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長夜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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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徹底灑滿淮安王府庭院時,一陣急促的馬車聲由遠及近。車未停穩,一道素白身影已掀簾而下,踉蹌著向府門奔來。
“侯爺……侯爺在哪兒?”
長孫瓊華的聲音帶著哭腔,發髻散亂,素日端莊的臉上滿是淚痕。她昨夜被府中嬤嬤強行勸住,今早才得知夫君在淮安王府出事的消息,連外衫都來不及披上,隻著一身月白襦裙便乘馬車趕來。
守門禁軍認得這位冠軍侯夫人,不敢阻攔,卻也未敢放行,隻得急忙向內通報。
李世民正與孫思邈商議後續調養之法,聞報與長孫無忌對視一眼,二人眼中俱是複雜。
“讓瓊華進來吧。”李世民歎道。
片刻,長孫瓊華奔入院中,一眼便看見東廂房外肅立的禁軍,以及院中尚未洗淨的血跡。她腳下一軟,若非身後侍女扶住,幾乎跌倒在地。
“陛下……兄長……”她勉強行禮,目光卻急切地投向廂房,“妾身夫君他……”
“瓊華,”長孫無忌上前扶住妹妹,低聲道,“你且穩住心神。冠軍侯身受重傷,但孫真人已施以妙手,性命暫時無礙。”
“暫時無礙?”長孫瓊華抓住兄長衣袖,指甲幾乎嵌進布料,“這是什麽意思?我要見他!”
李世民示意禁軍讓開道路。長孫瓊華鬆開兄長,跌跌撞撞衝入廂房。
房內藥氣濃鬱,李毅靜靜躺在榻上,麵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膛起伏。三名禦醫侍立一旁,見夫人進來,紛紛垂首退至角落。
“夫君……”
長孫瓊華跪倒在榻前,顫抖著手去觸李毅的臉頰。入手冰涼,她心中最後一絲僥幸徹底破滅。
“你不是說……要陪我看今年上元燈會的嗎?”她聲音哽咽,淚水如斷線珍珠滾落,“你不是答應過我,等春來便帶我去終南山賞杏花的嗎?”
她握起李毅的手,那曾經能開五石弓、揮動百斤禹王槊的手,此刻無力地垂著,掌心還殘留著昨日激戰磨出的血繭。
“你說過要護我一世安穩的……李毅,你說話啊……”
泣聲漸成嗚咽,長孫瓊華伏在榻邊,肩頭劇烈顫抖。這位出身長孫氏、自幼受盡寵愛的女子,成婚不過小半載,便要麵對夫君生死未卜的殘酷現實。
門外,李世民與長孫無忌默然而立。長孫無忌別過臉去,這位在朝堂上向來冷靜自持的尚書右仆射,此刻眼眶微紅。瓊華是他最小的妹妹,自幼聰慧懂事,深得全家疼愛。今歲將她許給李毅,雖有政治聯姻的考量,卻也真心希望她能得良人相伴。
誰曾想,不過幾月光景,便成這般局麵。
李世民亦是心下惻然。他想起三個月前賜婚時,李毅在朝堂上鄭重謝恩的模樣,那年輕將領眼中雖有桀驁,卻在提及婚事時露出一絲罕見的柔和。後來聽皇後說,瓊華婚後常入宮敘話,言語間對夫君滿是傾慕。
“陛下,”長孫瓊華忽然轉過身,跪行至李世民麵前,重重叩首,“妾身懇請陛下,允準妾身帶夫君回府。”
李世民一怔:“瓊華,冠軍侯傷勢沉重,不宜挪動……”
“府中有專門辟出的靜室,通風向陽,更利於養傷。”長孫瓊華抬起淚眼,神色卻是異常堅決,“且夫君素來不喜陌生環境,在自家府中,或能安心些。妾身願日夜侍奉湯藥,絕不假手他人。”
她再度叩首,額頭觸地:“求陛下成全!”
長孫無忌欲言又止,終究化為一聲歎息。他知道妹妹性子外柔內剛,一旦決定,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
李世民看向孫思邈:“真人以為如何?”
孫思邈捋須沉吟片刻,道:“冠軍侯心脈已穩,小心挪動,應無大礙。且府中環境熟悉,確有助於病人心神安定。隻是需備好軟榻,沿途避免顛簸。”
李世民又看向三位禦醫。王禦醫忙道:“臣等可隨行照料,所需藥材器械,一並攜帶。”
見眾人皆無異議,李世民終於點頭:“準。朕會命禁軍護送,沿途清道。回府後,三位禦醫日夜輪值,任何情況,即刻來報。”
“謝陛下隆恩!”長孫瓊華再拜,起身時身形晃了晃,被侍女扶住。她穩住呼吸,轉身指揮眾人準備移榻事宜,條理清晰,竟不見方才的慌亂無措。
半個時辰後,一切準備就緒。八名禁軍士兵抬著特製的軟榻,小心翼翼將李毅移出廂房。長孫瓊華親自在旁護持,不斷調整錦被角度,避免晨風直吹。
馬車早已備好,內裏鋪了厚厚的軟墊。長孫瓊華先上車,與侍女一同接應,將李毅安置妥當。她坐在榻邊,讓李毅的頭枕在自己膝上,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瓷器。
“回府。”她低聲吩咐,語氣平靜,唯有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內心波瀾。
車隊緩緩駛離淮安王府。禁軍前後護衛,沿途百姓早已被清退,長安街道空寂無人,唯有車輪碾過青石路的聲響,在晨霧中回蕩。
李世民目送車隊遠去,直到拐過街角,方才收回目光。
“陛下,您也勞累一夜了,該回宮歇息了。”房玄齡上前一步,低聲道,“接下來怕是還有不少事,需要您主持大局。”
確實。義安王李孝常、右監門將軍長孫安業、淮安王李神通伏誅,但其謀反案還需徹查;灞橋伏擊的幕後真凶是否還有餘黨;宗室震動需要安撫;朝野輿情需要引導……千頭萬緒,皆需他這個皇帝定奪。
李世民揉了揉眉心,一夜未眠的疲憊終於湧上。他看向身旁幾位重臣,人人眼中都有血絲,卻都強撐著精神。
“諸位也都辛苦了。玄齡、克明,你們先回府歇息兩個時辰,巳時初刻,兩儀殿議事。”
“臣等遵旨。”
“輔機,”李世民轉向長孫無忌,語氣緩和了些,“你也回去歇歇。安業的後事……按製辦理便是。朕已命宗正寺協助。”
“謝陛下體恤。”長孫無忌躬身,聲音沙啞。
“叔寶、藥師,城防與百騎司之事,就托付你們了。尤其注意各坊市動靜,若有流言滋生,及時處置。”
“陛下放心。”李靖與秦瓊拱手領命。
吩咐完畢,李世民登上禦輦。車簾放下,隔絕了外界視線,這位年輕帝王終於卸下強撐的威嚴,靠在車廂內壁上,閉目長歎。
“陛下,到了。”內侍的聲音打斷思緒。
禦輦停在兩儀殿前。李世民下輦,卻沒有立即入殿,而是站在殿前高台上,俯瞰著晨曦中的長安城。
這座他傾注心血治理的帝都,表麵平靜,內裏卻暗流湧動。宗室、勳貴、文臣、武將,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李毅昨夜的血洗,看似瘋狂,何嚐不是這些矛盾積累到極致的爆發?
“陛下,皇後娘娘在殿內等候。”內侍低聲稟報。
李世民收回目光,整了整衣冠,步入殿中。
長孫無垢果然等在殿內。她顯然也是一夜未眠,眼下一片淡青,見到李世民,急忙迎上。
“二郎,”她握住李世民的手,指尖冰涼,“李毅他……當真無性命之憂了?”
“孫真人已施救,心脈暫時穩住。”李世民拍拍她的手,“瓊華已接他回府休養,禦醫日夜守著。”
長孫無垢鬆了口氣,隨即眼中又湧上憂慮:“那……義安王、淮安王之事,宗室那邊……”
“朕自有分寸。”李世民扶她坐下,語氣堅定,“李神通勾結叛逆、伏殺功臣,證據確鑿。便是活著,也是淩遲之罪。李毅當眾殺他,雖違律法,卻是事出有因。”
他頓了頓,看向妻子:“觀音婢,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麽。輔機那邊,朕已安撫。長孫安業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長孫無垢垂下眼簾,輕聲道:“妾身明白。隻是……瓊華還那樣年輕,若冠軍侯有個三長兩短……”
她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李世民沉默片刻,忽然問:“觀音婢,若昨日在灞橋被伏擊的是朕,你會如何?”
長孫無垢猛地抬頭,眼中閃過驚懼:“陛下莫要胡言!”
“朕隻是假設。”李世民握住她的手,語氣深沉,“將心比心,若朕的貼身侍衛為護朕而慘死,凶手卻因身份尊貴而可能逍遙法外……朕隻怕,也會怒極失控。”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著東方漸亮的天空:“李毅此人,桀驁難馴,卻重情重義。他昨夜所為,一半是為死去的親衛報仇,一半……或許也是想替朕,做那些朕不能親手做的事。”
“陛下的意思是……”
“淮安王、義安王、長孫安業,還有那個張婕妤……”李世民緩緩道,“這些人串聯謀反,朕早已察覺。隻是牽涉太廣,若按律法一步步查辦,恐生變數。李毅昨夜一通衝殺,雖手段酷烈,卻將這顆毒瘤連根挖了出來。”
他轉身看向妻子,眼神複雜:“所以朕氣他違逆君命,卻也要謝他……替朕背了這‘殘暴’之名。”
長孫無垢怔怔聽著,良久,輕聲道:“那日後……二郎要如何待他?”
“等他醒來再說吧。”李世民坐回案前,揉了揉太陽穴,“眼下最要緊的,是穩住朝局。你且去歇息,朕還要召見幾人。”
“妾身告退。”長孫無垢行禮退出,走到殿門處,又回頭看了一眼。
晨曦透過窗欞,灑在李世民身上。這位登基不足兩年的年輕帝王,肩上的擔子,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沉重。
殿門輕輕合上。
李世民靜坐片刻,忽然開口:“來人。”
“陛下。”殿側走出一名內侍。
“傳朕口諭:冠軍侯李毅重傷休養期間,一應俸祿照舊,另賜宮中珍藥十匣、錦緞百匹。命太醫院每日遣人問診,所需藥材,皆從內庫支取。”
“遵旨。”
“還有,”李世民沉吟道,“去查查,昨夜灞橋陣亡的冠軍侯親衛,共有多少人,都是何籍貫、家中有何親人。擬個名單來。”
“是。”
內侍退下後,李世民鋪開紙筆,開始起草給宗正寺的詔令。筆鋒起落間,昨夜的血腥與混亂,漸漸化為條理清晰的政令文書。
日光漸高,太極宮的晨鍾響起,新的一日,終於真正開始了。
而在冠軍侯府內,長孫瓊華守在病榻前,用溫水浸濕的軟巾,輕輕擦拭著李毅的額頭。
“夫君,”她低聲呢喃,仿佛怕驚擾了他,“你一定要醒過來……我等你。”
長夜將明,但前路依舊迷霧重重。無論是昏迷的冠軍侯,還是這座剛剛經曆動蕩的長安城,都站在了一個新的十字路口。
未來如何,無人知曉。
唯有時間,會給出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