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棉裏藏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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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後初霽,冬陽無力地懸在灰白的天際,灑下清冷的光,將陸府覆雪的屋頂與枯枝映照得一片慘白。水榭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部分寒意,卻驅不散沈清弦眉宇間凝結的沉肅。
    兩大箱賬冊已核對完畢,分門別類地碼放整齊。書案上,攤開著兩份她親筆謄寫的清單。一份羅列著各院用度中顯而易見的浮報虛開、鋪張浪費之處,筆跡清晰,條理分明,足以讓任何掌家之人震怒。而另一份,則用更隱晦的詞語,記錄了與濟世堂非常規藥材交易的時間、種類,以及那幾筆去向不明的“打點”款項,字跡略顯潦草,仿佛記錄者亦心存疑慮,難下判斷。
    這兩份清單,如同她手中的雙刃劍,如何使用,指向何人,需得萬分謹慎。
    周媽媽端著一碗剛煎好的安神湯進來,見她對著清單出神,擔憂道:“姑娘,可是有什麽難處?要不……咱們先隻呈上那份明麵的?”
    沈清弦緩緩搖頭,目光落在第二份清單那些觸目驚心的藥材名目上:“媽媽,有些事,躲是躲不過的。老夫人將此事交給我,未必沒有借我之眼,看清某些汙穢的意圖。若我隻報喜不報憂,反而顯得心虛或是無能。”
    她需要讓老夫人知道,她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深。但同時,她不能表現得過於銳利,以免引火燒身。
    斟酌再三,沈清弦將那份記錄明顯貪墨的清單仔細收好,作為主呈。而第二份清單,她並未單獨列出,而是將其中的關鍵信息,巧妙地拆分、糅合進了對錦瑟院、外院管事等處賬目的“疑問”與“不解”之中。
    例如,在提及錦瑟院一筆異常高昂的“香料采買”時,她在一旁用小字備注:“此批香料名目與市價不符,且其中有幾味如龍涎、麝香)似乎……並非尋常閨閣所用,不知是否另有他用?奴婢見識淺薄,心中存疑,故記錄在案,請老夫人示下。”
    又比如,在核對外院一筆“特殊藥材采買濟世堂)”時,她寫道:“賬錄為驅蟲消毒,然所購烏頭、生半夏等物,毒性劇烈,用於府中恐有不妥。且采購頻次固定,不似臨時所需。奴婢愚鈍,不解其故。”
    她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細心、盡責卻又因見識所限而充滿困惑的核查者,將最致命的疑點,包裹在謙卑的請教與不安的擔憂之中。這份綿裏藏針的“作業”,既展示了她的能力與忠誠,又將最終的解釋權與裁決權,完完全全地交還給了老夫人。
    準備停當,她讓周媽媽去鬆鶴堂遞話,言明賬目已初步核對完畢,若有閑暇,可隨時向老夫人回稟。
    未及午時,翡翠便親自來了,言道老夫人正在暖閣看經,讓她此刻便過去。
    沈清弦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並無褶皺的衣裙,將那疊精心準備的回稟文書捧在手中,隨著翡翠前往鬆鶴堂。
    暖閣內檀香嫋嫋,溫暖如春。陸老夫人並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窗下的貴妃榻上,身上蓋著一條厚厚的狐裘毯子,手裏撚著一串佛珠,閉目養神。聽聞腳步聲,她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地落在沈清弦身上。
    “賬目都看完了?”老夫人聲音不高,帶著一絲慵懶。
    “回老夫人,奴婢已初步核對完畢。”沈清弦上前,將文書雙手奉上,“其中有些許不明之處,奴婢才疏學淺,不敢擅專,俱已記錄在案,請老夫人過目定奪。”
    翡翠接過文書,呈給老夫人。
    老夫人並未立刻翻閱,隻是用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打量著沈清弦,緩緩道:“坐了這幾日,可有什麽感觸?”
    沈清弦垂首,語氣恭謹:“回老夫人,奴婢感觸頗深。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掌家理事,需得明察秋毫,方能不負主子信任,不損府上根基。”她隻談管家之道,不言其他。
    老夫人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滿意,這才拿起那疊文書,慢條斯理地翻閱起來。
    暖閣內一時寂靜無聲,隻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炭盆裏偶爾爆出的輕微劈啪。沈清弦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心中卻如同繃緊的弓弦。
    時間一點點流逝。老夫人看得不快,目光在那記錄著明顯貪墨的條目上掠過,神色不變,直到看到沈清弦那些夾雜在賬目疑問中的、關於異常香料和濟世堂藥材的“不解”之處時,撚動佛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雖然隻是極其細微的變化,卻未能逃過沈清弦全神貫注的感知。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良久,老夫人緩緩合上文書,將其置於一旁的小幾上,並未立刻表態,而是端起手邊的參茶,輕輕呷了一口。
    “看得還算仔細。”她放下茶盞,語氣平淡無波,“有些地方,確是下人憊懶,或是規矩鬆懈了。回頭讓李媽媽按府規處置便是。”
    她輕描淡寫地將那些明顯的貪墨之事歸結於下人,並未深究王夫人之責。
    沈清弦心中微沉,卻並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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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即,老夫人話鋒微轉,目光落在沈清弦身上,帶著一絲深意:“至於你提到的那些……不解之處。有些東西,非你所能接觸,亦非你該過問。記住老身的話,安分守己,方能長久。”
    她果然看出了那些隱藏在疑問背後的刀鋒!並且,明確地警告她停止深入!
    “奴婢明白。”沈清弦立刻躬身,“奴婢隻是覺得賬目有異,心中不安,不敢隱瞞,才……才貿然記錄。既老夫人已有聖裁,奴婢自然謹遵教誨,不再妄加揣測。”
    她的態度無比恭順,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老夫人凝視她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她內裏的謹慎與那一絲不甘的鋒芒。最終,她擺了擺手,語氣緩和了些:“你是個明白孩子。這次差事,你辦得不錯。年底事忙,庫房那邊還有些陳年舊賬需要整理,你也一並接手了吧。翡翠,回頭你把對牌給她,方便她行事。”
    將對牌都給了她?!這意味著她擁有了在一定額度內,直接調動庫房物資的權力!這已不僅僅是“協助核對”,而是賦予了部分實實在在的管家之權!
    沈清弦心中劇震,連忙跪下:“老夫人厚愛,奴婢……奴婢隻怕才德不足,有負所托!”
    “起來吧。”老夫人淡淡道,“給你,便是信你。好好當差,莫要多想,也……莫要多看。”
    最後四個字,意味深長。
    沈清弦叩首謝恩,退出暖閣時,後背已沁出一層薄汗。寒風一吹,冷得她打了個激靈。
    她回頭望了一眼鬆鶴堂那緊閉的殿門,心中波瀾起伏。老夫人果然洞悉一切!她既用貪墨之事小懲大誡,維持了後宅表麵的平衡,又用庫房對牌和嚴厲警告,將她牢牢控在手中,既用之又防之。
    綿裏藏針,她遞出了自己的試探。而老夫人,則用更高的權勢與更深的心機,接下了她的針,並反手給她套上了一條更精致,也更牢固的韁繩。
    前路,似乎清晰了些,卻也……更加凶險了。她握了握袖中那冰冷的對牌,眼神複雜難辨。這究竟是通往複仇的階梯,還是另一重更華麗的牢籠?
    雪光刺目,她微微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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