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眾說紛紜,法骨藏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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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之大明,其真正問題又是什麽!”
    這個問題,像一根無形的攪火棍,徹底點燃了所有翰林學士的激情。
    他們激動得滿麵通紅,唾沫橫飛。
    直到幾名身材魁梧的大漢將軍麵無表情地舉錘示意,這場幾乎失控的爭論才暫告一段。
    臣子們被請出了文華殿,但那股意猶未盡的亢奮,卻絲毫未減。
    “走,回翰林院繼續!”他們這樣說道。
    皇帝照舊在會極門下擺了宴席以作賞賜,諸位學士們卻視而不見,徑直穿門而過。
    回到翰林院時,這股熱潮更是達到了頂峰。
    年齡最老的侍讀學士眭石,撚著花白的胡須,看著眼前這副前所未見的景象,不禁搖頭失笑。
    而在院子的另一頭,幾個年輕氣盛的翰林已經圍成一圈,開始了第二輪的激辯。
    “陛下今日之論,可謂發前人所未見!”率先開口的是倪元璐,他雙目放光,激動地揮舞著手臂,“聖賢之言,乃應時之藥石,而非萬世不易之丹方!此言一出,我等治學,當開新天矣!”
    “沒錯!”傅冠用力一拍大腿,高聲附和,“又何止是儒學!”
    “古今讀史,我等向來隻看成敗,隻論思想,卻何曾設身處地,去想先賢們為何會有那般思想?經此一點撥,史學一脈,怕是要另開新篇了!”
    眾人紛紛點頭,與有榮焉。
    這時,性子沉穩的王祚遠卻皺起了眉:“說起應時之學,方才陛下提及的永嘉學派,似乎講究‘義利相結’,聽著……總覺得有些不對味。”
    此言一出,方才還熱烈非常的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時無人能接話。
    永嘉之學,偏安一隅,在座諸公雖都聽過,卻少有深究者。
    眭石剛好過來,將話題引向了另一個方向:“永嘉事功,暫且不論。但陛下今日這番‘求索當代’的思路,老夫聽著,倒覺得與一人頗為相似。”
    “誰?”
    “王安石,王荊公。”
    “呸!”脾氣火爆的王廷垣想也不想,直接開口怒噴,“王安石那等剛愎自用,荼毒百姓的權奸,如何能與陛下相提並論!”
    “陛下此論,乃是正本清源,是聖人之道!王安石那套,不過是借變法之名,行聚斂之實的禍國之舉!”
    他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引來不少人點頭稱是。
    然而,翰林之中,從不缺抬杠之人。
    隻聽一個聲音冷冷響起:“王兄此言差矣!若以時代論,王荊公身處宋時,麵對三冗之弊,國庫空虛,邊防廢弛,他挺身而出,力圖變法,欲解當代之困局,如何不能稱一句‘求解當代’的賢臣?”
    眾人循聲望去,說話的正是昨日被群毆過的倪元璐。
    王廷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賢臣?他推行青苗法,本意是好,可到了地方,全成了強取豪奪的苛政!他行免役法,卻讓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此等禍國殃民之輩,也配稱賢?”
    倪元璐毫不退讓,上前一步,與他對峙:“執行之弊,豈能盡歸於立法之人?若無王荊公變法,積攢錢糧,又何來熙寧開邊?”
    “以今日之是,非昨日之非,是刻舟求劍;以昨日之功,蓋今日之過,亦是緣木求魚。我等今日既學了陛下此法,便該公允論之!”
    “你!”
    眼看兩人就要吵得動起手來,一旁的眾人連忙拉住勸架。
    但這場爭論,也讓周圍的翰林們陷入了沉思。
    是啊,宋有三冗,冗官、冗兵、冗費,積重難返。
    王安石的變法,確實是在特殊的背景下,才開出的一劑猛藥。
    那麽……我大明呢?
    眾人思緒紛紛,頓時這個角落便安靜了下來。
    而另一個角落,黃景昉、張維機等人則圍在一起,討論著更實際的問題。
    “還好,還好方才沒衝動上去答陛下最後一問。”張維機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不然,現在怕是已貽笑大方了。”
    “誰說不是呢?”黃景昉苦笑道,“這傳統策論如今已成廢紙了,陛下是一份不看,隻看經世公文啊。”
    張維機接過話頭,“誰說不是呢?大家之前還以為這經世公文是薛國觀所創的。”
    “可今日看來,這所謂薛經世不過也是鸚鵡學舌而已。”
    “陛下不愛名望,倒是讓薛國觀憑空賺了好大名聲。”
    項煜愁眉苦臉地道:“可是,我等翰林,平日隻與故紙堆為伍,不掌事權,這經世公文,又該從何寫起?總不能閉門造車吧?”
    “那就去問,去查!”倪元璐不知何時已從隔壁攤子走了過來,他目光炯炯,擲地有聲,“我等身在翰林,清閑無事,又不是無口無腳,難道還怕弄不明白嗎?”
    “六部衙門就在左近,各位同僚同年,總有相熟的,登門拜訪,虛心求教,還怕寫不出東西來?”
    一番話,說得項煜麵紅耳赤,眾人也尷尬地閉口不談。
    不是……你這樣站在道德高地上掃射,我們還怎麽聊天?
    話題終結者倪元璐對此毫無所覺,頂著個烏青眼眶左右看了看,又朝著另一個紮堆討論的攤子衝去。
    ……
    齊心孝沒有參與到任何一場討論之中。
    他像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穿過喧鬧的人群,回到了自己那被書堆三麵合圍的桌案前。
    同僚們的爭論,無論是關於治學方法,還是關於經世公文,在他聽來,都隔著一層,未到根本。
    陛下今日拋出的這一切,真的隻是為了開一種新的治學風氣嗎?
    他不信。
    這位新君的心思,比東海還要深。
    齊心孝煩躁地在書堆裏翻找著,書冊被他弄得嘩嘩作響。
    終於,他的手指觸到了一本熟悉的硬質封皮。
    ——《管子韓非子合刻本》。
    他匆匆抽出,一目十行地掠過,指尖因用力而有些發白。
    終於,他翻到了《五蠹篇》。
    齊心孝的目光牢牢鎖定在其中幾行字上,手指也隨之放了上去,忍不住低低地念出聲來,聲音帶著一絲發現秘密的顫抖。
    “然則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於當今之世者,必為新聖笑矣。”
    新聖!
    “是以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
    論世之事,因為之備!
    果然,果然是如此!
    齊心孝隻覺得一道電光在腦海中炸開,瞬間照亮了所有的迷霧!
    什麽王安荊學,什麽永嘉事功,都錯了!
    陛下此論,其根源,分明是發自兩千年前的韓非之論!
    是法家之論!
    齊心孝“啪”的一聲合上書本,將它胡亂塞回書堆之中,怔怔地望著窗外,胸口劇烈起伏。
    他緩緩回頭,看向那些還在為王安石的功過吵得麵紅耳赤的同僚們,眼神微微眯起,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
    那麽,隻有我發現了嗎?
    不。
    齊心孝的腦海中閃過那個上交了永嘉學派奏疏的人。那個人,或許也發現了。
    可是,韓非子此人,兼貴術、法。
    陛下既然取了法家之骨,難道……會不取其術嗎?
    這個念頭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順著他的脊椎一路向上,讓他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他猛地搖了搖頭,不敢再往下深想。
    攤開一張雪白的宣紙,齊心孝開始緩慢地研墨。
    墨錠在硯台上畫著圈,發出沙沙的聲響,也讓他紛亂的心緒漸漸平複。
    上一個問題,他已失了先機。
    這一個問題,他絕不能再錯過!
    “大明如今的問題是什麽?”
    這個問題,到底要怎麽答?
    耳邊,同僚們的討論聲還在繼續,斷斷續續地傳來。
    “定是吏治!官場腐敗,百病之源!”
    “非也!分明是人心!士無廉恥,民無信義,人心壞了,國將不國!”
    “依我之見,皆是財稅與九邊!天下之膏血,盡入邊將之筵席,焉能不亂!”
    齊心孝再次搖了搖頭。
    不對,都不對。
    這樣去答,隻會再一次落入陛下的陷阱之中。
    這位新君,從來不是在等一個答案。
    他每一次提問,都早已準備好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答案。
    而他齊心孝!
    這一次,一定能找到那個藏在水麵之下的真正答案!
    齊心孝的眼中,重新燃起了自信的光芒,他提起飽蘸墨汁的毛筆,懸於紙上。
    ……
    申時。
    西斜的太陽將翰林院的影子拉得老長。
    院中的喧囂終於隨著下值的鍾聲而散去,各房的官員們收拾好東西,陸陸續續地結伴回家,路上依舊在討論著今日的所見所聞。
    齊心孝癱坐在冰冷的座椅上,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麵前的白紙上,依舊空無一字。
    他苦思了整整一個下午,想到頭疼欲裂,卻連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韓非子的五蠹篇,大明讀過的人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可這兩千年來,除了這位陛下,又有誰從中斷出了這等石破天驚的治學之法?
    有些事情,說穿了不過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可要捅破這層紙,卻不知需要多少的幸運與功力。
    齊心孝心事重重地站起身,隨著人流向外走去。
    要不,還是算了吧?
    學那些同僚,尋一個自己熟悉的領域,去六部找人問問,老老實實寫一篇關於吏治或是財稅的經世公文?
    可他素來不喜交際,性子孤僻,一時之間,竟想不起自己認識哪個六部的官員。
    況且如今人人都想著乘此玄風,不是至交親朋,又哪裏會真的傾囊相授?
    齊心孝舉棋不定,心裏亂作一團,竟連有人在身後叫他都沒聽見。
    “齊編修,齊編修!”
    好幾聲清脆的呼喚,才將他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
    他回過頭,看到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太監,正站在不遠處,對他笑著。
    幾乎隻是瞬間,齊心孝便意識到了什麽。
    他的心髒,毫無征兆地、卻又無比猛烈地跳動起來,一股熱血直衝頭頂,讓他微微有些眩暈。
    果然,隻見那小太監快步上前,對他恭敬地拱手一禮,臉上笑意盈盈。
    “齊編修,陛下喚你入宮,可快些隨我來吧。”
    壓抑了一整日的激動與期盼在這一刻盡數爆發,齊心孝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要邁步前行。
    “齊編修,”那小太監卻沒動,隻是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您的口罩呢?”
    齊心孝猛地一怔,恍然大悟。
    他急匆匆地拱手道:“還請公公稍待!”
    說罷,轉身就往翰林院裏跑。
    他一路小跑回到自己桌案前,從一本書下抄出那個物事,臨到院門口時,又猛地停住腳步。
    他深吸幾口氣,撫平了官袍上的褶皺,這才重新裝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緩步走了出去。
    小太監見他出來,隻是笑了笑,並不點破,轉身道:“跟我來吧。”
    ……
    齊心孝默默地跟在小太監身後,踏在光滑的宮磚上,一路上心中千回百轉。
    是自己那篇論王安石的策論,入了陛下的眼嗎?
    是了!一定是了!
    陛下欲開新政,欲革世風,縱然明麵上為了安撫朝臣,不能公開為王安石翻案,但私下裏,終究是認可自己這種“以史為鑒,求解當代”的思路的。
    而且也確實隻有自己這篇王公之論,才最為接近陛下的法家之論。
    自己這一步棋,確實是押對了寶!
    隻是……那位上呈了永嘉事功策論的人呢?他是否也被召見了?
    齊心孝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通往乾清宮的甬道在夕陽下顯得格外空曠悠長,除了偶爾出現的,躬身灑掃的火者以外,再無旁人。
    ……
    不多時,乾清宮遙遙在望。
    還未到殿前,齊心孝便遠遠望見兩個青色官袍的身影,正靜靜地立在殿前台階下。
    怎麽是兩個人?
    他心中雖有疑惑,腳步卻未停,徑直走了過去。
    許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其中一個身影先轉了過來。
    此人眼角處的烏青即便敷了粉,也依然顯眼。
    他看到齊心孝,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對他拱了拱手。
    齊心孝也笑了起來,快走幾步上前,同樣拱手回禮:“玉汝兄,我還道是誰,原來是你在此!”
    另一名青袍官兒聽到動靜,終於也轉過身來。
    當看清此人麵容的瞬間,齊心孝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而那人,在看到齊心孝時,顯然也是一愣,原本有些渙散的目光瞬間凝聚起來。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隻是隔著幾步的距離,不約而同地拱了拱手。
    ——原來是你X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