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0章 遇見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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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門一開,醫護人員熟練地把庫蘭的阿媽抬上擔架,庫蘭緊跟著,眼睛一刻不離母親,
    庫蘭家幾個親戚也從附近的村子趕來了,多從遙遠的地方騎著摩托車而來,還有人是騎著馬,用風塵仆仆形容再合適不過。他們身上沾滿泥點,雨點打在他們的膠皮雨衣上,發出密集的劈啪聲,一雙雙褐色的眼睛擔憂的看著家族中這個年輕無措的少年,彼此安慰,口中不斷念著“普斯命拉”,向著天神祈禱。
    方沅把那一千五百元稿費塞到庫蘭手裏,“拿著,先去縣城,別擔心錢的事。牛羊也交給我們,胡安西村長會幫忙照看的。”
    庫蘭愣了一下,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麽,最終隻是用力點了點頭,攥著錢跟救護車走了。
    他們站在門口,看著救護車車離開,醫院徹底前安靜下來,隻剩下雨點的聲音,浩浩蕩蕩好像越來越大。
    赫蘭看了方沅一眼,問:“著急回去嗎?”
    方沅搖搖頭。
    赫蘭說:“陪我去一趟住院部吧。”
    方沅沒多問,跟著他穿過走廊。
    鄉鎮衛生院的住院部的走廊更昏暗,空氣裏有淡淡的消毒水味,病房大都是空的,因為小病不用住,大病住不了。
    一間病房門口,他們看見一個哈薩克族老奶奶。
    方沅很快猜到,這應該就是那天赫蘭送去醫院的老人。
    她獨自躺在床上,蓋了一條洗的發白的薄被,裹著她瘦小的身體。一雙眼睛睜著,老了,渾了,像蒙著層霧的玻璃珠子,就那麽望著窗外的雨,她好像在等什麽,可她見了一輩子的草原,似乎又什麽都不在意了。
    赫蘭推門進去,老奶奶回頭看過來,一下子笑了。赫蘭點了點頭,熟練地拿起地上的紅色暖瓶去接了熱水,又幫她把椅子上的衣服整理好,像她的孩子。可其實在來到這個村子前,他們都不相識。
    方沅來在床邊坐下,笑著用並不熟練的哈語自我介紹:“奶奶,你好,我是方沅。”
    老奶奶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露出和藹樸素的笑容,她看出方沅是漢族,於是又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起話來。
    她說天氣、草原,還有自己年輕時的事。她說自己喜歡抽莫合煙,但醫生不讓抽了,她很聽話,要遵守規則,草原有草原的規則,城裏也有城裏的規則。方沅大概也能猜想到這個老奶奶年輕時該是多麽的英姿颯爽,或許也和古麗娜一樣嬌羞可人,溫柔深厚的如同大地。說著說著,她又提到了已經去世的老伴,聲音漸漸低下來,像被風吹散的快要湮滅的饢坑的炊煙。
    漫長孤獨的人生裏,唯一能支撐她一個人向著明天走下去的,大概就是回憶。
    忽然,老奶奶輕輕哼起了一首哈薩克族的老歌,聲音不高,卻悠長,帶著蒼老嗓音沉澱後的沙啞。
    這是方沅第一次聽到哈薩克族歌曲。
    她靜靜聽著,直到歌聲停下。
    老奶奶看著他們,認真地說:“你們兩個,很般配,善良的人就應該和善良的人在一起。”
    這段時間,方沅已經能聽懂一些哈語。
    但聽到這句話,她的臉微微紅了,低下頭,裝作沒聽明白,幹巴巴的笑了一下。
    赫蘭似乎已經習慣這個奶奶不著調,完全麵不改色,將一塊饢餅和一塊奶疙瘩遞給她,說是胡安西村長的妻子給她準備的。
    又陪著奶奶說了會兒話,兩個人看天色不早,雨又太大,決定盡快回去。
    赫蘭開車,車轍壓過濕地,濺起細碎的水花。
    隻是沒想到才走了一半,雨就突然停了。
    沒有預兆的,像是誰伸手把雨簾猛地扯走,世界突然之間亮得讓人有些發怔。空氣裏浮著泥土和草被淋透後的清爽的味道,幹淨得能看清遠處的雪山和大片雲杉。
    方沅忽然看見了什麽,將車窗降下去,風帶著濕意撲進來,她激動的指著外麵大喊:“赫蘭,你看啊,彩虹!”
    一道彩虹就橫在眼前。不是那種淡淡的一抹,是紮紮實實的巨大弧線,從地平線拱起來,生長到低沉笨拙的烏雲裏,光從雲縫裏漏下來,一束一束的,把草原也鋪成了金色。草尖上的水珠反射著光,普通撒了滿地五光十色的碎玻璃。
    赫蘭隨即停了車,方沅推開車門跳下去,腳下的草甸軟乎乎的,帶著水。她往前跑了兩步,又停住,仰著頭看。
    那彩虹像是活了,竟又慢慢暈出一道來,在原來的外麵,也是完整的一個弧,兩層彩虹交疊著,更顯得壯闊震撼。離得太近了,近得仿佛再往前幾步就能摸到七彩的邊緣。
    她沒再說話,隻是眼睛裏盛著滿滿的驚歎。長這麽大,沒見過這樣的彩虹,完整得像老天爺特意畫下來的,要把整個草原的夕陽和遙遠的地平線都圈在了裏麵一樣。
    風順著草坡滾過來,把她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貼在臉頰上。
    赫蘭站在車邊看著她。她的側臉對著光,一半亮,一半隱在陰影裏,有些高興,又有些憂鬱。
    赫蘭第一次認真的看她時,她抱著小羊,也是這樣。
    過了好一會兒,方沅才輕輕說:“希望庫蘭的媽媽能平安無事。”
    說完她又低下頭,看著腳下的草,補了一句:“今天要是帶相機出來就好了。”
    赫蘭頓了頓,垂下眼,摸出手機,舉起,對著她按了一下快門。
    “哢嚓”一聲輕響,在風裏很清楚。
    方沅愣了一下,轉過頭看他,眼裏帶著點錯愕。
    有多久沒人給她拍過照了?
    作為記者,她拍過太多人,太多事,隱匿在鏡頭之後。
    然而,似乎很久沒有被人這樣安安靜靜地用鏡頭對著過了。
    赫蘭很平靜的說:“在草原,人們心裏擰巴的地方會慢慢軟下來的。方沅,希望你能真的開心。”
    風還在吹,彩虹在頭頂安靜地懸著。
    方沅看著赫蘭,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和自己一樣,心裏有秘密,有藏著和這草原一樣深的東西。
    她抿了抿唇,湊近一步,問:“那你呢?你開心嗎?”
    風把她的聲音送過去,落在赫蘭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