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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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快過了,十遍《羽化微言》才抄到第三遍。藏經閣的小道士嫌他身份低,隻給了半柱香的借書時間。陸仁幹脆跪在閣外石階上抄,膝蓋磨破了,就把幼崽放在腿上墊著,讓它們的細毛紮肉,用疼痛提神。
    傍晚交作業時,顧無咎接過一摞紙,隨手一抖,紙聲清脆得像新刀出鞘。“橫平豎直,墨沒暈開,算你過關。”
    這樣過了三天,每天都一樣。第四天夜裏,暴雨突然來了。山口風很大,窗戶框“哐”的一聲被掀飛,雨斜著射進來,把賬冊打得透濕。陸仁光著膀子跳起來,先搶過幼崽抱進懷裏,再撲向供桌,用身體蓋住賬冊。等他用箱子頂住窗戶,已經渾身濕透了,墨汁順著下巴滴在胸口,活像剛被衙門打過板子。
    卻看見顧無咎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門外,雨水被他周圍的一層淡金光隔開,一滴都沒沾上。“賬冊壞了可以再抄,人沒了就真沒了。”陸仁抹了把臉,笑得牙齒都是黑的:“弟子沒死,賬冊也不能死。”顧無咎沒再說話,隻抬手扔過來一塊幹布,轉身消失在雨夜裏。
    第五天淩晨三點半,顧無咎再來時,客廳裏多了口新木箱,四角用銅皮包著釘起來,蓋子開著,裏麵鋪著軟布,兩隻幼崽蜷在裏麵,毛發光亮。陸仁捧出一隻,雙手遞過去:“顧師,您要‘乳鬃’期的鋼鬃獸,我朋友送過來了,而且已經喂到合適重量,牙齒也長齊了。”幼崽好像懂話似的,黑溜溜的眼睛看著顧無咎,鼻子輕輕動著。
    顧無咎用指背撥開它的牙齒,微微點頭:“骨骼不錯,可以養作‘信使’。”他取出一枚比指甲還小的銅環,裏麵刻著“禦禽”兩個字,套在幼崽的前腿上,隨手一捏,環口收緊。“從今天起,它叫‘角音’,你每天再加一頓‘赤砂鹽’,七天後我帶走訓練它的臂力。”
    說完,抬眼看了看陸仁:“答應你的,我已經做到;你答應我的,倒也及時。”
    說話間,顧無咎便轉身快步離開了,好像有急事的樣子。
    此後幾日裏的陸仁開始了自己的繁忙工作,按照顧無咎的交代,陸仁幾乎沒有空閑的時候,甚至比當初在望仙台還要感到疲憊,不過與當時的感覺截然不同。
    此刻的陸仁更有幹勁,仿佛隻要按照師傅的吩咐做,出頭之日便指日可待。
    陸仁把第三隻幼崽藏在柴房的地窖裏。地窖原是冬天囤冰的,陰冷潮濕,他怕幼崽受不住,連夜拆了自己的棉襖,把棉絮鋪在青石板上,又用破竹筐扣了個透氣的小窩,這屬於自己的這隻自然要單獨對待,而且最重要的是保密。
    每日寅時,他先給“角音”和另一隻幼崽喂完赤砂鹽拌羊奶,再趁道觀晨鍾未響,躡手躡腳潛進柴房,把地窖板掀開一條縫,往裏遞一小罐溫熱的羊奶。幼崽在地窖裏低低哼唧,像幼犬,又像剛出生的野豬,舌尖卷著罐沿,發出“嗒嗒”的吮吸聲。陸仁伸指點點它濕潤的鼻頭,輕聲道:“噓——可別學你兄弟,將來要飛要跑,都得先學會閉嘴。”
    第七日午後,陸仁去前山取羊奶。剛到山腰的羊棚外,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現,正是與陸仁一塊進入無極門的韓烈。
    韓烈正倚著一株老梅,手裏轉著一隻白瓷小瓶,瓶口用紅綢塞得緊緊的,隱約透出藥香。韓烈還是那身月白箭袖,袖口用銀線繡著無極門的雲紋,腰間懸一塊墨玉,襯得膚色愈發冷白。他抬眼看見陸仁,眼尾挑了挑,像刀背彈出的冷光。
    “喲,這不是那位‘掛名’的……誰來著?”韓烈用瓶口點點陸仁手裏的陶罐,聲音不高,卻足夠讓四周灑掃的小道士都回頭,“怎麽,羊奶也要親自提?我記得外門雜役裏,有個瘸腿老頭專幹這活兒。”
    陸仁把罐抱在胸前,指腹沾了點奶漬,黏糊糊的。他笑了笑,笑意卻像被凍住:“韓師兄早。我身子輕,多跑幾趟,當攢功德。”
    “功德?”韓烈嗤地笑出聲,指尖一彈,瓷瓶在半空翻了個跟頭,落回掌心,“記名弟子也配談功德?說穿了,就是給山門添個不花錢的長工。秘考沒過,靈根殘缺,換作旁人早下山去了,你倒好,賴在藏經閣外抄經抄出癮了?”
    陸仁垂眼,看見自己草鞋鞋尖磨出的毛邊,沾著一點羊糞,灰白裏透綠。他聲音平穩:“顧師讓我抄,我就抄。抄經也能養心。”
    “養心?”韓烈一步跨近,幾乎貼著陸仁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養心養得膝蓋流血?養得半夜淋雨去救幾本破賬冊?陸仁,你知不知道,外頭都傳你為了討好顧無咎,連命都不要了。可人家壓根沒把你當弟子,頂多——”他頓了頓,用瓶口在陸仁胸口點了一下,“——一條會自己叼骨頭的狗。”
    瓷瓶冰涼,隔著粗布衫,像一枚釘子釘進胸骨。陸仁喉結動了動,眼底卻仍是那副木訥的溫順:“韓師兄說得是。”
    韓烈似乎滿意他的反應,拔開瓶塞,倒出一粒丹丸。丹丸赤金,表麵浮著一縷極細的紫紋,像閃電被困在琥珀裏。他把丹丸托在掌心,對著日光晃了晃,藥香瞬間濃烈,竟壓過了山腰的梅香。
    “瞧見沒?無極先天丹。”韓烈眯起眼,聲音裏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殘忍,“昨夜剛送來的。一粒,可補靈根之缺,可讓凡人窺門徑。秘考?哈哈,秘考不過是我走個過場。下月十五,我就能入真傳,屆時掌門親自賜道號。陸仁,你拚死拚活抄十遍《羽化微言》,不如蕭老爺的一句話。”
    陸仁的指尖在陶罐沿上收緊,指節泛青。他想起蕭府那夜,韓烈也是這般語氣。
    恨意像一條冰冷的蛇,從腳底纏上來,一寸寸勒緊他的肺腑。
    他恨——
    恨自己又一次被韓烈當眾剝開皮肉。蕭府是,山門也是,仿佛他陸仁天生就該是別人腳下的泥,任他人碾,任他人笑。
    恨那夜暴雨,他拿身體去擋賬冊,換來的不過顧無咎一句“人沒了就真沒了”。原來在顧無咎眼裏,他也隻是一條能自己爬起來的雜役,連“弟子”二字都沾不上邊。
    更恨自己親手把“角音”送進銅環,送進顧無咎的袖中。那本該是他陸仁翻身的機會,卻像羊入虎口,連個響都沒聽著。
    可他隻能把舌頭抵住上顎,逼自己咽下一口腥甜的唾沫,像咽下一口燒紅的炭。他抬眼,衝韓烈笑了笑,笑得眼角擠出兩條細紋:“那就提前恭喜韓師兄大道可期。我……還得去喂鋼鬃獸幼崽,免得它們餓急了。”
    韓烈挑眉,似乎沒料到他如此平靜,無趣地撇撇嘴,把丹丸扔回瓶中,轉身時衣袂帶起一陣香風:“記得把奶熱透,別讓小畜生拉肚子。畢竟——”他回頭,眼尾斜挑,“——它們可比你金貴。”
    人影遠去,梅枝上的霜被震落,簌簌砸在陸仁肩頭。他站著沒動,直到雪沫化進衣領,冰得他打了個寒顫。陶罐忽然沉得嚇人,他彎腰放下,才發現自己雙手抖得握不住罐耳。
    山道空寂,隻有風卷著羊膻味與藥香,攪成一股詭異的甜腥。陸仁慢慢蹲下身,把額頭抵在罐沿,粗糙的陶片磨得眉心發疼。他聽見自己心跳,咚咚,咚咚,像有人在裏麵擂鼓,擂得耳膜生疼。
    “……免費雜役。”他無聲地重複韓烈的話,每個字都像釘子,釘進舌根,“……連狗都不如。”
    良久,他抬頭,眼底血絲縱橫,卻亮得嚇人。他伸手進懷,摸出那枚給“角音”套環時偷偷留下的銅屑,隻有黃豆大,邊緣被他用石塊磨得鋒利。銅屑映著雪光,像一柄極小的刀。
    “韓烈,顧無咎……”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聲音嘶啞,“總有一天——”
    他把銅屑攥進掌心,刺痛讓他清醒。血珠從指縫滲出,滴在雪裏,像一粒粒細小的朱砂,轉瞬被白雪吞沒。
    風掠過,羊棚裏的母羊“咩”地叫了一聲,像回應,又像嘲笑。陸仁抹了把臉,重新抱起陶罐,一步一步往柴房走。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很快又被新雪填平,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半夜三更,山門已熄燈,隻有殘雪反射著星光。陸仁已不記得何時下的雪,柴房的門軸“吱呀”響了一聲,顧無咎披著黑青色大氅走進來,袖口還帶著山外的寒氣。他看都沒看陸仁,抬手一招,兩隻鋼鬃獸幼崽就從木箱裏躥出來,脖子上的銅環碰在一起,叮當作響。
    “角音,走。”
    聲音不高,卻像冰刀切雪。兩隻幼崽低低嗚咽一聲,回頭看了陸仁一眼,綠眼睛裏映著燈火,也映出他微微彎著的腰。那一刻,陸仁突然覺得這兩隻獸不像獸,倒像是被線牽著的自己。
    顧無咎轉身時,大氅掃過門檻,帶起一小陣雪霧:“七日期滿,銅環已經鎖住它們的魂,不會再認別人了。”他腳步頓了頓,側過半張臉,眼神比夜還深:“你幹得不錯,明天去前山領三枚赤金,算買羊奶的錢。”
    陸仁垂著手站在門邊,指縫裏之前弄傷的口子早就結痂,被火光照成褐色。他低聲應“是”,沒提白天韓烈羞辱他的事。顧無咎也沒多問,身影一晃就和雪色融在一起,隻聽見遠處一聲鷹叫,像在劃破夜空。
    門關上,屋裏隻剩一盞快滅的油燈,和最後一隻幼崽。這小獸被關在地窖七天,剛得自由就在柴堆裏亂竄,尾巴毛炸得像銀針。陸仁蹲下來想抱它回軟筐,指尖剛碰到它的毛,幼崽突然一扭,從他胳膊底下躥出去,撞開半掩的窗戶,跳進雪地裏。
    “回來!”
    陸仁翻身追出去,草鞋踩碎冰碴,發出細碎的響聲。山風倒灌,掀起他單薄的衣襟,像一麵破旗子。幼崽四蹄生風,銀灰色的影子在雪地裏忽閃忽滅,一路往懸崖邊跑去。
    月亮被雲遮得隻剩個彎鉤,懸崖下黑霧翻湧,深不見底。陸仁追到一半,看見那團小影子在崖邊一拐,鑽進了藤蔓後麵的石縫,不見了。他心頭一緊——再往前半步就是鷹愁崖,傳說飛鳥都難飛過去。
    陸仁攥著火折子,趴下來撥開枯藤,一股潮濕發黴的氣味撲麵而來。石縫後麵藏著個窄洞,隻能容一個人爬進去。他咬斷火折子,“嗤”的一聲,橘紅色的火苗竄起來,照亮洞壁青灰色,像巨獸的肚子。
    洞不深,爬十幾步就寬敞了。火光一掃,石壁上突然現出幾行用刀刻的字,筆畫歪歪扭扭,像鷹爪撕鐵皮:
    “燕北溟,記名弟子,天生靈根有缺陷,沒學到真本事。既然老天爺把我當賊一樣對待,那我就用賊的辦法反抗命運。留下《禦靈鎖環》三卷,用馴獸的本事當武器。後來的小子,要是也被世家踩在腳下,可以拆我的骨頭當梯子,拿我的方法當燈——燕某絕筆。”
    陸仁指尖摸著凹痕,石屑簌簌往下掉。“記名弟子”四個字像燒紅的針,刺得他眼眶發酸。火折子快滅了,最後一晃,照見洞角有具盤腿坐的枯骨:左臂齊肩斷了,右腿骨裂的地方嵌著枚銅環,環裏刻著“禦禽”二字,已經生鏽發綠。
    那隻幼崽正蜷在枯骨腳邊,鼻尖輕輕碰著銅環,發出低低的咕噥聲,像在回應同類的呼喚。
    陸仁慢慢跪下,把枯骨上的銅環取下來,擦掉鏽跡,和自己手裏那枚磨尖的銅屑放在一起——兩枚環,一大一小,一新一舊,火光裏照出同樣的字。
    “……原來你也曾經被當成……。”
    他對著枯骨輕聲說,聲音嘶啞,卻帶著點說不出的溫柔。
    火折子徹底滅了,最後一瞬間,洞壁深處好像有風吹過,卷起個塵封的卷軸,露出半幅殘圖:鋼鬃獸、銅環、音波紋……還有一行更小的字:“銅環能鎖獸,也能鎖人;聲音能傳信,也能殺人。”
    黑暗合攏,像巨獸閉上嘴。陸仁抱緊幼崽,把銅環套在自己手腕上,大小居然剛好。冰冷的金屬貼上脈搏,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幼崽的呼吸聲同步了——咚,咚,像有人在黑暗裏替他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