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蕭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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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他們終於在一處背風的土坎下歇腳。劉福癱坐在地上,胖手撐著膝蓋直喘,汗水混著泥汙從下巴滴落,在地上砸出個小泥坑。陳竹從布包裏摸出最後半塊硬餅,掰成兩半,遞給劉福一半:“省著點吃,明天還得走。”
    劉福接過餅,看都不看就往嘴裏塞,嚼得“嘎嘣”響:“陳竹,咱這麽走下去,真能到夷國?”陳竹望著南方被晚霞染紅的天際,眼神空洞:“應該可以吧……陸仁已經喂了鱷魚,咱們沒退路了。”他頓了頓,又補了句,“等到了夷國,找個大宅子,天天洗澡,把這身臭皮囊換了……”
    話沒說完,遠處傳來狼嚎。兩人臉色一變,立刻爬起來,陳竹抓起地上的泥巴往臉上抹,劉福則撿起塊狼糞,笨拙地往胳膊上蹭。惡臭再次包裹全身,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對方都是蓬頭垢麵、臭不可聞的模樣,像兩具剛從糞坑裏撈出來的行屍走肉。
    “走吧。”陳竹啞著嗓子說。
    劉福應了一聲,拖著疲憊的胖腿跟上。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荒原的碎石上,像兩道扭曲的、散發著惡臭的傷疤。
    這條路沒有盡頭,隻有穢土、野獸和永無止境的疲憊。他們像兩隻過街老鼠,在荒原的陰影裏倉皇逃竄,隻為活下去——哪怕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陸仁大船駛過最後一道山峽時,陸仁正靠在船舷打盹。腿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卻被孫大夫新換的草藥壓下了大半。陸仁不得不承認,這藥方確實受用高效。朦朧中,他聽見船工喊了聲“夷境到咧”,睜眼便見兩岸景致如畫卷般鋪開——
    “夷國……”
    陸仁內心暗自低語中,這點陳竹劉福二人到沒有欺瞞陸仁,不過對此二人的恨意不僅沒減,反而增加了幾分。
    夷國的山水像被巧匠縮在匣中的盆景,小而精,每一寸都透著“經營”二字。
    河道在此處豁然開朗,匯成一片碧綠的湖泊,湖麵浮著幾葉采蓮舟,舟上婦人戴著鬥笠,歌聲順著風飄過來,調子軟得像水。湖岸是連綿的青灰色丘陵,坡上種滿翠綠的茶樹,茶壟間間雜著開著紫花的藥草——正是陸仁在荒原見過的“止血藤”,此刻卻規整得像列隊的兵。丘陵腳下,青石板官道沿河蜿蜒,道旁立著刻鳥篆的石柱,“鳥篆”形如藤蔓纏繞,陸仁在蕭景淵玉佩上見過,柱間掛著褪色布幡,寫著“萬貨通衢”“夷商為盟”。
    “這夷國,聽說還沒陵國一個城大。”陸仁低聲說,聲音裏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他望著遠處隱約可見的城牆——不高,卻刷著朱漆,城門上方懸著塊青銅匾,刻著“夷都”二字,字體方正,與鳥篆截然不同。
    孫大夫正整理藥箱,聞言笑了笑:“陸公子有所不知,小有小巧的好處。夷國方圓不過三百裏,卻占著三條商道交匯處,北通陵國,南通百越,西接羌戎。咱們的山水,都是為‘貨’長的。”
    陸仁沒接話,目光落在湖心島的亭閣上。閣頂青瓦覆頂,簷角掛著銅鈴,風一吹叮當作響。這地方,倒像個精致的籠子,專門養著“生意”這頭獸。他摸了摸腰間的斷劍,殘鋒在陽光下閃了下——這劍殺過巨鼠、劈過荊棘、捅過鱷眼,此刻卻像個闖入瓷器店的糙漢,與周遭的精致格格不入。
    船靠岸時,碼頭的喧鬧撞進耳朵。
    青石板鋪就的碼頭延伸進湖裏,兩側排著木質棧橋,棧橋上堆著麻袋、木箱、鐵籠——麻袋滲出褐色藥汁,孫大夫說那是“止血藤”熬的膏,木箱貼著“兵器”封條,陸仁瞥見箱內寒光,鐵籠裏關著幾頭豹子,毛色油亮,卻乖順得像家貓,似乎是馴化的野獸。棧橋邊支著茶棚,幾個穿胡服的商人正用夷語討價還價,旁邊賣炊餅的攤子冒著熱氣,香氣混著藥草味、皮革味,織成夷國特有的“商氣”。
    “這些都是出口的貨。”孫大夫指著鐵籠裏的豹子,“馴化的野獸,給陵國貴族當獵寵。那邊的木箱,是蕭府打造的短刀,刀柄嵌著毒藤汁,見血封喉。”
    陸仁的目光掃過人群,忽然停在碼頭角落:幾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正排隊進一間灰瓦房,房前立著木牌,寫著“新客登記”。他們中有高鼻深目的羌人,有皮膚黝黑的百越人,還有個麵生的陵國青年,個個神情拘謹,像待售的貨物。
    “那是……”陸仁開口,又頓住。
    “兵源營。”孫大夫壓低聲音,“夷國不養閑人,隻‘加工’人。外來流民、逃犯、甚至自願賣身的,都送到城西‘礪鋒穀’培訓——教他們用刀、用毒、用野獸,練成‘死士’再賣給大國邊軍。蕭老爺說,這叫‘以人易金,穩賺不賠’。”
    陳竹和劉福進入夷國的話……會不會也在這兒?陸仁心頭一緊。他想起陳竹的狡黠、劉福的懦弱,這兩人若進了“礪鋒穀”,怕是早成了別人的刀。他攥緊斷劍,指節發白——得找到他們,在他們變成“死士”前。
    “讓他們變成死士還是太便宜他們了。”陸仁暗自狠狠地說道。
    上岸後,孫大夫帶陸仁住進蕭府別院。院裏有口井,井邊種著野菊,與荒原的桔梗不同,花朵肥碩,顏色豔麗。陸仁坐在石凳上,看著孫大夫煎藥,終於問出憋了半天的話:“夷國……就這麽點大?”
    “不小了。”孫大夫攪著藥罐,“三百裏山河,養著十萬人口,七成是商人,兩成是工匠,剩下一成……”他指了指窗外,“是新來的‘原料’。”
    陸仁“嗯”了一聲,內心卻在翻湧:十萬人口,卻像個精密的作坊,每個人都是零件。藥品、武器、野獸、兵源……全是為了賣給大國。這夷國,哪是什麽國家,分明是個掛著“國”名的商會。
    “公子別嫌這兒小。”孫大夫遞過藥碗,“夷國的好處,是‘規矩’。蕭老爺定了例:外來客商憑‘貨契’交易,本地人按‘商籍’納稅,連野獸都有‘馴化冊’。隻要不碰‘兵源營’的規矩,誰都能在這兒賺錢。”
    陸仁喝下藥,苦味在舌尖散開。
    此時的陸仁似乎想到了什麽,暗道:“商?……所以陳竹和劉福兩個家夥到這裏是想經商?哼……那我……就一定是被他們賣到兵源營的商品了……”
    陸仁心中想著恨意更加濃烈起來,到很快就平複下來。
    陸仁望著院外街道——幾個穿夷國服飾的婦人提著竹籃走過,籃子裏裝著藥材和糕點,笑聲清脆。這“規矩”之下,藏著多少像陳竹那樣的騙子,多少像劉福那樣的懦夫?他摸了摸腿上的傷疤,那是鱷魚留下的,也是荒原留下的。
    “孫大夫,”陸仁突然開口,“蕭老爺……為何對我這麽好?”
    問出此話,像是在確定某件事,陸仁對富人大戶內心的恐懼和此刻自己身份地位的變故。
    孫大夫歎了口氣:“公子殺了他要的鱷魚,懸賞百金。但更重要的是……”他壓低聲音,“小姐明薇的傷,就是鱷魚咬的。公子替她報了仇,蕭老爺自然當恩人待。”
    陸仁沒再問。他想起甲板上蕭景淵看鱷魚時眼中的愧疚,想起燕昭說的“小姐還在養傷”。原來這匣子裏的溫情,也是生意的一部分。
    傍晚,陸仁站在別院二樓窗前,望著夷都的燈火次第亮起。街道上,商隊的駝鈴聲、酒肆的劃拳聲、孩童的嬉鬧聲混在一起,像首雜亂卻鮮活的歌。
    這夷國,是個精致的牢籠,也是個機會的籠子。他握緊斷劍,內心獨白如潮:陳竹和劉福若在這兒,定會找個角落躲起來,像老鼠一樣啃食這裏的“貨”。而我……得先摸清這籠子的機關,找到他們,再……
    窗外的燈火映在他眼裏,像兩簇跳動的火——那是複仇的火,也是活下去的火。夷國的山水是匣,風土是鎖,而他,要在這匣中,撬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船錨的鏽味、藥草的苦香、碼頭的喧囂,漸漸被夜風吹散。陸仁知道,從踏上夷國土地的那一刻起,他的荒原逃亡結束了,另一場更凶險的遊戲,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的幾日,陸仁的生活被“養傷”填滿,卻也藏著無數暗湧。
    每日清晨,孫大夫準時來換藥。他打開藥箱,裏麵整齊碼著瓷瓶、銀針、曬幹的草藥,動作嫻熟得像演練過千百遍。
    “這‘續斷膏’是夷國特產,用續斷根和止血藤熬的,專治筋骨傷。”孫大夫一邊說,一邊掀開陸仁腿上的紗布,露出紅腫的傷口——鱷齒劃出的口子已結痂,邊緣泛著青,顯然毒性未清。
    陸仁盯著孫大夫的手指,忽然開口:“夷國……三百裏國境……”
    像是自語,又像是想了解什麽。
    孫大夫手一頓,隨即笑了:“公子記性真好。是啊,夷國方圓確實不過三百裏。”
    他指了指窗外的野菊,“你看這花,花瓣肥厚,能入藥;根莖粗壯,能固土護坡——連花草都是‘商品’。”
    換藥後,孫大夫總會陪他坐會兒,講些夷國的規矩。
    “蕭老爺夫人早故,隻有小姐明薇一個親人。”他壓低聲音,“小姐性子軟,心善,上月被鱷魚咬傷,若不是燕昭他們趕到,怕是……”話沒說完,又補了句,“蕭老爺護女如命,懸賞殺鱷,也是真心。”
    陸仁沒接話,隻摸了摸腰間的斷劍。真心?荒原裏陳竹劉福也說過“一起逃”,結果呢?他望著院外忙碌的仆役——有的搬貨,有的喂野獸,有的在賬房記賬——隻覺得這“真心”背後,藏著比荒原野獸更精明的算計。
    陸仁對“富人生活”的適應,像塊石頭扔進水裏,隻濺起幾圈別扭的漣漪。
    飲食是最直接的衝擊。從前啃硬餅時,他盼著一口熱湯;如今蕭府的飯食卻讓他無所適從:早餐是蜜餞配藥膳粥,午餐是炭烤山雉配鹿肉脯,晚餐甚至還有果蔬。
    婢女送飯時,總是低著頭,雙手捧著托盤,姿勢標準得像尺子量過,陸仁接過碗,總覺得那雙手不該碰他粗糲的掌心。
    衣物更是別扭。他的粗布短褂被管家收走,換上了蕭府的青布直裰——料子是細棉,袖口繡著暗紋,穿在身上像被繩子捆著,行動都不自在。有次他偷偷把直裰脫了,想穿回舊衣,卻被婢女發現,戰戰兢兢地說“蕭老爺吩咐,貴客需著正裝”,他隻好作罷,心裏卻罵了句“窮講究”。
    最讓他不適的是仆役的“伺候”。每日有人打掃庭院,有人送來熱水,有人替他整理房間。陸仁不習慣被人圍著轉,有次一個婢女想幫他梳頭,他猛地偏頭躲開,差點把梳子打翻。那婢女嚇得跪在地上,連聲道歉,他卻更煩躁——在荒原裏,誰幫你梳頭?頭發結成一綹一綹,沾著草屑和血痂,那才是活著的樣子!
    第五日傍晚,陸仁正在院裏曬太陽,腿傷已經好轉太多,此時,管家李福全來了。
    這李福全五十多歲,腰背微駝,臉上堆著恭敬的笑,手裏捧著個紅木托盤,上麵放著張燙金請柬。“陸公子,蕭老爺有請。”他躬身道,“今晚戌時,臨水軒廳設宴,為您慶賀‘蕭府第一勇士’之名。除老爺、小姐、孫大夫外,還有燕昭、韓烈、楚硯、石敢四位壯士作陪。”陸仁接過請柬,燙金的“宴”字硌著掌心。他抬眼看著李福全:“設宴?”
    “老爺說,您殺鱷,是大恩人。”李福全答得滴水不漏。
    陸仁冷笑。想起那日甲板上壯士們的眼神——韓烈的挑釁、楚硯的審視、燕昭的沉默、石敢的蠻橫,此刻都化作請柬上的金字,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知道了。”他把請柬揣進懷裏,轉身走向廂房。
    李福全識趣地退下,腳步聲消失在院門外。陸仁摸著懷裏的斷劍,殘鋒在夕陽下閃著冷光。他想起這幾日在蕭府的感受:精致的別院、豐盛的飲食、恭敬的仆役……一切都像層華麗的殼,底下藏著未知的刺。
    荒原裏的鱷魚都捅死了,還怕幾個穿錦袍的人?
    他走到井邊,掬起一捧冷水潑在臉上。冷水激得他一個哆嗦,卻也讓頭腦清醒了幾分。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別院的青石板上,像柄出鞘的斷劍。而遠處的臨水軒廳,燈火已次第亮起,像隻巨大的眼睛,靜靜注視著這個即將赴宴的陸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