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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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府的宴席設在臨水軒廳。
這是一間三麵環水的敞軒,楠木梁柱雕著纏枝蓮紋,門窗糊著蟬翼紗,月光透過紗簾灑進來,在青石地磚上織出朦朧的影。軒外是人工開鑿的曲池,池中種著紅蓮,荷葉田田,偶有錦鯉躍出水麵,濺起的水聲混著晚風,倒比廳內的絲竹聲更清越。
廳內陳設簡潔卻處處透著“商賈富貴”:八仙桌上鋪著蜀錦桌旗,擺著夷國特產的蜜餞、藥膳羹、炭烤山雉,餐具是青瓷盞配銀箸,盞底刻著蕭府“福”字徽記。主位後方懸著幅《商道圖》,畫著夷國三條商道交匯的景象,駱駝、馬隊、貨船穿梭其間,正是孫大夫提過的“萬貨通衢”。
陸仁坐在末席,腿上的傷被孫大夫用軟墊墊著,卻仍隱隱作痛。他打量著四周:蕭景淵端坐主位,絳紫錦袍襯得麵色威嚴;左側首位是個穿月白襦裙的少女,眉眼清秀,右腿搭在軟凳上,正是被鱷魚咬傷的小姐蕭明薇,身旁站著個垂首的婢女;右側則是那四個壯士——燕昭黑甲負槍,韓烈虯髯掛刀,楚硯執扇而立,石敢抱臂靠在柱邊,四人目光如鉤,齊齊釘在陸仁身上。
“陸賢侄,”蕭景淵舉杯,聲音洪亮,“今日設宴,一是謝你殺鱷,二是賀你得‘蕭府第一勇士’之名。來,飲勝!”
陸仁端起酒杯,酒液辛辣,嗆得他皺眉。他不善飲酒,更不習慣這種“慶功”場合——荒原裏啃硬餅時,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坐在雕花木椅上,被人用“勇士”二字稱呼。
酒過三巡,韓烈先憋不住了。
這虯髯壯漢把酒碗往桌上一墩,聲如洪鍾:“蕭老爺,這‘第一勇士’是不是給得太輕易了?殺條受傷的鱷魚,也算本事?”
他斜睨著陸仁,“俺韓烈在邊軍時,親手斬過三頭野豬,一槍挑翻過馬賊頭領,你這‘勇士’,夠格嗎?”
陸仁沒說話,隻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杯底磕出輕響。他內心冷笑:邊軍斥候燕昭都沒你囉嗦,你斬野豬的“本事”,怕是砍柴時順帶捅的豬圈吧?
楚硯搖著折扇,接口道:“韓兄說的是。陸公子,恕我直言——你那斷劍、草衣、毒藤汁,哪樣是正經武功?我觀你招式,不過是荒原裏跟野獸搏命的野路子,碰巧贏了鱷魚罷了。”他合上扇子,指尖點了點陸仁腰間的斷劍,“此劍崩口如此嚴重,怕是連塊豆腐都切不利索,如何稱‘勇士’?”
石敢突然悶聲開口,聲如悶雷:“俺石敢能舉起千斤石磨,你行不行?”他說著,竟真走到廳角,單手抓起個半人高的石磨,顯然是提前備好的,在眾目睽睽下轉了兩圈,石磨與地麵摩擦出刺耳聲響。
燕昭一直沉默,此刻才抬眼:“諸位別為難陸公子了。他確實斬殺了凶鱷,那便是蕭府恩人。”話雖這麽說,眼神卻帶著審視——像在評估一件貨物的價值。
蕭明薇一直沒說話,此刻卻輕聲開口:“幾位叔叔,陸大哥腿上有傷,何必與他計較?”她轉向陸仁,眼尾帶著歉意,“陸大哥,你別往心裏去。”
陸仁這才正眼看她:少女眉眼溫柔,右腿的包紮很整齊,顯然被精心照料過。他想起燕昭說的“小姐還在養傷”,再看她此刻為自己解圍,心中那點因壯士刁難而起的怒火,竟莫名消了幾分。但轉念想到陳竹劉福的背叛,又立刻冷下來——這夷國的“溫情”,怕也是生意場上的人情債。
“陸公子,”楚硯卻不依不饒,折扇指向軒外曲池,“聽聞你荒原逃亡時,曾用草衣禦敵、藤汁毒鱷,可有此事?我倒想見識見識,這‘野路子’到底有何玄妙。”
韓烈立刻附和:“對!露一手!讓俺們看看你是不是真有兩下子!”
陸仁的手指在桌下攥成了拳。
草衣禦敵、藤汁毒鱷……這些在荒原裏保命的法子,此刻竟成了他們羞辱我的由頭。他想起陳竹塗藤汁時“防蟲”的謊言,想起劉福滾進狼糞堆的狼狽,再看看眼前這四個衣著光鮮、武功“正統”的壯士,隻覺得諷刺——他們口中的“正統”,在荒原裏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我不會。”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不會?”韓烈哈哈大笑,“不會你還敢稱‘勇士’?我看你就是個運氣好的村夫,碰巧鱷魚那天沒吃飽!”
楚硯搖扇的手一頓,眼神更冷:“陸公子,謙虛是美德,可過度謙虛就是心虛了。你若真有本事,不妨說說你的武功出自何處?跟哪位名師學過?總不能是跟野狼學的吧?”
燕昭皺了皺眉,似想阻止,卻被韓烈的笑聲蓋過。
陸仁的胸口劇烈起伏。他想起荒原裏被巨雕抓著飛、被鱷魚咬住腿的日子,想起陳竹劉福的背叛,想起斷劍崩口時割破的掌心——這些“野路子”,是他用命換來的活路,如今卻被這群人當成笑話。
殺意像毒蛇,從心底鑽出來,順著血管爬滿全身。他盯著韓烈虯髯下的喉嚨,想象著斷劍捅進去的觸感;盯著楚硯搖扇的指尖,想剁斷那幾根裝模作樣的手指;盯著石敢抱著石磨的手臂,想捏碎那看似強壯的骨頭。
但他沒動。蕭景淵還在主位上看著,蕭明薇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壓下殺意,隻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
“你配問?”
聲音不大,卻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麵。韓烈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楚硯的折扇“啪”地合上,燕昭的眼神終於冷了下來,石敢的拳頭捏得咯咯響。
蕭景淵重重咳了一聲,打斷了即將爆發的衝突:“好了!陸賢侄傷勢未愈,不宜動氣。今日宴席,隻為慶賀,不為爭執。來人,給陸公子添碗藥膳,補補身子!”
婢女立刻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膳,陸仁卻沒動。他望著軒外曲池裏的紅蓮,月光下,花瓣上的露珠像血珠。
這蕭府的宴席,這夷國的山水,這幫“勇士”的嘴臉……都像這籠子裏的紅蓮,好看,卻有毒。他摸了摸腰間的斷劍,殘鋒在月光下閃著冷光。
等著吧。他內心獨白如潮,等我摸清這夷國的規矩,等我找到陳竹和劉福,等我養好傷……你們這些羞辱過我的人,我會一個個請到這軒廳裏,讓你們嚐嚐“野路子”的厲害。
殺意如藤蔓,在他心底瘋狂生長,纏繞著每一寸理智。而表麵的他,隻是沉默地坐著,像塊被丟在錦緞上的頑石,不起眼,卻藏著能砸碎一切的鋒芒。
軒外的紅蓮在風中搖曳,仿佛在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
宴席散時,已是亥時。陸仁踩著蕭府燈籠投下的昏黃光影往回走,腿上的傷口被夜風吹得隱隱作痛,卻遠不及心頭的悶堵。別院的銅鈴在風中響了聲,像聲無人應答的歎息,他推開門,屋內還留著白日婢女打掃過的艾草香,此刻卻隻覺得空落落的。
陸仁回到院中坐在井邊石凳上,摸著懷裏的斷劍,殘鋒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宴席上的畫麵一幀幀在腦海裏回放——
韓烈拍案大笑的虯髯、楚硯搖扇時眼底的輕蔑、石敢單手舉石磨的蠻橫,還有燕昭沉默卻如刀的審視……這些“壯士”的嘲諷像針,一根根紮在他“勇士”的名號上。他想起自己說的“你配問?”,想起韓烈漲成豬肝色的臉,想起蕭景淵最後那聲“不宜動氣”的嗬斥——自始至終,蕭景淵沒說過一句維護他的話。
“蕭老爺從頭沒阻止。”陸仁低聲自語,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他想起蕭景淵舉杯時說的“謝你殺鱷”,想起懸賞令上的“黃金百兩,封蕭府第一勇士”,可整個宴席,竟沒一個人提“封勇士”的事。
原來如此。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斷劍的崩口——這劍殺過鱷魚,卻捅不破人心的隔閡。蕭景淵需要殺鱷,但不是需要陸仁這樣的無名之輩殺鱷,不需要毫無武學基礎的陸仁殺鱷,正如夷國需要“萬貨通衢”的商道,需要有才能的商人,而不是偶爾暴富之人。所謂“慶賀”,不過是場做給外人看的戲,壯士們的刁難,說不定就是蕭景淵默許的“下馬威”。
陸仁起身回到了屋內,望向窗外。夷都的燈火在夜色裏連成一片,像撒在地上的碎金,卻沒有一盞是為他亮的。陸仁想起這幾日在蕭府的別扭:錦緞裹身的拘束、仆役畢恭畢敬的疏遠、壯士們“正統武功”的炫耀……這“勇士”的名號,於他而言是枷鎖,不是榮耀。
“繼續呆下去,隻會是個被人瞧不起的笑話。”他內心獨白如潮。陳竹劉福的背叛讓他明白,依賴他人的“認可”最是脆弱;荒原的逃亡教會他,活下去的本錢是自己的刀和命,不是別人的施舍。蕭景淵的“恩情”,不過是筆交易——殺鱷換賞金,如今鱷已死,交易就該結束。
他想起孫大夫說的“夷國規矩”:外來客商憑“貨契”交易,本地人按“商籍”納稅。他不是客商,不是本地人,更不是蕭府的“勇士”,隻是個拿著斷劍的逃亡者。與其在這金絲籠裏當個“名不符實”的擺設,不如拿了賞金,走自己的路。
陸仁站起身,拍了拍青布直裰上的塵土。腿傷已好轉,能正常行走,斷劍也重新別回腰間——這劍是他的底氣,不是蕭府的裝飾。
“明日找蕭景淵。”他對自己說,聲音裏帶著決絕。不是去爭吵,是去“婉拒”——感謝他的款待和懸賞,說明自己“野路子”不懂規矩,不配“勇士”之名,隻想拿黃金百兩,再做打算。
窗外的銅鈴又響了聲,這次卻像在為他送行。陸仁吹滅屋裏的燈,躺在軟榻上,聽著井邊青蛙的叫聲,很快入睡。夢裏沒有軒廳的刀光,沒有壯士的嘲諷,隻有荒原的碎石地和斷劍劈開荊棘的“哢嚓”聲——那是他熟悉的聲音,是屬於他自己的聲音。
次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別院時,陸仁已穿戴整齊。青布直裰雖別扭,卻遮住了他腿上的傷疤;斷劍的殘鋒在袖中若隱若現,像柄隨時會出鞘的匕首。他推開房門,對著院裏的野菊說了句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話:
“蕭府的‘勇士’,我不做了。但蕭老爺的賞金,我得拿。”
清晨的別院還沾著露氣,陸仁已將隨身物品收拾妥當。
粗布包袱裏,斷劍用舊草衣裹著——劍刃崩口的殘鋒仍閃著冷光,是他荒原逃亡的見證;那件被鱷魚撕爛的草衣也塞了進去,沾著幹涸的血和藤汁,像塊褪色的勳章;還有幾件蕭府給的青布直裰,他疊得方正,卻沒忘在夾層塞進孫大夫給的止血藤幹以備不時之需。
最沉的是那包黃金。百兩金錠用紅布裹了三層,沉甸甸壓在包袱最底層,是蕭景淵承諾的“勇士賞金”。陸仁掂了掂,指尖能摸到金錠的棱角——這冰冷的金屬,是他用命換來的自由券,卻也是暫時無法擺脫的枷鎖,陸仁很清楚,自己是陵國逃犯,不可能再回陵國。
“公子真要走?”孫大夫不知何時站在門口,藥箱還挎在肩上,眼神裏帶著惋惜。
陸仁係緊包袱:“恩已報,賞已領,該走了。”他沒提壯士們的嘲諷,也沒說蕭景淵的冷漠,隻補了句,“多謝您這幾日的藥。”
孫大夫歎了口氣,從藥箱裏摸出個小瓷瓶塞給他:“這是‘避瘴散’,夷國山林多瘴氣,帶著防身。”
陸仁接過,沒多言,轉身走向院門。晨光裏,他的背影挺拔如鬆,青布直裰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麵單薄的旗。
蕭景淵的書房在正廳東側,檀香嫋嫋,書架上擺滿賬冊和商道輿圖。陸仁推門時,蕭景淵正與四個壯士議事,見他進來,蕭景淵放下手中毛筆,臉上堆起笑:“陸賢侄來了,坐。”
壯士們也轉過身,韓烈抱刀斜倚在柱邊,虯髯上還沾著早膳的油星;楚硯搖著折扇,眼神像在看個不懂事的孩童;石敢沉默地站在楚硯身後,拳頭捏得咯咯響;燕昭則負槍立於窗邊,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陸仁的包袱。
“賢侄這是……要走了?”蕭景淵指了指包袱,“可是嫌蕭府怠慢?”
陸仁把包袱放在地上,聲音平靜:“蕭老爺的恩情,陸仁銘記於心。殺鱷本是巧合;賞金百兩,也已收下。如今傷愈身安,不敢再叨擾。”
“巧合?”韓烈突然笑出聲,聲如洪鍾,“你殺條受傷的鱷魚,稱為巧合?俺們在邊軍時,哪次不是拚著命護著商隊?你這‘巧合’,未免太便宜了!”
楚硯合上折扇,接口道:“陸公子,夷國雖小,卻有‘萬貨通衢’之利。留下做蕭府護院,每月還有薪俸,比你自己在外漂泊強多了。何必急著走?”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陸仁的包袱,“還是說……你覺得‘勇士’名號配不上你?”
石敢悶聲道:“俺石敢缺個伴,你留下,俺教你舉石磨。”
燕昭依舊沉默,卻上前一步,槍尖點了點地上的黃金:“這金子,夠你在夷都買棟宅子了。留下,蕭府保你衣食無憂。”
蕭景淵適時開口,語氣威嚴卻帶著“溫情”:“陸賢侄,夷國雖小,卻容得下英雄。你若有顧慮,盡管說來,蕭某定當解決。”他頓了頓,加重語氣,“‘蕭府第一勇士’的封號,本就是為你設的,豈能說走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