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淨穢·安格洛斯(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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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常生物管理局·絕密檔案·編號S002」
    「代號:淨穢」
    「首次觀測記錄:
    「古典紀756年,南大陸。
    「自稱“淨穢教派”的宗教組織迅速崛起,其信仰,明確指向一位身份未知的女性。」
    「....以下為補充記錄:
    「經後續數百年的觀察與驗證,最終確認,該信仰所指的個體,是為‘法則化身’,....稱為:
    「——“魔女”」
    「……」
    「首次接觸記錄:
    「古典紀757年,南大陸諸國組成討伐軍,以‘剿滅異端’之名,對淨穢教派發動軍事清剿;
    「戰果:聯軍在接近目標區域後,頃刻全軍覆沒,
    「戰後報告指出,所有士兵均未遭到物理層麵的殺戮;他們被一種無法理解的力量‘淨化’了。
    「……這些士兵遺忘了關於戰爭、殺戮、敵意的一切記憶與本能欲望,安然返回故鄉,終生再未握持武器。
    「此事後,南大陸諸國以默許姿態,承認淨穢教派的合法存在。」
    「……」
    「海魘紀179年:
    「早期管理局經過內部辯論,正式確立對‘淨穢教派’的長期外交策略:
    「不主動合作、不公開對抗、保持最高級別靜默觀測。」
    「……」
    「領主紀472年:
    「基於近千年的觀測數據,早期管理局大致分析出‘淨穢’的行為邏輯:
    「相較於另一位對人類文明持疏離,偶爾施以援手的‘潮音’魔女,
    「‘淨穢’對於介入並‘修正’人類社會,展現出極高的主動性與偏執性,
    「分析指出,
    「她並非對信仰,或人類文明本身感興趣;
    「驅動她行動的根源,似乎是一種純粹的、形而上的‘憎惡’——
    「對一切她所認定的‘汙穢’,發自本能的憎惡。」
    “「淨穢」閣下,是個什麽樣的人?”
    在載著江臨,前往冬夏森林的途中。
    聽到好大哥突然提出這個問題,雷鳥險些沒穩住,差點墜機。
    他回憶管理局的內部檔案,以及前輩們口耳相傳、諱莫如深的軼事。
    良久,才咽了口唾沫,心有餘悸地反問道:
    “……江哥,你聽說過,
    “幾十年前,南大陸首府那場的「淨化」事件嗎?”
    沒等江臨回答,他便自顧自說了下去:“那年,
    “……南大陸的首府,爆發了一場規模空前的詭物之亂,
    “接近十幾隻被評定為S級的凶惡詭物,
    “不知為何聚集在一起,同時發難……”
    他眼裏閃過後怕:“首府近千萬的平民,
    “在極短時間內,被詭物侵蝕、汙染,
    “他們的身體產生了各種各樣、難以形容的恐怖畸變,精神也瀕臨崩潰,
    “那種情況……基本上已經沒救了,
    “通常方案,要麽,是動用禁忌魔法進行人道毀滅;
    “要麽,就是永久封城,畫地為牢。”
    雷鳥聲音開始發顫:“但是,
    “「淨穢」閣下……出手了,
    “她沒有親臨現場,也沒有顯露真身,
    ”根據殘存的魔力推斷,她隻是隔空投下一縷意誌,動用了權能。”
    雷鳥頓了頓:“然後,
    “所有被侵蝕的平民,他們的靈魂被一股力量維係住,但他們的身體……”
    雷鳥喉結滾動:“……在一瞬間,全部崩解了,
    “不是爆炸,而是如同被打碎的瓷器,化為了億萬個「碎塊」,
    “接著,
    “「淨穢」閣下,將「碎塊」中每一絲、每一毫汙穢,剝離、淨化,
    “最後……,
    “她再將變得純淨的「碎塊」,重新拚裝回人形,
    “再把靈魂,塞回煥然一新的軀殼之中。”
    雷鳥說完,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是、是啊……”
    他聲音幹澀:“雖然,從結果上看,所有人都活了下來,甚至恢複了健康,
    “但經由這件事,所有人都記住了一個事實:
    “「淨穢」閣下,
    “對於「汙穢」的憎惡,已經偏執、極端到了如此……令人戰栗的程度。”
    小修女安格洛斯,一點也不討厭髒東西。
    她看得很清楚。
    春耕時節,父親卷起褲腿下田犁地,小腿上,總會沾滿黑黃濕潤的泥土,弄得整個人髒兮兮的;
    秋分前後,自己背著竹簍上山采藥,粗布的裙角袖口,難免染上斑駁的綠痕,弄得自己髒兮兮的;
    母親在房間,搗鼓治病的草藥時,藥渣和偶爾濺出的藥液,會把整個家弄得髒兮兮的;
    賣煤炭的老翁,每次趕著牛車進村,車輪與牛蹄會在土路上揚起黑塵,讓整個村子都髒兮兮的.....
    安格洛斯並不討厭這些。
    人,是自然的生靈。
    生於塵土,勞作於天地,怎麽可能一塵不染、潔淨如新呢?
    弄髒自己,不正說明大家有在努力地生活,有在為了明天而辛勤付出嗎?
    可是……
    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大抵,是那場瘟疫襲來之後吧。
    護民官大人說,這是惡鬼散播的詛咒,告誡大家要勤洗澡、多通風,保持身體與居所的潔淨。
    元老院的大人們,則終日為「是戰是和」爭吵不休。
    議事廳裏唾沫橫飛,卻遲遲拿不出有效的辦法。
    說到底。
    孱弱的人類,又怎麽可能戰勝帶來疫病的惡鬼呢?
    爺爺,是在醫治病人時倒下的。
    他死的時候,麵容與身軀上,布滿流著黑色膿液的膿包。
    父親,是在一個暴雨之夜,執意上山尋找藥材時,失蹤的。
    為什麽一定要在那種天氣出門?
    安格洛斯想不明白。
    她隻記得,父親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進無邊的夜雨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母親……是殉情的。
    在尋不到治療方法,看著至親接連離去後。
    她在一個清晨,喝下了自己調配的毒藥。
    ……啊。
    一場瘟疫。
    一場由最肮髒的惡鬼,帶來的最肮髒的瘟疫。
    安格洛斯想。
    自己,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起,開始憎惡「疾病」這種東西的。
    它如此肮髒,如此不潔,如此蠻橫地奪走珍貴的生命,將一切美好,都腐蝕成惡臭的膿水。
    可是,光是憎惡,又能改變什麽呢?
    自己隻是一個沒用的,連最基礎的治療術都施展不好的見習修女。
    除了悄悄死掉,似乎也……沒什麽別的用處了。
    ……所以,安格洛斯,自殺吧。
    隻要死掉,就不用再感受這份無力與絕望。
    是的。
    ....隻要死掉,一切就都結束了。
    如果……
    如果那天,那位路過的騎士先生,沒有救下自己,就好了。
    ……
    他找到她時,她正進行自我了斷。
    安格洛斯將自己鎖在家中,關閉所有門窗,點燃炭盆。
    然後,靜靜守在旁邊,等待意識與生命,在溫暖的昏沉中流逝。
    很痛苦。
    呼吸逐漸困難,胸口漸漸發悶。
    ...很痛苦。
    但……意識也的確在模糊。
    很快就能徹底解脫了——小修女如此想著。
    可偏偏,這時候。
    一聲巨響,房門被猛地撞開。
    新鮮空氣湧入,頃刻衝淡室內致命的一氧化碳。
    隨空氣一同闖入她的世界的,還有一個身影:
    一個穿著鎧甲,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他就像一道不合時宜的光。
    硬生生,撕開了她為自己選定的終幕。
    ……
    「你不該救我的。」
    這是意識朦朧間,恢複些許清明的安格洛斯,對陌生的騎士說的第一句話:
    「這隻是徒費心神,沒有任何意義。」
    「在自殺失敗之後,還敢嚐試第二次嗎?」騎士先生似乎很驚訝。
    「——如果您想對我說,
    「‘連死亡都不怕的人,世上還有什麽好害怕的’這類話……我想,大可不必;
    「這世上……總有生命無法承受之重。」
    騎士先生沒有反駁,也沒有搬出任何教條或哲理。
    他隻是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然後,起身,轉頭,走向她家中冷寂許久的灶台。
    :他要幹什麽?不,他幹什麽都與我無關。
    安格洛斯別過頭,準備等這個多管閑事的人離開後,再重新收集些木炭。
    直到——
    一股她從未聞過的奇異香氣,從灶台方向嫋嫋飄來。
    那是肉的類焦香、某種菌類的鮮香、還有陌生蔬菜清甜氣息。
    它們在熱油中翻滾,激蕩道道令人食欲大動的味道。
    其間,還夾雜著勾人的酸甜,開胃的微辣。
    ……好香。
    她空洞的胃袋,在那瞬間,一聲咕嚕。
    「就算要上路,也先吃完這一頓吧。」
    騎士先生的聲音傳來。
    他端著一個大陶盤;盤中盛著的,是熱氣騰騰、色彩鮮豔的一堆食物。
    她,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飯菜。
    紅的肉絲、黑的木耳、橙色的胡蘿卜、還有翠綠的蔥花……
    它們交織在一起,油潤發亮,散發熱氣與香氣。
    安格洛斯想,也好。
    這頓飯……真的好香,好想吃。
    等自己記住了它的做法和味道,等會兒去了天堂,見到爸爸媽媽和爺爺,一定要做給他們嚐嚐。
    不過,不過……
    現在想來,騎士先生,可真是狡猾呢。
    魚香肉絲、宮保雞丁、回鍋肉、麻婆豆腐……
    他的腦海,仿佛藏著無盡寶藏。
    到底,還有多少這樣神奇又美味的菜肴?
    為什麽每一道都如此好吃,如此讓人念念不忘?
    又為何,他每天隻肯做那麽一點點,隻做一道?
    今天變出這個,明天換作那個?
    騎士先生,像一位高明的釣者。
    他,用香氣四溢的餌,吊著她活下去的胃口,吊著她對「明天」的好奇心。
    ……漸漸地。
    不知從哪一天起,安格洛斯不那麽想死了。
    她開始有了期待。
    期待明天清光,期待灶台的炊煙;
    期待騎士先生,又會變出什麽新鮮的食材;
    期待,每一個有他的平凡日子。
    「……我要和騎士先生一起,找到淨化瘟疫的方法。」
    某天,她忽然低聲說道:
    「然後……」
    後麵的話,她紅著臉,在心裏念了無數遍,卻沒能說出口:
    「嫁給他。」
    一顆種子,不知何時被悄然埋入心田。
    等她驀然驚覺時。
    它早已亭亭如蓋,化作參天大樹。
    .....
    說來。
    這也是她,最「討厭」騎士先生的地方了。
    ——他啊,實在是太會「演戲」了。
    直到那一天來臨之前,安格洛斯始終被蒙在鼓裏。
    她絲毫不知道,這個穿著厚重鎧甲、守護在她身前的少年。
    在那鋥亮的金屬之下,在他無瑕麵容之下……
    他的軀幹,他的四肢,他每一寸肌膚與血肉。
    早已被「汙穢」腐蝕,潰爛到了那種程度。
    ……為什麽?
    不會,很疼嗎?
    騎士先生,為什麽可以掩飾得那麽好?
    好到讓她這個朝夕相處的人,都未曾察覺一絲一毫的異樣?
    為什麽要獨自一人,默默承受這一切?
    為什麽……?
    你難道就真的如此愚笨,如此不解風情?
    連少女幾乎要滿溢而出的情愫,都看不透、讀不懂嗎?
    「一起淨化瘟疫」:
    ——那不過是自己為了掩飾喜歡,找來的借口啊。
    我所在意的,從來都隻有你。
    ——「比起拯救世界,我更想拯救你;」
    ——「我隻是,單純地,愛你。」
    可為什麽。
    到最後。
    你留給我的……
    卻隻是一具,被腐蝕殆盡,連人形都無法維持的……
    膿水。
    下葬的那天,安格洛斯覺得自己還算平靜。
    至少,她沒有哭,沒有鬧。
    至少,她還能用自己的手,將那壇混著血肉與膿液的遺骸,一點一點埋入黃土。
    安格洛斯覺得,自己很平靜。
    很平靜……
    很平靜……?
    很平靜……?!
    火山口,即使被熔岩堵塞,又怎麽可能一直被壓製?
    當最後一捧黃土,覆蓋上去的瞬間。
    當意識到,「他」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後——
    洪水,決堤。
    「我絕不原諒……」
    「我絕不原諒世間一絲一毫的汙穢!!」
    「必須……必須!必須!」
    「全部!全部!」
    「淨穢、淨化!淨化——!!!」
    於是,那一天。
    聖女,死了。
    執掌「淨穢」權柄的魔女——
    於此,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