄齡的手,幾步走到軟榻前,低頭看著李毅蒼白如紙的麵容。
    這個昨日還生龍活虎、能一槊轟碎城門的大將,此刻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若不是胸口還有極其輕微的起伏,與死人無異。
    “不惜一切代價。”李世民一字一頓道,“太醫院所有珍奇藥材,任憑取用。若需要什麽塞外奇珍,朕立即派八百裏加急去取。朕隻要一個結果——冠軍侯必須活。”
    “陛下……”杜如晦低聲勸道,“禦醫既已如此判斷,恐非藥材所能及。當務之急,是善後之事。淮安王乃宗室元老,今日暴斃於冠軍侯槊下,宗正寺那邊……”
    “朕知道!”李世民厲聲打斷他,“但現在救人要緊!其他事,容後再說!”
    庭院中一時寂靜。禁軍士兵搬運屍體的腳步聲、遠處隱約傳來的哭嚎聲、火把燃燒的劈啪聲,交織成一片壓抑的背景。長孫無忌站在廊下陰影中,目光複雜地看著這一幕。李靖與秦瓊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眼中都帶著深深的憂慮。
    就在此時,一個清瘦的身影從人群中走出,在李世民麵前深深一揖。
    “陛下,臣有一言。”
    李世民抬眼看去,是諫議大夫魏征。這位以直諫聞名的大臣今日一直沉默,此刻突然開口,讓所有人都看向他。
    “玄成有何話說?”李世民耐著性子問道。
    魏征直起身,目光平靜:“臣不通醫理,但也知太醫院諸位已是天下醫術翹楚。他們既言束手,恐怕確實已到絕境。不過——”
    他頓了頓,聲音在晨風中清晰可辨:“天下之大,能人異士輩出。臣想起一人,或許能救冠軍侯性命。”
    “誰?”李世民眼中驟然亮起光芒。
    “藥王孫思邈。”
    這個名字一出,在場不少人都露出恍然之色。李世民先是一怔,隨即猛地想起這位傳說中的醫者。
    孫思邈,京兆華原人,生於北周,曆經三朝,如今已年過古稀。此人少年時便以醫術聞名,卻屢拒朝廷征召,一生雲遊四方,行醫濟世。民間傳說他活死人、肉白骨,有起死回生之能,被百姓尊為“藥王”。
    前隋大業年間,他曾入長安為不少達官顯貴診治,治愈無數疑難雜症,後因不喜朝堂紛爭,再度隱去,蹤跡難尋。
    “孫真人……”李世民喃喃道,眼中希望重燃,“朕怎忘了他!貞觀元年時,朕曾下詔征召,他卻以年邁為由婉拒。聽說這些年他一直在終南山一帶采藥修行?”
    “正是。”魏征道,“臣月前還聽聞,孫真人在藍田一帶現身,為一整個村子的瘟病患者診治,藥到病除。算時間,此刻應當尚未遠行。”
    李世民當機立斷:“李靖!”
    “臣在!”
    “你即刻持朕手諭,率百騎司精銳前往藍田,尋找孫真人下落。記住,要以禮相待,不可有絲毫怠慢!”
    “臣遵旨!”
    “秦瓊!”
    “臣在!”
    “你負責長安城防,今日起四門加強警戒,但沒有朕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動冠軍侯。對外隻說冠軍侯重傷昏迷,其餘一概不提。”
    “是!”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達。李世民轉身看向三位禦醫:“在孫真人到來之前,朕要你們竭盡全力,保住冠軍侯一口氣。用什麽藥,取什麽材,直接去內庫支取。若冠軍侯撐不到那時——”
    他目光掃過三人,那眼神讓三位禦醫遍體生寒:“你們便陪葬吧。”
    “臣……臣等定當竭盡所能!”王禦醫叩首道。
    天色漸亮,晨曦透過雲層灑在淮安王府這片血腥之地。禁軍已大致清理完畢,屍體都被運走,血跡也衝刷幹淨,但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卻怎麽也散不去。
    李世民命人將李毅移至王府東廂一處幹淨的院落,派重兵把守。房玄齡、杜如晦等人則奉命處理善後:安撫宗室、封鎖消息、調查昨夜灞橋伏擊與李神通謀反的細節。
    長孫無忌請求親自處理其弟長孫安業的後事,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輔機,”在長孫無忌轉身欲走時,李世民忽然叫住他,“安業之事,朕很遺憾。但勾結叛逆、伏殺功臣,這是鐵證如山。你是明白人。”
    長孫無忌背影僵了僵,緩緩轉身,臉上已恢複往日的平靜:“臣明白。長孫安業罪有應得,臣無話可說。隻是……”他看向東廂方向,“冠軍侯若能醒來,還請陛下……”
    他沒有說完,但李世民懂他的意思。
    “朕自有分寸。”李世民道,“去吧。”
    長孫無忌躬身退下。走出王府大門時,他抬頭望了望東方升起的朝陽,長長吐出一口氣。這一夜之間,大哥死了,而那個他一直視為威脅的冠軍侯妹夫,也倒下了。
    朝局將迎來怎樣的動蕩?他不敢細想。
    東廂院內,禦醫們已開始施救。銀針封住李毅周身大穴,勉強護住心脈;珍藏的百年老參切片含在口中,吊住一絲元氣;各種解毒、護心的珍稀藥材熬成湯藥,一勺勺艱難喂下。
    李毅的身體如同一個四處漏水的破船,無論灌入多少藥力,都在迅速流失。他的臉色從蒼白轉為灰敗,呼吸時有時無,脈搏微弱得幾乎摸不到。
    “王太醫,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年輕些的張禦醫低聲道,“侯爺的心脈,最多還能撐三個時辰。”
    王禦醫看著病榻上的李毅,忽然想起什麽:“我記得《黃帝內經》中有一‘金針渡穴’之法,或可暫時封住毒素蔓延,為侯爺爭取時間。”
    “可那是失傳的絕技……”
    “總要一試。”王禦醫取出隨身攜帶的針囊,雙手竟有些顫抖。他行醫四十載,從未用過如此凶險的針法——稍有差錯,病人立斃當場。
    但陛下的命令,冠軍侯的性命,都係於此。
    他深吸一口氣,銀針在手中撚轉,對準李毅胸前膻中穴,緩緩刺入。
    就在這時,院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是李靖洪亮的聲音:
    “陛下!孫真人請到了!”
    李世民猛地站起,大步迎出門外。
    隻見院門外,李靖引著一位老者走來。那老者身著灰布道袍,須發皆白,麵容清臒,步伐卻穩健如壯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澄澈明亮,仿佛能洞悉一切。
    正是藥王孫思邈。
    “孫真人!”李世民竟親自上前迎接,“深夜驚擾真人清修,實非得已。朕的冠軍侯危在旦夕,還請真人施以援手!”
    孫思邈從容還禮:“陛下不必多禮。醫者本分,救人要緊。且讓老朽先看看病人。”
    他說話間已走進屋內,目光掃過病榻上的李毅,又看向正在施針的王禦醫,微微頷首:“金針渡穴?倒是有些見識,可惜手法生疏,穴位偏了半分。”
    王禦醫一驚,正要說話,孫思邈已走到榻前,伸手搭上李毅腕脈。他閉目凝神,片刻後睜開眼,神色凝重。
    “鬼枯藤之毒,深入心脈,氣血逆行,五髒皆損。而且毒素已與經脈融為一體。尋常解毒之法,已無用處。”
    李世民心頭一沉:“真人也束手無策?”
    孫思邈卻搖了搖頭:“難,但並非無法。”
    他從隨身藥箱中取出一套古樸的針具,針身呈暗金色,在晨光中泛著溫潤光澤。
    “此毒需以‘逆脈針法’逼出,輔以‘九轉還魂湯’固本培元。過程凶險,病人需承受刮骨剜心之痛,且成功率不足三成。”他看向李世民,“陛下可願一試?”
    李世民毫不猶豫:“請真人施術!無論成敗,朕絕不怪罪!”
    孫思邈點點頭,對王禦醫道:“取烈酒、炭火、白布。再按此方,速去備藥。”
    他將一張藥方遞給王禦醫,上麵密密麻麻寫著數十味藥材,其中不乏雪蓮、龍涎香等珍奇之物。王禦醫不敢怠慢,親自跑去準備。
    孫思邈則開始施針。他的手法與尋常醫者截然不同,下針極快,認穴極準,每一針都帶著某種獨特的韻律。暗金針具在李毅周身要穴依次刺入,隨著針數增多,李毅灰敗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不正常的潮紅。
    “毒素被逼至體表了。”孫思邈沉聲道,“準備接毒。”
    他取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在燭火上炙烤,隨後在李毅左手腕脈處輕輕一劃。黑紫色的血液頓時湧出,滴入早已準備好的銅盆中。那血液腥臭異常,觸地竟發出“滋滋”聲響,顯然劇毒無比。
    隨著毒血排出,李毅的呼吸逐漸平穩了些,但臉色卻更加蒼白。
    半個時辰後,王禦醫端著熬好的藥湯匆匆返回。孫思邈接過,親自試了溫度,一勺勺喂入李毅口中。
    “接下來十二個時辰最為關鍵。”孫思邈道,“若能熬過,便有一線生機。若熬不過……”
    他沒有說下去,但眾人都明白。
    李世民在院中設座,親自守候。房玄齡、杜如晦等人陪在一旁,誰都沒有離開。時間一點點流逝,從清晨到正午,從正午到黃昏。
    李毅始終昏迷,但脈搏卻漸漸有力起來。
    暮色四合時,孫思邈再次診脈,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心脈穩住了。”
    短短四字,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李世民站起身來,對著孫思邈深深一揖:“真人救命之恩,朕代冠軍侯謝過。不知真人可有所求?凡朕所有,無不應允。”
    孫思邈卻擺手道:“陛下不必如此。老朽行醫,不為名利。隻是冠軍侯雖暫時保住了性命,但體內餘毒未清,經脈受損嚴重,日後能否恢複如初,尚是未知。”
    庭院中一時寂靜。
    李世民望著廂房內昏迷的李毅,久久不語。
    這位戰無不勝的冠軍侯,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臣子,終究是付出了難以挽回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