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還是不請假了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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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不清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沿著集寧海子零零散散地鋪開了十餘裏。
    與林丹汗的營盤相比,蒙古右翼諸部的聯軍大營,顯得略微有些鬆散、混亂。
    這其中,汗級別的大帳便有兩座,台吉級別的更是有數十座之多。
    若是林丹汗的探子摸到這裏,想在第一時間找到聯軍名義上的盟主——土默特順義王卜失兔的汗帳,恐怕都得費上半天的功夫。
    ……
    卜失兔的汗帳之內,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土默特部的順義王卜失兔和敖卜言台吉,哈喇沁部的汗阿海和伯言黃台吉,正聚在一起交流援軍進展。
    卜失兔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隻覺得頭疼欲裂。
    “南邊的情況到底如何?!”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哈喇沁部的汗阿海,他的聲音短促而焦急。
    哈喇沁部過往向來與察哈爾不睦。
    集寧海子若敗,土默特諸部還能退守青城,他哈喇沁便隻能獨自麵對林丹汗的兵鋒。
    是故對於此戰,他甚至比本地的土默特部還要著急。
    卜失兔眼皮浮腫,並未答話,隻將目光投向了下首的敖卜言台吉。
    敖卜言台吉心領神會,沉聲開口。
    “前幾日,我領了一千匹馬去德勝堡互市,見到了那個姓張的明官。”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
    “聊起來還是老一套,這也不許,那也不許。”
    “不過……”敖卜言話鋒一轉,“我私下裏見了相熟的商人,確實比往常寬鬆了些。”
    “那商人偷偷賣了十幾副盔甲,還有幾千支箭矢給我們,看起來都是大明軍中製式的,很是精良。”
    哈喇沁部的汗阿海一皺眉頭,歎氣道:
    “十幾副?這也太少了……十幾副盔甲有什麽用?”
    他繼續問道:“盔甲不給,那鐵鍋呢?鐵鍋買到了多少?是廣鍋還是潞鍋?”
    廣鍋即廣東產的鐵鍋,尤以佛山為最,十斤鐵鍋能煉出五斤熟鐵來。
    潞鍋就是河南產的鍋了,十斤中隻能炒煉出三斤來。
    敖卜言疲憊地搖了搖頭。
    “隻買到了兩百隻,廣鍋和璐鍋都有。”
    “過往咱們不怎麽買那東西,漢商手裏沒多少現貨。”
    “他們說了,可以去各地采買,但得付五倍的價錢,再交三成定金,而且得一個月後才能有貨。”
    “許了!全都許了他們!”
    卜失兔咬著牙,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讓他們盡快調來!另外,剩下就多買些綢緞,布匹等物都不要買了,綢緞還可以擋擋箭矢。”
    “是。”
    敖卜言點點頭,起身走到帳門口,低聲吩咐了仆從幾句,又快步走了回來。
    汗阿海的問題又接踵而至:“那出兵呢?明人到底肯不肯出兵幫我們?”
    這才是關鍵。
    敖卜言重重地歎了口氣。
    “那姓張的官兒,說話雲裏霧裏,半天不給準話。”
    “隻是含含糊糊說已經派了人去警告林丹汗了。”
    “就沒有出兵的意思嗎?”汗阿海追問。
    敖卜言搖搖頭,一臉的無奈:“我多問幾句,那官兒就端起他那個破茶杯喝茶,再也不開口了。”
    “屁用沒有!”坐在一旁的伯言黃台吉忍不住罵出聲來。
    “哪家部落會選在這寒冬臘月開戰!一冬征戰後,怕是累死的馬兒都要比戰死的多!”
    “那林丹汗若不是提前備好了幹草物料,如何能過來!這家夥分明是早有準備!”
    “警告!警告能有什麽用啊!”
    帳篷內,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瞬間又被澆滅。
    卜失兔歎了口氣,下意識地撚著手指,喃喃道:
    “要是王那顏還在就好了……”
    一句話,勾起了所有人的愁緒,帳內一時隻剩下此起彼伏的歎氣聲。
    王象乾曆鎮宣府、薊鎮,與蒙古各部打交道多年。
    但凡閑暇之時,便喚大小諸部長,犒以酒水牛羊,以射為戲。
    恩威並施,軟硬皆通,卻是個能拿主意的好官。
    蒙古諸部雖懼他威信,卻也喜他公平。
    可如今這個張姓官兒,卻連話都說不願意說個明白。
    沉默了片刻,敖卜言像是想起了什麽,又有些猶豫地開口。
    “對了,有個相熟的漢商和我提了一嘴,說是東邊來了個姓馬的將軍,好像就是以前那個馬遊擊。”
    “說是帶了一大隊兵馬,就駐紮在大同旁邊。”
    “那天他遠遠看著,隊伍走馬都走了好半天,煞是威風。”
    “東邊來的?”汗阿海皺起了眉頭,“叫什麽名字?”
    卜失兔渾濁的眼睛一亮,接口道:“姓馬的遊擊……莫不是馬世龍?過往他就在我們這兒,後來聽說升官去了東邊。”
    “馬世龍?!”
    汗阿海和伯言黃台吉幾乎是同時驚呼出聲,兩人對視一眼,臉上全是難以置信。
    卜失兔和敖卜言疑惑地看著他們。
    伯言黃台吉解釋道:“你們不知道這馬將軍!他到了我們東邊,先在薊鎮,後來又去了遼東做了總兵,封了都督!”
    “後來聽說是打了個敗仗,才被以前那個皇帝給撤了職。他現在又到了這裏,莫不是起複了?”
    “這是不是代表這個新的皇帝要在這裏用兵?”
    汗阿海猛地站起身,來回踱步,雙眼放光。
    “如果是他的話!我看有戲!不然何以突然帶了隊兵馬過來?”
    敖卜言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潑了盆冷水:
    “也有可能隻是調兵預備的,畢竟我們在集寧海子聚兵,他們哪知我們是要和林丹汗打還是一起入塞。”
    “明人說到底還是防著我們的。”
    “不管那麽多了!”汗阿海大手一揮,“趕緊派人去聯係他!把話說說清楚,說不定他就能出兵呢?!”
    卜失兔點點頭,他轉向侍立一旁的兒子俄木布,道:
    “你現在就挑最好的快馬,去一趟德勝堡!想辦法找人通報一下,問問馬遊擊,不,是馬都督,他這邊是個什麽章程!”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
    “隻要他願意出兵,要馬匹,要毛皮,要黃金,都可以談!”
    “哪怕是要首級,我們這邊這邊也可以全部給他!”
    “是!”俄木布應聲領命。
    他剛轉身幾步,卜失兔又叫住了他。
    “等等!你再從部裏挑一百匹上好的大馬一起帶過去!就說是我們送給馬都督起複的禮物!”
    “明白!”
    俄木布不再遲疑,掀開厚重的帳門,身影很快消失在風中。
    馬世龍這個名字,像是一劑強心針,讓帳內凝重的氣氛頓時鬆快了不少。
    但誰都知道,這終究隻是一個可能的希望。
    自打在集寧海子聚兵以來,右翼聯軍的兵馬,攏共也就到了三四萬騎。
    這些日子,在野外與林丹汗先頭部隊的小規模衝突中,幾乎是輸多贏少。
    一個個依附於他們的小部落,要麽被拔掉,要麽就遠遠地逃走了。
    眼看局勢一日比一日不妙,他們隻能把所有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隻求能增加哪怕一絲一毫的勝算。
    南邊的大明,自然是重中之重。
    但除了大明,他們還有其他的一些選擇。
    短暫的興奮過後,卜失兔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開始追問起哈喇沁部那邊的進展:
    “女真那邊,怎麽樣了?”
    汗阿海搖了搖頭,神色也重新變得嚴峻。
    “先別指望了。我雖然派了人去送信,但從這裏到遼東,幾千裏地遠。中間又隔著察哈爾的部落。”
    “最好的馬兒也要從月缺跑到月圓。等拿到回信,說不定是下個月月圓的時候了。”
    “更不要要說現在臨近入冬,他們不一定會願意出兵的。”
    “不要指望女真人了,至少今年他們是不可能出兵,就算有也要等到明年了。”
    卜失兔盯著汗阿海繼續追問:“永邵部呢?他們願意出兵嗎?”
    “哼,”汗阿海冷笑一聲,“他們說今年秋天鬧了災,馬沒養肥,打算明年再幫我們。我看他們是想等我們和林丹汗先打上一架,再看看風向。”
    他轉而反問:“鄂爾多斯的額璘臣濟農那邊呢?”
    卜失兔失笑搖頭,笑容裏滿是苦澀:“理由和你那邊差不多。”
    帳篷內,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希望來得快,去得也快。
    現實的沉重,如同一座大山,重新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就在這時,帳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厚重的帳門被人從外麵猛地撞開,一個渾身血汙的部落首領衝了進來,撲倒在卜失兔的腳下。
    “大汗!我的卜失兔大汗!”
    那首領聲嘶力竭地哀嚎。
    “我的部族……我的部族被林丹汗的先頭部隊給衝了!三百多頂帳篷,一夜之間,全完了啊!”
    帳內眾人臉色大變。
    不等卜失兔有所反應,一股寒風卷著沙土倒灌而入。
    素囊台吉帶著一臉的冷笑,大步走了進來。
    他的身後,跟著十幾名中小部落的首領,每個人的臉上都交織著恐懼與憤怒。
    他們將帳門堵得水泄不通,一道道目光,如刀子般割在卜失兔的身上。
    “卜失兔。”
    素囊台吉沒有看地上的那個首領,隻是盯著麵色發白的卜失兔。
    “你都看到了?這就是你下令‘等待’的結果。”
    他環視一周,目光從汗阿海和伯言黃台吉那毫無波瀾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回到卜失兔身上。
    “今天是他,明天是誰?是我?還是他?”
    素囊台吉隨手一指人群中的一個首領。
    “還是說,是你這個高高在上的順義王,打算等我們這些小部落的血流幹了,再去和林丹汗議和?”
    “素囊!你不要在這裏煽動人心!”
    敖卜言台吉猛地站了起來,厲聲喝道。
    “大汗自有計較!如今刀把子沒有磨利,馬兒沒有養肥,隨便出戰,隻會正中林丹汗的下懷!你是想讓所有人都白白送死嗎?”
    “哈哈哈哈!”
    素囊台吉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他仰天大笑。
    “計較?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們分明是在等明人的消息!”
    他笑聲一收,眼神變得無比銳利。
    “敖卜言,我問你,沒有南邊皇帝的命令,那明朝的兵哪裏敢出來?!”
    “明人靠不住的!我們土默特部隻能靠自己!”
    他上前一步,逼視著敖卜言,更逼視著他身後的卜失兔。
    “卜失兔,你老了,你的血已經冷了!你的牙也掉光了!”
    “你隻配躲在帳篷裏,喝著奶茶!烤著塘火!土默特部跟著你是沒有前途的!”
    “你!”卜失兔氣得渾身發抖。
    素囊台吉卻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他猛地轉身,麵對身後那群首領們,振臂高呼:
    “願意把自己的牛羊、女人和腦袋,都交給明人去保佑的,你們就繼續跟著他等下去!”
    “願意用自己的彎刀,去搶回屬於我們自己的草場和榮耀的,就跟我素囊走!”
    “我們黃金家族的後裔,寧願在衝鋒時倒下,也絕不跪在帳篷裏等死!”
    話音未落,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竊竊私語變成了越來越響的議論,一道道質疑、動搖的目光,讓卜失兔如坐針氈。
    他能感覺到,自己身為盟主的權威,正在像沙子一樣從指縫中流失。
    汗阿海和伯言黃台吉的臉上,滿是焦慮和苦澀。
    他們比誰都清楚,右翼諸部現在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
    內訌,是比林丹汗更可怕的敵人。
    眼看素囊的話就要將人心徹底攪散,汗阿海終於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喝道:“素囊!夠了!”
    “大敵當前,你在這裏煽動人心,是想讓林丹汗的刀子更快一點,好割開我們的喉嚨嗎?”
    伯言黃台吉也站了起來,對著那些騷動的首領們喊道:“都安靜!聽順義王把話說完!誰要是想現在就去投靠林丹汗,現在就滾出去!”
    兩人的話語雖然強硬,卻透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他們是在維護卜失兔的權威,也是在絕望地試圖把已經快要散掉的沙子重新聚攏起來。
    卜失兔看著自己的盟友,心中稍定,但看著帳外那些被素囊煽動得蠢蠢欲動的首領,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今日來的十幾家台吉,都曾經是扶他上了王位的部落首領。
    然而隻是一些損失,就讓他們倒向了素囊。
    再往後呢?二十家?三十家?
    打完這場仗,土默特部究竟是誰來說了算?
    再不做點什麽,他這個順義王,今日就要威嚴掃地,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夠了!”
    一聲困獸般的嘶吼,從卜失兔的喉嚨裏爆發出來。
    他猛地推開身前的敖卜言,站了起來。
    “素囊,你不用在這裏妖言惑眾!我才是右翼諸部的盟主!”
    他緊緊咬著牙,大聲道:“五天!我隻再等五天!”
    他的聲音響徹整個汗帳。
    “五天之內,大明再無準信,我親自出陣,與林丹汗決一死戰!如何!”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看著憤怒咆哮的卜失兔。
    素囊台吉的臉上,緩緩勾起一抹得意的、殘忍的冷笑。
    “好,五天。這是你自己說的。”
    他收回逼人的氣勢,再次轉向身後的首領們。
    “大家都聽到了。五日之後,他若不戰,我來戰!”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記住,狼王的位子,永遠隻屬於最勇敢的巴圖魯!”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汗帳。
    身後,那十幾名部落首領猶豫片刻,望了望卜失兔,終究還是逐一退出賬外去了。
    偌大的汗帳之內,瞬間空了一大半。
    卜失兔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頹然坐倒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汗阿海走到卜失兔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不住歎了口氣。
    “卜失兔,這樣的軍心,真的還能穩住五天嗎?”
    ……
    當然穩不住五天。
    在俄木布從德勝堡空手而返,沒帶來明軍任何承諾的第二天。
    在林丹汗偷襲了聯營中最邊角的一個小部落,又大搖大擺離去後的第三天。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決戰要開始了。
    無可避免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