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簌簌，落了一夜，將陸府裝點得銀裝素裹，卻也掩去了路徑，平添幾分行路的艱難。然而這份靜謐與寒冷，卻未能凍結水榭小苑內悄然流動的暗湧。
    翡翠離去後不久，李媽媽便帶著兩個粗使婆子，抬著兩大箱沉甸甸的賬冊來到了水榭。箱籠落在廳堂地麵，發出沉悶的響聲，激起細微的塵埃在光線中浮動。
    “沈姨娘，”李媽媽臉上依舊是那副公事公辦的刻板表情，語氣卻比往日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複雜，“這是去歲一整年並今年至今，府中各院、各處的用度支出明細、采買記錄、以及庫房支取登記，老夫人吩咐，都交由姨娘核對。若有不清不楚、不合規矩之處，盡可記下，回頭老奴再與姨娘一同稟明老夫人。”
    她話語說得漂亮，將“協助”二字落實，卻也隱隱劃定了界限——發現問題可以，但如何處理，需得經由她，最終由老夫人定奪。
    沈清弦目光掃過那兩大箱賬冊，心中凜然。這絕非輕省差事，陸府上下數百口人，一年的用度開支浩繁複雜，其中不知藏著多少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與見不得光的齷齪。老夫人將這燙手山芋丟給她，是真要借她的手整頓內務，還是……另有一番考量？
    “有勞李媽媽。”沈清弦神色平靜，微微頷首，“奴婢年輕，諸多不懂之處，還需媽媽多多指點。”
    賬冊被搬入了水榭內間，幾乎占去了小半空間。沈清弦並未立刻著手翻閱，而是先讓周媽媽和小鵲將賬冊按院落、時間大致分類整理。她自己則鋪開紙筆，先列了一個簡單的章程——核對項目、重點疑點、記錄格式等等。
    她深知，麵對如此龐雜的賬目，若無頭緒，隻會被淹沒其中。她需要抓住關鍵。
    李媽媽留下一個名叫福安的小廝在外間聽候差遣，傳遞消息，自己便借口還有庶務，先行離開了。沈清弦心知肚明，李媽媽這是不願過多摻和，也在暗中觀察她的能力與手段。
    整理賬冊花費了大半日功夫。期間，小鳩進來添過一次炭火，目光在那堆積如山的賬冊上停留了片刻，依舊沉默地退了出去。沈清弦能感覺到，那道目光裏，除了慣有的審視，似乎又多了一絲別的什麽，像是……評估。
    午後，雪稍停。沈清弦淨手焚香用的是最普通的線香），這才在臨窗的書案前坐下，取出了標記為“錦瑟院”的近三個月的用度賬冊。
    她看得極慢，極仔細。每一筆采買，每一項開支，都細細過目。胭脂水粉、衣料首飾、食材補品、人情往來……王夫人的用度，自然是府中最奢靡的。許多名目看似合理，但細究之下，卻經不起推敲。
    比如，賬上記錄采買上等血燕一斤，支出白銀八十兩。而沈清弦前世掌家時依稀記得，即便是宮中最上等的血燕，市價也不過六十兩左右。再比如，記錄為“修繕院落”的一筆二百兩開支，時間卻是在秋宴之後不久，而錦瑟院近年並未聽說有大動土木之舉。
    她不動聲色，隻用朱筆在旁邊的紙上記下疑點，並不在賬冊上留下任何痕跡。
    接連兩日，沈清弦皆埋首於賬冊之中。她作息規律，辰時起，亥時歇，除了用膳和必要的散步，幾乎足不出戶。她核對得專注而沉靜，麵上看不出絲毫厭煩或急躁，仿佛這枯燥繁瑣的差事，於她而言是某種樂趣。
    她先核對了王夫人、陸明軒以及老夫人自己院落的用度，將其中明顯的浮報、虛開之處一一記錄在案。這些賬目雖然問題不少，但尚在“合理”的貪墨範圍內，屬於高門大戶中常見的積弊。
    直到她開始核對一些外圍管事、莊子上的年節供奉以及……藥房支取記錄時，才發現了真正不尋常的地方。
    陸府有自己常用的藥房和相熟的大夫，但賬冊上卻多次出現從“濟世堂”支取藥材的記錄，時間跨度長達一年，金額不大，但頻率穩定。所取藥材名目繁多，且多為些不常見的、帶有一定毒副作用的藥材，如生半夏、烏頭、砒霜微量）、乃至幾味煉製“赤焰閻羅”可能用到的輔料！
    記錄上備注的用途，多是“府中驅蟲”、“院落消毒”或“製備傷藥”。但這些理由，在沈清弦看來，根本站不住腳！驅蟲消毒何須用到烏頭、砒霜？製備尋常傷藥，又怎會需要那些煉製奇毒的輔料？
    她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這些記錄，時間最早可追溯到一年前，那時她尚未重生，沈家也尚未覆滅！難道陸府，或者說陸明軒、王夫人之流，那麽早便與濟世堂，與“赤焰閻羅”有了牽扯？！
    她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繼續翻閱。又發現幾筆去向不明的巨額開支，賬目上隻含糊記為“公務打點”、“人情往來”，卻無具體受款人與事由，時間點恰好在沈家出事前後！
    線索如同散落的珍珠，漸漸被串聯起來。雖然依舊缺乏最直接的證據，但沈清弦幾乎可以肯定，陸府在這樁滔天冤案中，絕不清白！陸明軒即便不是主謀，也定然是知情者，甚至是重要的幫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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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再次降臨，燭火將沈清弦沉靜的麵容映照得明暗不定。她麵前攤開的，已不僅僅是賬冊，更是一張隱約勾勒出陰謀輪廓的網。
    她輕輕合上最後一本賬冊，揉了揉有些發脹的額角。連日的勞神並未讓她顯得憔悴，反而那雙眸子，因洞悉了部分真相而顯得愈發清亮銳利。
    初步的核對已然完成。她手中掌握的，不僅僅是王夫人貪墨公中、奢靡無度的證據，更有可能與沈家冤案、與“赤焰閻羅”相關的致命線索！
    然而，這些證據還太粗糙，太間接。她需要更確鑿的東西，也需要思考，該如何將這些發現，“恰到好處”地呈現給老夫人。
    直接揭發王夫人貪墨？那是蠢材所為，隻會打草驚蛇，將自己置於更危險的境地。暗示濟世堂與藥材的異常？沒有實據，反而可能被反咬一口。
    她需要一把更巧妙的刀，既能剜去腐肉，又不至於讓鮮血濺到自己身上。
    窗外，雪又悄然落下，覆蓋了世間一切聲響，也掩蓋了無數秘密。
    沈清弦吹熄了燈，置身於黑暗與寂靜之中。初掌權柄，窺見的不僅是府中汙穢，更是通往複仇之路的一線微光。
    前路依舊險阻重重，但她手中，已然握住了第一件或許能撬動命運的武器。她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將這把武器，精準地刺入敵人的心髒。
    黑暗中，她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堅定的弧度。
    棋局，已入中盤。該她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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