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善戰者,求之於勢,不責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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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孫承宗已至承天門。”
    司禮監掌印高時明躬著身子,聲音放得很輕,似乎怕驚擾了禦座上那個年輕的皇帝。
    朱由檢緩緩睜開眼睛,從紛繁的思緒中抽離出來。
    他點了點頭,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
    “孫師年事已高,近日又為國事奔波勞頓,傳朕的旨意,特派肩輿,接他入宮。”
    “臣,遵旨。”
    高時明應了一聲,躬身退下。
    朱由檢的手指在禦案上輕輕敲擊著,再次閉上了眼睛。
    他在腦海中,將即將到來的這場“麵試”,又仔仔細細地過了一遍。
    是的,麵試。
    一場比廷推閣臣、簡拔尚書都更為重要的麵試。
    這封建時代,通訊原始落後,遠臣比近臣的任選更為重要!
    京中的閣臣、尚書,如果做事稀爛,一道旨意下去,三天之內就可更換,而且政事無慮,交接自然。
    而薊遼總督這個職位,轄薊永、遼左、登萊、天津、旅順、東江、朝鮮,距京師數百裏之遠。
    其中財政、邊情、人事、軍事、諜報、軍備、築城諸事,全部集於一人。
    一旦所任非人,便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糜爛千裏,無可挽回。
    從這個角度來說,遼東督師的人選,對他朱由檢而言,才是真正的國之重器,不可輕授。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而若非果真英才豪傑,又豈敢給予這麽大的信任?
    更何況,頂尖人才的麵試,從來都是雙向的。
    他朱由檢在麵試孫承宗,孫承宗又何嚐不是在麵試他這個新君?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
    對於孫承宗這等頂尖的人才來說,從來不是隻看官位俸祿的。
    他今年已經六十四歲,宦海沉浮,早已曆遍人臣之極,權與位,對他而言,不過是過眼繁華。
    之前用在王、田,李、楊等人身上的手段,如果再拿出來,恐怕不僅無用,反而會惹來輕視。
    要讓他拚盡全力,徹底燃燒自己,正需要一場酣暢淋漓,全方位的征服才行。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熬了一晚後的腦袋,不但不困,甚至有些微微亢奮起來。
    “陛下,孫承宗已至殿外。”
    高時明去而複返,聲音將朱由檢的思緒拉回現實。
    來了!
    朱由檢猛地睜開雙眼,那雙年輕的眸子裏,瞬間散發出昂揚的鬥誌!
    他霍然起身,直接邁開步子,朝著殿外走去。
    人未至,聲先至。
    “孫師,朕可等你許久了!”
    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朝氣,回蕩在空曠的殿宇之間。
    孫承宗剛剛在高時明的引領下,在殿外廊柱的陰影下站定,正準備整理衣冠,等待傳召。
    冷不防聽到這一聲呼喚,不由得一愣。
    他抬起頭,便看到一個身著明黃常服的少年皇帝,正大步從殿門內那一片深沉的陰影中走出。
    秋日的陽光,瞬間從他身側潑灑而來,將他年輕的身影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輪廓。
    那光芒有些刺眼,孫承宗不及細看那張臉,連忙躬身,口中高呼:“臣,孫承宗,參見陛下!”
    聲如洪鍾,氣貫殿廊,竟嚇了朱由檢一跳。
    他本以為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又是長途跋涉而來,當是有些憔悴疲憊的,卻不想中氣如此之足。
    孫承宗正要跪下行那君臣大禮,卻不料一雙有力的手臂穩穩地扶住了他。
    “孫師不必行此虛禮,快快隨朕進來罷。”
    朱由檢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
    孫承宗順著力道站直了身子,這才得以仔細打量眼前的這位新君。
    太年輕了。
    這是他的第一印象。
    但那張年輕的臉上,卻帶著一雙不屬於這個年紀的眼睛,深邃、沉靜,又燃燒著火焰。
    還有一些些血絲……怕是驟然登位,睡不踏實罷。
    被那雙眼睛注視著,孫承宗恍惚間,仿佛看到了七年以前,那位同樣少年登基的皇帝。
    那個……也曾是將他喚作孫師的少年。
    隻是兩人眉眼相似雖然相似,氣質卻終究截然不同……
    “孫師?”
    朱由檢見他有些出神,輕聲喚道。
    孫承宗猛然回過神來,收斂心神,隨著朱由檢一同走入殿中。
    大殿之內,隻擺著一個巨大的,顯得有些粗陋的沙盤,旁邊是兩張簡單的桌案。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朱由檢沒有在禦座上落座,而是直接走到了沙盤邊,拿起了其中一根細長的木棍,遞了一根給孫承宗。
    他臉上帶著一絲笑意,看著眼前的老人。
    “孫師,國事危急,朕就不與你絮叨客套了,咱們直入正題吧。”
    孫承宗心中一凜,知道正戲來了。
    朱由檢手中的木棍,在沙盤上一處不起眼的地方輕輕一點。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孫承宗,開口問道:
    “今日第一事,還請孫師為朕細講,天啟五年,柳河之役。”
    ……
    一瞬間,大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孫承宗婆娑著手中的木棍,一股巨大的壓力陡然而生。
    他設想過無數種開場。
    或問遼東大略,或問錢糧兵馬,或問東江、朝鮮之策。
    所有問題在他進京之前,他都有所準備。
    卻唯獨沒有想到,這位年輕的皇帝,一開口,問的竟是兩年前那場讓他黯然去職的慘敗。
    朱由檢內心微微一笑,靜靜等著孫承宗的表演
    不問功,先問過。
    是他後世麵試的慣用起手式了。
    比起詢問成功的經驗,去複盤一場失敗的戰役,更能看清一個人的器量、擔當和最真實的底色。
    也能在第一時間,就拿到心理上的絕對優勢。
    然而,孫承宗畢竟是孫承宗。
    柳河之敗,是他近年最為痛悔之事。
    歸鄉兩年,他時常對著沙地揣摩、複盤,那場戰役的每一個細節,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腦海裏。
    他痛過,悔過,卻唯獨不懼人問。
    孫承宗定了定神,原本略顯渾濁的眼神,陡然間變得銳利起來。
    他手中的木棍,精準地點在了沙盤上的一座土堆上,看地形這就是耀州堡。
    “天啟五年八月十四,遼東生員劉伯鏹逃歸遼左,報稱奴酋四王子黃台吉,進駐耀州,身邊兵不滿三百。”
    “其言,若我大軍渡河,遼民必群起響應,可一戰而殺四王子,殲其眾以歸。”
    他的聲音沉穩而清晰,不帶一絲感情,像是在訴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舊事。
    “時任總兵馬世龍信之,於當月二十日,遣魯之甲、李承先,領八百騎兵先行。”
    “為防消息走漏,對外詐稱‘東哨巡河,接濟難民’。”
    “同時,調覺皇島水師遊擊金冠、姚與賢,前往三岔河口,協助大軍渡河,並於事後行水路遮蔽。”
    孫承宗的木棍在沙盤上緩緩移動,勾勒出當年那支孤軍的進兵路線,語氣中,終於還是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惋惜。
    “然,騎兵八百,於二十二日抵達娘娘宮渡口,苦候至二十五日,水師仍然不至。”
    “魯、李二將,唯恐軍情泄露,戰機稍縱即逝,乃征集漁船七艘,強渡三岔河。”
    “然船少兵多,喧嘩四晝夜,仍未能盡渡。”
    “至此時,兵情已泄,奴酋起大兵擊之,已過河之兵將,盡沒於此。”
    說到此處,縱使過去了兩年,孫承宗的聲音裏還是帶上了一絲顫抖。
    朱由檢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擾他。
    直到孫承宗說完,他才輕輕歎了口氣。
    “此四王子,便是如今後金國主,黃台吉,對否?”
    孫承宗同樣長歎一聲,聲音裏充滿了鬱結與不甘。
    “正是此人。”
    朱由檢的眼神變得有些幽深。
    他甚至不自覺地開始懷疑,這滿清,是否真的有所謂的“天命”了。
    若不是他穿越而來,翻遍了天啟朝所有的遼東題本奏疏。
    又哪裏會知道,後金那位命定的中興之主黃台吉,居然在兩年前,就差點死在這樣一場倉促的突襲之中。
    曆史的偶然性,在此刻顯露無疑。
    若是那一夜,覺華島的水師能夠如期而至。
    若是那一夜,魯之甲和李承先能夠再多一絲耐心。
    若是那一夜,黃台吉的頭顱被斬下。
    那麽,後金的汗位,會落在誰的手中?
    是殘暴的阿敏,還是搖擺的代善?
    沒有了黃台吉的後金,是否還能一次又一次地抓住大明犯下的錯誤,最終以小族淩大國,上演一場不可能的征服?
    究竟是英雄創造了曆史,還是時勢造就了英雄?
    站在這時代浪潮之中的他,終究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朱由檢收起這絲不合時宜的感慨,他知道,現在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孫承宗,繼續追問。
    “那麽孫師,認為此戰,究竟敗於何處?”
    孫承宗正要開口,卻被朱由檢抬手打斷了。
    隻見這位年輕的皇帝,臉上露出了一絲有趣的笑容。
    “不如,你我效仿一回古人故事,將各自的答案,書於紙上,再做分曉,如何?”
    孫承宗聞言一愣,隨即撫著胸前長髯,哈哈大笑起來。
    “好!陛下豪情,臣敢不相隨!”
    很快,小太監們便將紙筆墨硯呈了上來,又搬來兩張桌案。
    兩人分席而坐,各自提筆,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了自己心中的答案。
    很快,兩人幾乎是同時寫罷。
    對視一眼,然後,同時將手中的紙張,舉了起來。
    殿內,一片寂靜。
    隻見孫承宗的紙上,隻有一個字——
    “急”。
    而朱由檢的紙上,卻是兩字——
    “太急。”
    一瞬間,孫承宗的瞳孔猛地一縮,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看著朱由檢,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而朱由檢,在看到孫承宗紙上那個“急”字時,眼中也迸發出了異樣的光彩。
    果然!
    果然不愧是大明最頂尖的戰略家!
    一個“急”字,看似簡單,卻已然看透了大明邊事,乃至整個朝局的根本症結!
    朱由檢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欣賞。
    “若論此戰表麵,乃是兵將之急。”
    “魯、李二將,急於求功,縱使水師失期,仍要行此賭徒之舉,貿然渡河,終被半渡而擊,此為一急。”
    孫承宗緊跟著開口,他的聲音已經恢複了平靜,但內心卻遠不如表麵那般鎮定。
    “陛下聖明。而兵將之急,其根源,又在於主將之急。”
    “其時,總兵馬世龍,正被朝中言官頻頻彈劾,言其練兵多年而無寸功,疏中多有職責其跋扈、貪腐之語。”
    “故而,麵對此等天賜大功,他急於功成,以堵悠悠之口,在後方催逼甚急,此為二急。”
    朱由檢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
    “而主將之急,其實,又是滿朝上下之急。”
    “自薩爾滸大敗之後,朝野上下,皆以遼事為恥,積蓄數年,便欲求一戰而定乾坤,始終不能久持。”
    “上至朝堂諸公,下至市井百姓,都盼著一場大勝。這種急,彌漫於朝野,此為三急。”
    說到這裏,孫承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他對著朱由檢,深深一揖。
    “陛下真是英明睿見,洞若觀火。”
    “臣……也是回鄉之後,靜思數年,方才想明白這其中的層層關聯。”
    “卻沒料到,陛下未及弱冠,便已對世情人心,看得如此透徹。”
    朱由檢心中,卻忍不住搖了搖頭。
    他哪裏算得上什麽英明。
    他不過是站在後世的肩膀上,作為一個“局外人”,帶著答案去尋找證據罷了。
    有了大明後麵一次次急促的賭徒之舉作為佐證,再去看遼東題本中,一些潛在暗處的人心脈絡,自然躍然紙上。
    柳河之敗,看起來有無數個偶然的原因。
    可能是諜報不實,那所謂的線報,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陷阱。
    可能是軍將失智,在水師未至的情況下,僅憑七艘漁船就想讓八百騎兵渡過天險,陷入了刻舟求劍的窘境。
    可能是水師無能,從覺華島到三岔河口,區區百裏水路,竟然也能失期。
    這其中,或許還摻雜著馬世龍一個北方將領,對水師調度不甚了了,以及秋季海況複雜,逆風難行的原因。
    但究其根本,剝開這層層表象,內裏最核心的病根,無非就是一個字——急。
    從皇帝,到京官,到總兵,再到邊將,自上而下,所有人都被一種焦急、狂躁的情緒所裹挾。
    搶功、冒進、催逼、指責,任何一個求穩、求妥的人,終究呆不長久。
    都說崇禎十七年換了五十閣臣,這大明朝廷又何嚐不是如此?
    從最開始的薩爾滸之戰,到最末尾的鬆山之戰,其敗因居然都是催逼冒進。
    這不得不說,是一種巨大的諷刺。
    朱由檢看著孫承宗,緩緩開口,說出了自己最後的總結。
    “善戰者,求之於勢,不責於人。勢不對,縱使勇夫悍卒,也隻能淪為魚肉。”
    “柳河之役,看似敗於將驕兵惰,實則敗於這自上而下,急於求成、不能久持的‘大勢’。孫師以為然否?”
    孫承宗聞言,一聲長歎。
    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和……釋然。
    善戰者,求之於勢,不責於人!
    陛下,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這兩年來,他背負著柳河之敗的所有指責,言官的彈劾,同僚的非議,甚至是自己的苛責。
    他想過無數次,若是自己當初能夠更強硬一些,壓住馬世龍的冒進,是不是就能避免這場悲劇。
    但直到此刻,聽到這位年輕皇帝的話,他才終於感到了一絲解脫。
    是啊,勢不對!
    當整個朝堂,整個天下,都陷入一種狂熱的、急功近利的“勢”中時,他一個身在遼東的督師,又能挽回多少?
    這一刻,他看著眼前的少年天子,隻覺得那不再是一個需要自己察言觀色、小心應對的君主。
    而是一個,真正懂他,懂兵事,懂這天下大勢的——
    知己!
    朱由檢看著孫承宗略帶激動的神情,心中卻是微微一笑。
    戰術好學,戰略易定,光看所謂三方布置、治國十策,是根本看不清個人能力的。
    唯有這洞察人心,看透表象之下那股無形之“勢”的能力,才是真正帥才的根基。
    這,就是為什麽同一件事,有的人能成,有的人,卻隻能敗亡的緣故。
    ——不過,先別急。
    孫師,麵試三問,你如今隻過了第一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