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見龍在田,德施普也(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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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檢站起身,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緩緩走過禦案,立於禦階之上。
    殿內很靜,秋日的陽光透過格窗,能清晰地看到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了過來。
    朱由檢的視線緩緩掃過下方每一位臣子的臉龐。
    從首輔黃立極波瀾不驚的眼眸,到倪元璐微微前傾的身軀,他確保自己的目光與每一個人都有短暫的接觸。
    這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宣告著接下來他要說的每一個字,都至關重要。
    “朕的問題,是孔子為何取仁,古文為何替代今文,理學為何取理,心學為何取心。”
    “要答此問,不應先辯對錯,而要先看先賢所處何地,所麵何情。”
    朱由檢頓了頓,給眾人留下了思索的餘地。
    “孔聖一生,倡導恢複井田,恢複周禮。”
    “然則,若孔聖今日生於我大明,他當真還會說,要再複井田嗎?”
    這個問題,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
    殿中無人作答,卻有幾位老臣的胡須,在不易察覺地微微顫動。
    明儒,早已不是漢儒。
    千百年來對儒家經典的反複辯經與釋義,讓他們心中早已不信什麽井田舊製。
    那不過是托古言事的一麵旗幟,一麵用以闡述自己經世濟民之道的旗幟而已。
    皇帝這句話,聽著似乎對孔聖有些不敬,卻又讓人無法反駁。
    隻是……陛下此言,聽起來怎麽有點像王安石的新學?總不至於要學那狂悖的李贄吧?
    眾人心中各自揣測。
    朱由檢的目光落在一人身上,手指輕輕抬起,指向他。
    “倪愛卿,你來說說,孔聖當時,麵對的是何等情狀?”
    被點到名字的倪元璐渾身一震,立刻出列,嚴肅而道:
    “回陛下,春秋之時,禮樂崩壞,周天子權威不顯,諸侯爭霸,天下大亂。”
    ——如果你臉上沒有這個黑眼圈就好了,差點讓朕破功。
    朱由檢努力把氣勢再醞釀了一下,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不止於此。”
    他緩緩踱步,聲音帶著一絲引人深思的悠遠。
    “春秋亂世,有墨家兼愛,有法家嚴苛,有道家無為,諸子百家爭鳴,皆欲求得治世之路。”
    “僅僅一個禮樂崩壞,解釋不了為何孔聖獨獨取仁,取禮。”
    殿內愈發安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凝神傾聽。
    “孔聖生於魯國。”朱由檢的聲音再次響起,“彼時魯國何為?”
    “魯莊公身故,慶父作亂,連弑二君。其後三桓崛起,從此政不在國君,而在三家大夫之手。”
    “魯宣公十五年,行初稅畝。自此,井田崩壞,私田大興,延續至今。”
    朱由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光,親眼見證了那段曆史。
    “這,便是孔聖所麵對的情狀。”
    “當他及冠之年,開始聚徒講學之時,魯國國君的權威,早已旁落了一百餘年。而井田之製,也已崩壞了五十餘載。”
    “所謂禮樂崩壞,天子不名,以魯國一隅之地就可見一斑。”
    “待到孔夫子周遊列國,就更能明白,這並非魯國一國之病,而是天下之病。”
    “國君不仁,則臣下不義;臣下不義,則天下崩壞;天下崩壞,則民不聊生。”
    “這,才是朕以為,孔聖取‘仁’、取‘禮’的真正原因。”
    朱由檢的聲音在殿內回蕩。
    “先賢非神,亦食人間煙火。其學問思辨,皆是其立於世間,對天地萬物之回應。”
    “不談對錯,孔聖隻是看見了那個時代的病灶,並據其所學,開出了他認為的解法而已。”
    話音落下,滿殿死寂。
    群臣皆驚。
    他們皓首窮經數十年,讀的經義典籍汗牛充棟,卻從未有人從這個角度去想過。
    孔子為何取仁?為何取禮?
    這仿佛是生來如此,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需要的是闡述,是遵從,而不是詰問。
    陛下這個思路,雖對聖人略顯“不敬”,卻石破天驚,為整個經學研究,開辟了一個全新的天地!
    一時間,眾人心中五味雜陳,有種被雷霆擊中的震撼感。
    朱家的皇帝,這是要出一位經學大家了嗎?
    短暫的沉寂後,首輔黃立極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當先出列,對著朱由檢深深一揖。
    “陛下聖明,臣,謹受教。”
    他這一拜,如同一個信號。
    殿內所有臣子,無論心中作何感想,都齊刷刷地跟著出列,躬身行禮。
    “臣等,謹受教。”
    聲音匯成一股洪流,在文華殿中激蕩。
    朱由檢滿意地看了黃立極一眼。
    老黃啊老黃,你這政治嗅覺,真是沒得說。
    “那麽,”朱由檢的聲音再度響起,“韓非為何取法呢?此問,可有人能答?”
    這是一個全新的問題,卻又與上一個問題一脈相承,環環相扣。
    殿中眾人心頭一凜。
    剛剛被打開新世界大門的他們,此刻都躍躍欲試。
    但對這套全新的治學方法,終究還有些看不分明,一時都在猶豫,不敢貿然開口。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毅然出列。
    “陛下,臣請試答之!”
    眾人循聲望去,卻是翰林院編修,齊心孝。
    隻見他麵色漲紅,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仿佛一個找到了畢生追求的信徒。
    朱由檢微微頷首:“準。”
    齊心孝深吸一口氣,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韓非子乃韓國宗室公子,其所處之時,已是戰國末年,禮樂早已蕩然無存!”
    “彼時,天下無人再思複周,諸侯心中所想,唯有吞並六國,一統天下而已!”
    “故其人之學,摒棄仁義,專講帝王之術,行霸道之事。此非其性本惡,實乃時移事易,不得不為爾!”
    “時移則事異,事異則備變!”他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卻因為戴著口罩悶聲悶氣。
    朱由檢聞言,忍不住都想鼓掌,但看到周圍一片肅靜,隻好不著痕跡地收回了手,轉而朗聲讚道:
    “彩!”
    “齊愛卿此言,誠如是也!”
    說著,朱由檢竟一步步走下了禦階,走入了群臣之中。
    天子親臨,讓周圍的臣子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神情愈發恭謹。
    朱由檢卻毫不在意,他一邊踱步,一邊用一種近乎閑談的語氣,繼續著他的“講學”。
    “再往後,漢得天下,秦法嚴苛,民不聊生,是故漢初用黃老之學,無為而治,與民生息。”
    “然,匈奴北望,窺我中原。黃老之學利於生養,卻不利於征伐。”
    “於是,董仲舒引公羊學派,合讖緯之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方有漢武帝犁庭掃穴,封狼居胥之不世之功!”
    “此言然否?”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激動的臉龐。
    翰林官兒們個個雙目放光,呼吸急促。
    他們隱隱感覺到,一門足以開宗立派的大學問,正在他們眼前緩緩揭開麵紗。
    “漢末,經學世家壟斷官職,秘而不宣,借臧否人物以把持權柄。”
    “是故,古文經學盛起,破經師之家法,斷學閥之門楣!”
    “此言然否!”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的心神,都已被皇帝這番波瀾壯闊的論述所攫取,隻是默默地注視著他的身形,跟隨著他的腳步。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稍微放緩了節奏,讓這股思想的激流稍稍平複。
    他停下腳步,轉身問道:
    “那麽,為何程朱取理?誰能答之?”
    話音未落,一個身影猛地從人群中搶出,聲音激動到變了調。
    “臣能答之!”
    朱由檢正背著身,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一跳。
    他轉過身,看到倪元璐那張因過度激動而漲得通紅的臉,不由失笑。
    他微笑著抬了抬手:“倪愛卿,請講。”
    倪元璐激動地吞了口唾沫,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下來,但那份顫抖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
    “當……當時,正值兩宋之交,偏安一隅。朝堂之上,世風奢靡,官吏腐朽;朝堂之外,北方胡酋,虎視眈眈!”
    “內憂外患之下,是故程朱二夫子,上求於理,以存天理,滅人欲,隻為匡正人心,再造道德!”
    朱由檢欣慰地點了點頭。
    他沒有去接著論述,為何程朱理學會在蒙元和本朝大行其道。
    有些話,雖然正確,但此刻說出口,未免太過驚世駭俗,反而不美。
    他畢竟還隻是個弱小的皇帝,還需要一些東西來妝點他的冠冕。
    ——但遲早有一天,他自己就是那冠冕本身!
    朱由檢再度環視眾人,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那麽,為何陽明先生之學,又能於程朱理學之外,另辟蹊徑,掀起滔天巨浪呢?”
    這一次,他沒有等任何人回答,而是自問自答。
    心學的泛濫涉及到市井力量的崛起,涉及人本主義的崛起。
    真要一個萬世不易的王朝,最好的選擇其實確實還是程朱理學。
    同樣的,這個點他也不能說透,隻能引用目前的流行觀點。
    “國朝以來,理學逐漸已成僵化教條。士人以此登科,隻讀時文,不讀其理。動輒就言格物致知,卻總是先格再致,乃至先格不致,不格不致!”
    “故而,陽明先生振臂一呼,知行合一、致良知就是他給那個時代提出的藥方!”
    朱由檢說到此處,又搖了搖頭。
    “然而,陽明此法若是良方,國家又豈能頹唐至此!”
    殿中無論是理學派還是心學派,卻都已不在乎這明顯帶著貶義的評價。
    他們隻想知道那最終的答案!
    朱由檢說罷,轉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回禦階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他。
    他再次站定,俯視著殿中這些大明最頂尖的頭腦,聲音變得前所未有的認真與嚴肅。
    “所以,為何孔子取仁,為何古文替代今文,為何程朱取理,為何陽明取心?”
    “歸根到底,不過一句話而已!”
    他猛地提高了聲調,目光灼灼,如利劍出鞘!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問題!而曆代先賢,正是窮其一生,去嚐試回答各自時代的問題!”
    “讀史當有神交千古之想,更要有洞察時弊之心!”
    “朕所求,從來不是對錯,從來就隻是一個‘為何’而已!”
    “而若有今日之新聖,欲致此世之至善,則必先回答朕今日之問!”
    他向前一步,龍袍鼓蕩,聲如雷霆!
    “此問即為……”
    “——今日之大明,其真正問題又是什麽!”
    新聖!
    此世之至善!
    這段話,如同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文華殿!
    殿中積蓄已久的熱血與激情,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陛下!”
    “臣……”
    “天下之大弊在……”
    幾乎是同一時間,底下便有十數人猛地搶出隊列,爭先恐後,拱手欲言。
    整個大殿亂成了一鍋粥,各種聲音互相掩蓋,再無半分朝堂的肅穆。
    站在一旁的王祚遠,此刻才從巨大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他看著眼前這幾乎失控的場麵,急得滿頭大汗,連忙大聲嗬斥道:“肅靜!肅靜!殿前失儀,成何體統!”
    他連喊了好幾聲,殿內才逐漸安靜下來。
    然而,那些出列的官員,卻一個個梗著脖子,滿臉通紅,誰也不肯退回隊列,依舊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王祚遠這才回身,對著朱由檢行禮:“陛下,諸位翰林心憂國事,一時忘我,還請陛下恕罪。”
    朱由檢卻笑著搖了搖頭。
    “眾卿之失態,是愛朕,亦是愛我大明,朕心甚慰,又豈會怪罪。”
    他抬手虛按,溫和地說道:“然,此問並非一言可盡,亦非今日可答。都退回去吧。”
    出列的眾人,這才戀戀不舍地各自拱手,陸續退回了隊列之中。
    朱由檢看著他們,緩緩走回禦案之側。
    所有人的眼睛,都跟隨著他的腳步,仿佛在追隨一個時代的開啟者。
    他轉過身來,問道:
    “各位,可曾讀過這幾日貼出的經世公文?”
    台下大部分人都立刻點頭,隻有少數幾人麵露尷尬之色。
    朱由檢點點頭,對此並不意外。
    “朕今日便以此問托付各位,各位可按經世公文之法,各上條陳,為朕解此疑惑。”
    “……此次,便以十日為限吧。”
    他頓了頓,環視一圈,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諸位,此次可莫要再上什麽‘天下十弊’之類的空言了。”
    此言一出,台下眾臣先是一愣,隨即發出一陣會意的哄笑。
    殿內的氣氛,瞬間輕鬆了下來。
    朱由檢臉上的笑容卻緩緩收斂,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對著眾臣,鄭重地微微一拱手。
    “先生們請吃湯飯。”
    這句話一出,殿中所有的笑聲戛然而止。
    眾臣紛紛跪倒在地,山呼謝恩。
    等他們再抬起頭時,皇帝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後殿的屏風之後。
    殿中的氣氛,沉默了短短片刻後。
    隻一瞬間,就沸反盈天!
    朱由檢站在屏風後,聽著身後傳來的鼎沸人聲,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之前他問策於武英殿,與今日看似一樣,都是問天下之弊。
    然而其人、其景、其勢、其情,已全然不同矣!
    不急,不急。
    慢慢來,一點點來,一切終究會好起來的。
    畢竟單就這院中的三十餘個頂級進士,就是後金和起義軍湊十年也湊不出來的班子。
    優勢在我,怎麽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