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你還記得,朕說過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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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檢將策論翻到財稅部分。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財會統計、監管的措施和手段。
    坦白說,大明的會計製度他沒怎麽改動。
    在他這個半吊子看來,四柱清賬法已經相當不錯,後世的他也沒學過財會,想張口指導,都不知道從何教起。
    宮中各種領取、支用財物的流程,曆經上百年,也已相當成熟。
    問題不在製度,而在人心。
    世道傾頹時,內宮宦官的貪腐速度,隻會比外廷更快,更猛。
    文官或許100個人裏還有5個人稍微廉潔一點——這甚至都和道德無關,純粹家裏有錢。
    而宦官裏……瘋了吧,你都淪落到當宦官了,還談清廉?!
    朱由檢也沒指望宮內所有宦官都立竿見影變成海瑞那樣的聖賢,這不現實。
    反貪不是一件能一蹴而就的事,不是抓一堆貪官,一把殺了,就沒人再敢貪了。
    唯有日日抓,月月抓,將監督與懲處化為常態,懸在每個人頭頂,才能見到那麽一點效果。
    哪怕隻是將貪腐的程度從九成降到七成,都是一場潑天的勝利。
    所以,朱由檢唯一做出的重大改動,便是強行加入了“預算設立”和“審批核銷”這兩大機製。
    往後宮中,需在年初製定總預算,然後每季度、每月度進行調整和確認。
    這份策論耗時近半個月,反複修改,遲遲不能讓他滿意,其實最大的症結就在這裏。
    財稅一動,人事、監察兩處便要隨之而動,三者糾纏在一起,一處改,處處都要改。
    然而!
    鄭之惠卻交上了一篇篇狗屁不通預算!
    朱由檢心中冷笑一聲。
    金花銀每年拖欠,到手不過八十萬兩,他暫時不指望,打算改革真正開始時再做計較。
    皇莊兩萬七千頃地,每年一百二十五萬兩的收益到手五萬兩,他也忍了,隻等開春後再做清算。
    可這宮中十庫,就近在他的刀把子跟前,居然也敢如此糊弄!
    多番打回重改之下,鄭之惠告訴他,宮中多方節流之下,十庫物資一年可省下……六萬兩!
    然而劉若愚的回報卻是鄭之惠收了各庫主管錢財,數額不明,但估摸應在萬兩以上。
    日了狗了!
    簡直是把朕當猴耍!
    動不了外廷的官員,動不了鄉野的地主,難道這紫禁城裏十幾個掌印太監,朕還動不了嗎?
    這股念頭,從他看到第一份敷衍的財稅方案時便已燃起。
    而這股怒火,隨著鄭之惠在十庫問題上的反複遮掩、含糊其辭,終究是越燒越旺。
    今日,便是引爆之時。
    朱由檢的目光從策論上緩緩抬起,掃過階下侍立的眾人。
    負責財稅的秉筆太監鄭之惠,額角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到你了,鄭之惠。”
    皇帝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鄭之惠聞言,連忙從隊列中走出,跪倒在地,正要開口匯報。
    朱由檢卻一抬手,製止了他。
    “不用多講,你這份策論,朕已經看過數次了。”
    朱由檢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朕問,你答。”
    鄭之惠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隻能惶恐地叩首道:“奴婢……遵旨。”
    朱由檢也不廢話,隨手將那份策論翻到一頁,用手指點了點其中一行。
    “朕的第一個問題,為何永昌元年的預算,宮中每年仍需十二萬斤黃白蠟?”
    問題一出,殿內的氣氛瞬間又冷了幾分。
    鄭之惠張了張嘴,支支吾吾地辯解道:“回……回陛下,宮中殿宇眾多,日常照明、祭祀典儀……用度不菲,這……這已經是裁減過的數目了。”
    朱由檢聞言,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冷笑。
    他沒有看鄭之惠,反而將下巴朝著高時明微微一努。
    高時明心領神會,不帶一絲感情地開口道:“陛下,天啟年間,魏公公曾下令禁宮燈,自那以後,宮中黃白蠟的明賬,年費不過二萬斤。”
    話音落下,鄭之惠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朱由檢這才將視線轉回他身上,聲音陡然轉冷。
    “魏忠賢一個字都不識,尚且能將蠟燭的用度壓到二萬斤。”
    “鄭之惠,你在內書堂讀了十幾年的書,難道連他一個文盲都不如嗎?”
    “那你告訴朕,你讀的那些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鄭之惠的心口。
    他再也撐不住,猛地一個頭磕在冰冷的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顫聲道:“陛下饒命!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曹化淳和劉若愚站在一旁,眼皮皆是狠狠一跳,頭垂得更低了。
    朱由檢冷哼一聲,對他的磕頭請罪置若罔聞。
    “朕不是非要禁了宮燈,跟這幾萬斤蠟燭過不去。朕問的是,你這預算,做的到底是什麽狗屁!”
    他拿起那本厚厚的冊子,信手翻開。
    “歲入三十六萬匹的闊白棉布,你預計歲出三十二萬匹?”
    “歲入十四萬匹的本色絹,你預計歲出十一萬匹?”
    “歲入三十六萬斤的棉花絨,你預計歲出二十四萬斤?”
    他每念一句,鄭之惠的身體就哆嗦一下。
    朱由檢搖了搖頭,似乎是懶得再念下去,將冊子往桌案上重重一扔。
    “啪!”
    清脆的響聲讓所有人都心頭一緊。
    朱由檢上身前傾,雙肘撐在桌上,十指交叉,一雙眼睛如同鷹隼,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鄭之惠。
    “抬頭。”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
    “看著朕。”
    鄭之惠顫抖著抬起頭,額頭已經磕得青腫一片,臉上滿是冷汗和恐懼。
    朱由檢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朕登基之初,曾對王體乾說過朕的兩個原則。這兩個原則,你聽過嗎?”
    鄭之惠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聽……聽過。”
    “重複一遍。”
    “第一,忠誠。”鄭之惠的聲音帶著哭腔,卻不敢不答,“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奴婢們看到什麽,聽到什麽,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隻要是陛下應該知道的,陛下就必須知道。”
    “第二,不要伸手。拿了俸祿,就別再把手伸到國庫裏。”
    朱由檢聽完,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那你告訴朕,你犯了哪條?”
    鄭之惠再也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壓力,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嚎啕出聲,拚命地磕著頭:“奴婢該死!奴婢罪該萬死!奴婢……奴婢兩條都犯了!”
    “嗬。”
    朱由檢嗬出一聲輕笑。
    “總算,你對朕還剩下最後一點忠誠。”
    “否則,你現在就要滾去惜薪司了。”
    鄭之惠一聽這話,頓時明白還有生路,頓時涕淚橫流地喊道:“陛下仁慈!陛下天恩!”
    朱由檢的身體再度前傾,眸子裏全是冰冷。
    “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他的聲音冷漠。
    “第一,永昌元年的預算,給朕重新做!結合裁撤冗員的方案,把每一分銀子,每一匹布,每一斤蠟燭的用度,都計較明白。”
    “不要再拿這等狗屎預算來糊弄朕,也不要逼得讓朕去請外廷文臣來幫你們校算!”
    “第二,把你這半月以來收受各處掌印、管事太監的孝敬,一五一十,一分不少地給朕吐出來,主動去劉若愚那裏登記明白!”
    朱由檢頓了頓,坐直了身子,端起桌上的茶杯,聲音幽幽。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鄭之惠。”
    “想清楚,你到底要交出一份怎樣的答卷,才對得起朕這份仁慈。”
    說完,他將杯中已經微涼的茶水一飲而盡。
    鄭之惠癱軟在地,如蒙大赦,又如墜冰窟,隻是不住地磕頭,嘴裏語無倫次地重複著:“奴婢遵旨……奴婢一定洗心革麵……奴婢……”
    “滾出去。”
    朱由檢揮了揮手,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
    “做好這兩件事之前,不要再讓朕看到你。”
    鄭之惠如聞天籟,連滾帶爬地退出了內書堂。
    ……
    朱由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將空了的茶杯放在桌上。
    他抬起頭,才發現曹化淳和劉若愚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躬著身子,神情比剛才的鄭之惠還要緊張。
    朱由檢哈哈一笑。
    “坐下吧,不用這麽害怕。”
    雷霆過後,便是雨露。
    他指了指劉若愚,語氣中帶上了幾分讚許:“若愚,你做得不錯。”
    “隻是鋪開半月餘,便能探到鄭之惠受賄一事,可見成效。”
    劉若愚受寵若驚,卻不敢居功,連忙躬身道:“皆賴陛下指點,奴婢不過是奉旨行事,不敢言功。”
    朱由檢搖了搖頭。
    “方法是方法,做事是做事。朕也給了鄭之惠預算之法,他又是如何回報朕的?”
    劉若愚的法子,除了常規的宮規宣導、嚴肅宮紀以外,說白了就兩個:“舉告有賞”,“每月座談”。
    舉告一事本來定的是賞銀。
    朱由檢看完覺得不太對。
    隻是給錢,這事情很難形成真正的風浪。
    無他,一頓飽還是頓頓飽,誰都明白,再考慮其後麵臨的排斥、迫害,每個小太監心裏都擰得清。
    打回去後,劉若愚第二版方案就改正了。
    把賞銀改成了賞前途。
    “凡舉告者,不賞銀,直入內書堂讀書,另立名冊,升遷優先。”
    直接將舉告者從原環境剝離,並提供了更有吸引力的獎賞,這就大不一樣了。
    至於每月座談這個法子,就完全是朱由檢給的方案了。
    每個月,挑選關鍵職位的太監,隔離談話,或是閑聊,或是問詢,或是索要舉告。
    把囚徒困境和360環評結合到一起,一談一個準。
    ……
    朱由檢又鼓勵表揚了幾句,就開始交代後續工作。
    “稍後,鄭之惠交代的行賄人員名單,你整理好。”他看著劉若愚,“順便,把你查出來的泄露宮密的名單,也一並整理出來。”
    “奴婢遵旨。”
    朱由檢又看向曹化淳。
    “劉若愚隻負責監察,最後的獎懲,交給你來辦。”
    曹化淳心頭一凜,躬身聽令。
    “貪腐的,一律扔去惜薪司。”
    “至於泄露宮密的……”朱由檢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權衡著什麽。
    殿內的空氣仿佛又凝固了起來。
    片刻之後,他似乎下定了決心,放棄了不教而誅的想法。
    “這一批查出來的,全部驅逐出宮。”
    他的聲音變得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意。
    “但你傳話下去,自今日之後,再查出來,不分泄露事項等級……”
    朱由檢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道:
    “全部處死!一個不留!”
    “奴婢遵旨!”
    曹化淳和劉若愚心中劇震,齊聲應是,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
    在這個時代,朱由檢能對大部分行為都抱以一個現代人的寬容。
    唯獨涉及自身安全之事,他隻會施加最殘酷的舉措。
    安全這件事,一點妥協的餘地都沒有!
    ……
    事情聊到這裏,今天內宮的人事、財稅、監察三事就算是全部定完了。
    整個第一期內宮的整改工作會持續到正月。
    等明年朱由檢改元永昌的第一天。
    宮中應該能多出來一些識字、識算術的好手——具體是五百、一千、兩千,目前還不確定,得看教育效率。
    惜薪司淘汰下去的數千太監,也會逐步積累怨氣,等待釋放的窗口。
    十庫財稅清查能節約多少錢,尚不分明,但十幾二十萬兩應該是有的。
    宮中泄密、貪腐的風氣應該也會略微改善,至於能改到什麽程度,那就得看能不能持之以恒了。
    最關鍵的是,這裏麵的人事、財稅、監察裏的一些東西,本身就是他在為外廷改革做提前的試點。
    凡是驗證通過的方法,製度,正好搬到外廷去用。
    紫禁城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個小國家,卻又不如真正的國家那麽複雜因素,剛好用來做一個簡化版的試驗田。
    外廷的官兒們,以為表格、事項、經世公文就是一切了麽?
    朱由檢內心邪惡一笑。
    太天真了,大明牛馬們!
    ——
    附上,內廷收入表格清單如下:
    這是萬曆六年的,天啟的我找不到,但相差應該不會太大,這個實物稅明朝皇帝一直不鬆口的,隻會多不會少。
    除了崇禎剛登基就免了江南織造上貢……
    鑒於有些朋友說他的手機看不到正文圖片,小助理會在圖片附近的內容添加一個評論,附上圖片。
    要是看不到圖片可以在圖片周圍翻翻看^^
    這個關於圖片的說明比較重要,放到正文裏特地說一次,後續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