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進如山胡桃叢,擺如海子樣陣(8K大章!感謝盟主武神無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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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寧海子湖畔的草原,一夜之間,從牛羊的牧場,變成了十數萬蒙古勇士的獵場。
    秋草枯黃,被清晨的寒霜打得低垂,廣袤的原野上,兩支大軍東西對峙,沉默如山。
    東邊,是自老哈河遠道而來的察哈爾部。
    林丹汗的大纛在風中獵獵作響,玄黑色的旗幟上,描金的狼圖騰仿佛要擇人而噬。
    西邊,則是蒙古右翼諸部聯軍,土默特順義王、哈喇沁汗阿海、伯言黃台吉等人的旗幟聚在一處,顏色圖騰各異。
    兩邊的陣型如出一轍,皆是成吉思汗傳下的魚鱗大陣。
    中軍沉穩押後,左右兩翼如張開的利爪般前置,前衛部隊頂在最前方,整個大陣呈現出一個厚重的凸字形結構。
    (附圖,來自論文《蒙古馬與古代蒙古騎兵作戰藝術》,當然實際作戰會有很多變種,以後有機會寫到再說。)
    大陣之外,是散如蜂群的托勒赤,這些警戒騎兵往來馳騁,警惕地注視著周遭的一切動向。
    而更外圍,則是阿勒斤赤(偵查騎兵)的戰場。
    這些人在方圓數十裏之內,以五人為一隊,互相驅逐,互相廝殺。
    以最原始的方式,爭奪著戰場的視野,試探著對方的虛實與勇氣。
    ……
    戰場的西北角,一支順義王麾下的阿勒斤赤小隊,與一支察哈爾小隊幾乎同時發現了對方。
    廣袤的草原上,第三隻隊伍遠在數裏之外。
    沒有絲毫猶豫,兩邊的探馬赤長官,兩個素未謀麵的蒙古漢子,做出了鏡像般的反應。
    “嗡——”
    弓弦震動,雙方各射出一支鳴鏑,作為挑戰的宣告。
    隨即,他們同時撥轉馬頭,催動戰馬,開始了對向衝鋒。
    騎手們俯下身子,緊貼著馬背,胯下的戰馬感受到了主人的戰意,開始逐步提速。
    慢步、快步、跑步、襲步!
    戰馬粗重地喘息著,鼻孔中噴出白色的熱氣,與生俱來的好勝心,刺激著它們幾乎用盡全力地衝刺。
    馬蹄聲由疏到密,最終連成一片,快得隻聽見兩個蹄音。
    僅僅是片刻,雙方的速度就提升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
    距離迅速拉近。
    雙方再次張弓搭箭,快者射出兩箭,慢者不過射出一箭,便不得不抽出彎刀,緊緊握在手中。
    然而,在這等風馳電掣的速度和腎上腺素飆升的緊張之下,箭矢的準頭大打折扣。
    這場小小的遭遇戰中,無人中箭,也無人落馬。
    依舊是五對五!
    雙方仍在加速!仍在對衝!
    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
    順義王小隊的隊長,那個年輕的土默特勇士,心髒狂跳,手心已滿是汗水。
    他竟然不自覺地向左撥動了馬頭。
    這是一個近乎本能的反應,如此一來,整支小隊便能從對方的右側斜切而過,用自己慣用的右手去攻擊敵人。
    這樣雙方交錯而過,縱然互有傷亡,也不至於雙雙撞成肉末。
    然而,騎兵交戰,勇氣便是最鋒利的武器。
    先調轉馬頭,便是先暴露了自己內心的怯懦。
    對麵,那名察哈爾小隊的隊長臉上,綻開一個獰厲的笑容。
    他看穿了對手的膽怯。
    他竟是方向不改,依舊如一支離弦之箭,筆直地朝著順義王小隊直衝而去!
    草原上的狼,從不因對手的數量而退卻,隻因頭狼的眼神而前進。
    對方的怯懦極大地鼓舞了這隻小隊,所有人紛紛緊隨隊長,奔襲而至。
    一切隻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恐懼,在順義王小隊五名騎兵的心中急劇放大。
    對衝,是勇者的遊戲。
    一旦兩支高速奔馳的騎兵小隊撞在一起,沒有任何一方有生還的可能。
    飛馳的戰馬和脆弱的血肉之軀,會將一切碾成碎片,潑灑在這片枯黃的草地上。
    幾乎是不約而同,整個順義王小隊齊齊更大幅度地撥動了馬頭,向著左側狼狽地回旋而去。
    他們慫了!
    局勢已定!
    察哈爾的騎手們沒有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發出一陣野獸般的呼喝,順勢銜接而上,如一群惡狼,死死咬住了順義王小隊的左後方。
    一場不對稱的屠殺開始了。
    察哈爾小隊人人用右手揮舞著兵器,輕而易舉地攻擊著對手毫無防備的左側。
    刀砍!錘砸!
    隻一瞬間,一名落在最後的土默特騎兵,便被一柄沉重的骨朵砸中後心,慘叫一聲,滾落馬下。
    然而,硬切對方的左後方,終究是讓察哈爾小隊失速更多。
    剩下的四名土默特騎兵拚命打馬,逐漸脫離了刀錘的攻擊範圍。
    “呸,一群慫貨!”
    察哈爾的隊長不屑地啐了一口,他沒有下令追擊,因為遠處一隊新的阿勒斤赤已遠遠出現在視野之中。
    他翻身下馬,站定步子,屏息凝神,朝著逃竄的背影射出了幾箭。
    運氣不錯,其中一箭射中了一匹戰馬的後臀。
    可惜,那戰馬受了傷,反而發了性,速度愈發快了,嘶鳴著衝到了最前頭。
    得,運氣不好。
    察哈爾的隊長也不在意,翻身上馬,帶著手下兜回了原來的戰場。
    那土默特部的騎兵在高速奔馳中被敲下了馬,所受的鈍器和刀傷倒是小事。
    但他的小腿卻扭成了奇怪的形狀,森白的骨頭茬子都翻了出來。
    他掙紮著想要起身,卻終究隻是徒勞。
    看到隊長走近,他的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欲,嘴角湧出血沫,掙紮著哀求道:“饒……饒命……我投降……我願意投降……看在佛祖的份上,看在長生天的份上!”
    那名隊長低頭看了看他,又瞥了一眼他嘴角不斷冒出的血泡,搖了搖頭。
    “你傷了心肺,活不久了。”
    隊長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說著,他翻身下馬。
    絲毫不顧騎兵徒勞的哀求,伸腳將他推倒在地,反手抽出彎刀,往他脖頸上一架,然後用力一壓。
    一顆頭顱被輕易碾下,鮮血頓時染紅了草地。
    “阿彌陀佛,願你往生極樂。”隊長低唱一聲,便將頭顱上的發辮抓起,綁在自己的馬鞍一側。
    “走!回營休整!有了這顆人頭,咱們這陣就算交了差了!”
    “哈哈哈!走走走!”
    這隻探馬赤小隊發出一陣張狂的笑聲,擁著他們的長官,往東方的大營回奔而去。
    整座集寧海子湖畔,十餘裏寬的戰場之上,數百支這樣的阿勒斤赤小隊輪番出陣,捉對廝殺。
    有時候,是察哈爾人獲得了勝利。
    有時候,是蒙古右翼的勇士技高一籌。
    而更多的時候,兩邊根本就不對衝廝殺,也不產生任何傷亡。
    雙方隻是在奔馳中射出幾箭,圍繞著某個區域做了一些驅逐與反驅逐,便回本陣騰換馬匹去了。
    但哪怕是這樣的空跑,也是戰場區域爭奪的一環。
    一個個低矮的緩坡,一個個不起眼的的水坑,或許無關數萬兵馬的勝負大局,卻決定著這一隊隊阿勒斤赤的生死。
    當然,地形、戰術、技巧這些因素加起來,都遠遠不及勇氣這個因素重要。
    因為,以上的任何因素,在騎兵戰中,某種意義上都不過是為了增強勇氣而已。
    越相信自己能贏得勝利的,越看見自己將要勝利的,往往就越能贏得最終的勝利。
    再沒有比可能的勝利,更能增強勇氣的手段了。
    如此一來,整個戰場的視野控製權,或者說,戰場的主動權,終究還是在一次次微小的勝利和失敗中,慢慢從蒙古右翼聯軍這邊,滑向了察哈爾一方。
    ……
    蒙古右翼陣中,一處略高的緩坡處,立著一根繪著蒼鷹的大旗。
    旗下,土默特順義王卜失兔、哈喇沁汗阿海、伯言黃台吉等幾位右翼諸部的首領,均是麵色鐵青。
    他們的目光,都注視著前方那片廣闊而混亂的戰場。
    “隻能出陣了。”汗阿海的聲音沙啞而沉重,“再這麽耗下去,過不了一個時辰,林丹汗的探馬赤就要推到我們大陣麵前來了!”
    “要是讓他們的探馬兜到後側去,這仗就更難打了。”伯言黃台吉也點頭附和,“哈喇沁這邊,我領兵去衝一下。隻要今天能把他打痛,這場仗未必不能再往後拖拖。他遠道而來,拖得越久,對他越不利。”
    順義王卜失兔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點了點頭。
    他正欲讓自己的心腹敖卜言台吉出陣,眼角的餘光,卻鬼使神差地瞟到了不遠處素囊台吉那張桀驁不馴的臉龐。
    那是他汗位競爭者的臉,一張讓他憎恨了二十多年的臉。
    卜失兔的動作頓住了。
    一個念頭,如毒蛇般從心底鑽了出來。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素囊台吉,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
    “土默特部,確實需要一個真正的勇士來帶領。”
    “素囊台吉,是你證明自己的時候了。你帶你的兵馬為左翼,與伯言黃台吉一同出陣吧。”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之前來援的那十餘名台吉,也都撥到你的下麵去,聽你號令。”
    素囊台吉先是一愣,隨即嗤笑一聲。
    他聽出了卜失兔言語中的虛偽,也看穿了這背後的算計。
    但他沒有拒絕。
    草原上的陰謀,終究需要刀子說話。
    麵對戰火的土默特部,或許會重新思考,他們究竟需要一個怎樣的王。
    “打得太醜陋了。”他輕蔑地看了一眼卜失兔,“你還是睜大眼睛,看看我是怎麽打的吧!”
    說罷,他轉身便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直接翻身上馬,奔向自己的部眾。
    緩坡上,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汗阿海看著順義王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突然心中毛骨悚然。
    ——他心中有了一個不妙的猜測。
    汗阿海心中沉吟片刻,已然有了打算,但麵上卻一點不顯,隻是說道:“我也下去準備一下,若需要衝陣,傳信來說便是。”
    說罷,他也騎馬而去了。
    緩坡上一片安靜,隻聽得大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片刻之後,順義王卜失兔才轉過頭,看向一直侍立在身後的長子俄木布,歎了口氣。
    “你下去,將中軍準備好,要保證好……我們退往青城的後路。”
    俄木布卻沒有立刻動身。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阿布,既然覺得不能勝,又為何要打?”
    卜失兔轉頭看向自己的兒子,難得地笑了笑,隻是那笑容裏充滿了苦澀和無奈。
    “等你以後就明白了。”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有些仗,是不得不打的。”
    “別問這麽多了,下去準備吧。”
    “是,父親。”俄木布躬身應道,然後轉身離去。
    卜失兔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那片已經風雲變幻的戰場。
    隨著蒙古右翼聯軍這邊,素囊台吉和伯言黃台吉的出陣前壓。
    戰線最前方的阿勒斤赤們頓時如潮水般向兩側散去,所有人的焦點,都轉向了即將碰撞的兩支大軍。
    甚至有些探馬小隊,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捉對廝殺,紛紛側過身來,像觀眾一樣,注視著戰場最中央的動向。
    ……
    “終於忍不住了麽?”
    東麵,察哈爾的大陣之中,林丹汗冷冷一笑,眼神中滿是嘲諷。
    他沉思片刻,果斷開口:
    “傳令!讓桑哈兒寨領阿喇克綽特部、拱兔領多多羅特部,各領部屬出擊!”
    傳令兵高聲應諾,飛速策馬遠去。
    林丹汗眯起眼睛,看向那片已經開始沸騰的戰場。
    來吧,先送點甜頭給你們嚐嚐。
    可別連這點甜頭,都吃不下啊?
    ……
    此時,天光終於大亮,籠罩在草原上的薄霧徹底散去,戰場的形勢陡然加速。
    沒有什麽後世文人臆想出來的,愚蠢的牆式衝鋒。
    這群在西伯利亞寒風中長大的蒙古人,隻相信他們祖祖輩代代傳承下來的戰術,最樸實,也最考驗騎手本能的戰術。
    ——進如山胡桃叢,擺如海子樣陣!
    兩邊幾乎做出了完全相同的選擇。
    四個部落,數千名率先出陣的騎兵,自動分作了二三百人一隊的小隊。
    戰場之上,沒有固定的戰線。
    所有的小隊都在追逐著他們對手的左後側,試圖從對方最脆弱的地方發起攻擊。
    而這種追逐,又往往因為其他小隊的加入,而被迫中斷,受傷,甚至退卻。
    一個個“八”字形的循環,在廣闊的戰場上此起彼伏。
    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狩獵而來的本能,讓他們如同一群群燕子,隻憑頭領的幾個轉向,便能心領神會地匯聚成一道道洪流。
    當一方的騎隊發起衝鋒時,另一方的騎隊往往會選擇暫避鋒芒,向後退卻,與自己的預備隊會和。
    而另一支修養了片刻的騎隊,又會立刻從預備隊中出列,發起新一輪的衝鋒,去追逐彼方退卻時掉隊、落伍的士卒,用弓箭和馬刀,收割他們的生命。
    直到對方的預備隊,又重新發起反衝鋒。
    浩大的戰場之中,兩方數千騎兵的爭鬥,仿佛一場壯觀而殘酷的海浪式表演,此起彼伏,潮起潮落。
    沒有金鐵交鳴的激烈碰撞,沒有那種氣勢洶洶、不死不歸的決死衝鋒。
    有的,隻是無休無止的呐喊、砍殺、箭鳴,以及那震耳欲聾的馬蹄轟鳴。
    瓢潑一樣的箭雨,胡亂灑落在整個戰場之中。
    所有人的性命,都仿若風中浮萍,並不全然由自己的勇武決定。
    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冷箭,一塊讓馬蹄失足的石子,一次兜轉後不經意的馬速下降,一個過於冒進的衝刺或掉隊,都會成為奪去他們生命的死神。
    在對陣持續了一段時間後,戰場上的形勢,幾乎是持平的。
    甚至在素囊台吉率領的左翼戰場上,蒙古右翼聯軍還略微占據了上風。
    素囊台吉確實悍勇,他身先士卒,帶領著部眾一次次衝散了對麵阿喇克綽特部的陣型。
    察哈爾側的阿喇克綽特部節節敗退,所能輻射的“海浪範圍”,被一點點地壓縮。
    他們回歸本陣進行休整的騎兵越來越少,反而越來越多的人在潰敗後,不知跑向了何處。
    終於,卜失兔再次下令,左右兩翼所剩下的另一半部眾也盡數加入戰場,而原有的隊伍,則逐步退到中軍之後進行重整。
    另一邊,林丹汗看著戰局,依舊是那副冷漠的表情,仿佛戰死的,都隻是些無關緊要的牲畜。
    他再次揮手,冷酷地將另一半外藩部落,也派上了戰場。
    他在等。
    他在等卜失兔全軍壓上的那一刻。
    至少——也應當是壓上半個中軍的那一刻。
    否則,縱使擊潰了這左右兩翼的疲兵,卜失兔的中軍主力撥馬便走,自己能取得的殺傷也將大大減弱,後續的青城之戰,反而要平添不少波折。
    這是先苦後甜之理。
    當然,最關鍵的是,苦的都是外藩部落的兵馬,林丹汗自然就更無所謂了。
    死得越多,他對整個察哈爾的整合才越順利。
    自從在遼東連連受挫以後,他已經深刻明白了一個道理。
    一萬名本部編練過的固山,也要遠勝於十萬遊離依附的外藩部落!
    此戰過後,想來他的六個固山或許就能夠全部整編了,甚至擴展到八個固山也未嚐不可。
    隻要拿下蒙古右翼!隻要吞並這些羸弱的羔羊!
    掌控整個草原的他,自然可以對南邊的明朝予取予奪!
    至少,整個蒙古諸部的歲賞,應該全部歸於他才對!
    ……
    整編、出戰、再整編、再出戰。
    在經曆了十幾個漫長而膠著的間隔以後。
    時間,終於逐漸接近了日中。
    這場輪番上陣的海浪式騎戰所掀起的風浪,逐漸衰弱下來。
    蒙古右翼的幾名頭領,陸續從戰線上退了下來,又重新聚集在那處緩坡之下。
    “全軍壓上吧!”素囊台吉滿臉通紅,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汙,咬著牙對卜失兔吼道,“你到底還在等什麽!”
    “前陣子的戰敗,隻是因為他們的探馬赤軍更精銳罷了!如今真刀真槍地打起來,他們一下子就露了怯!林丹汗沒什麽了不起的!”
    伯言黃台吉也帶著笑意說道:“確實如此,林丹汗奔襲而來,明顯馬力不足,修整不佳!我們打起來,確實感覺他們羸弱很多。”
    卜失兔咬著牙,看向整個優勢越來越明顯的戰局,內心無比掙紮。
    理智告訴他,林丹汗必有後手。
    但眼前的優勢,和盟友們高昂的戰意,又讓他難以決斷。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折中。
    “再等等。”他沉聲說道,“現在已經日中。再等兩個個時辰,日頭便會移到我們的身後。到時候,陽光會幫助我們,我們更有利,確實可以在下午,全力打一打!”
    “這樣就算打輸了,時間也到晚上了,林丹汗那時也衝不破我們的營寨,這樣穩妥一點。”
    汗阿海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他想提醒一下卜失兔,林丹汗最精銳的本部六大固山,可還一兵未動。
    但轉念一想,自己等人的精銳,不也同樣壓在中軍之中,作為後備嗎?
    到時候,無非是當麵鑼、對麵鼓,真刀真槍地做上一場便是了。
    隻是……
    汗阿海看了看卜失兔的臉色,終究還是沒有出言提醒,隻是默默撥轉馬頭,回歸了自己的本陣。
    不論如何,哈喇沁的利益才是第一位的!
    ……
    這場迅捷而又遲緩的騎兵交戰,很快便又過了兩個時辰。
    持續了半天的戰鬥,讓所有參戰的騎隊都變得越來越無力,越來越虛應其事。
    甚至出現了兩邊衝鋒一陣,默契地遠遠地對射一下,便各自兜轉馬頭退回本陣的滑稽場麵。
    一陣開始如此,便陣陣皆是如此。
    左右翼的眾人,都在等待著那道鳴金收兵的指令——無論是哪一方的。
    突然!
    “咚!咚!咚!”
    沉悶的鼓聲,從蒙古右翼的中軍大陣中響起!
    就在右翼聯軍又一輪衝鋒的隊伍撤下時,那一直壓在背後,沉默了整個上午的中軍主力,終於動了!
    一萬餘騎,從前方騎陣的縫隙中,如決堤的洪水般開列馳過,帶著無可阻擋的氣勢,全力向著東方的察哈爾部猛攻而去!
    此刻,太陽正自他們背後斜斜而下,將他們的身影拉得老長,也將金色的光芒灑在他們的盔甲和刀刃上,照得他們光芒四射,仿佛天神下凡。
    幾乎是在對方出陣而來的瞬間,鏖戰了大半天的察哈爾左右兩翼,就如春風化雪一般,盡數散去。
    沒有任何人會愚蠢到與這般規模的騎兵硬撞,更何況,他們還是已經鏖戰了整個早上的疲兵。
    兩翼的察哈爾騎兵紛紛撥轉馬頭,不等對方的兵鋒到達,就往左右兩側遠遠散開,讓出了中央的通道。
    而就在同時,林丹汗終於也投出了他的應對。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傳令!本部六大固山,全軍出擊!”
    伴隨著他冰冷的命令,察哈爾的中軍大陣中,八千餘騎最精銳的本部騎士,也如火山噴發般轟然出列,席卷而來!
    整個戰場的規模,一下子從千餘米的交鋒距離,瞬間擴展到數千米。
    在集寧海子之側,自偉大的俺答汗時代結束以來,最大規模的純騎兵之戰,徹底拉開了帷幕!
    雙方都在急速逼近。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又隻是那一刹那間,當距離來到八十步時,雙方不約而同地向對方潑灑出一場遮天蔽日的箭雨!
    密集的箭雨之下,再難有小規模斥候戰那般的幸運。
    戰馬的悲鳴,騎手的慘叫,箭矢穿透盔甲和肉體的悶響,不絕於耳。
    馬匹、騎手、盔甲、頭盔、草地……目之所及,無處不紮滿了密密麻麻的箭矢。
    但僅僅是片刻的混亂,察哈爾的騎隊便更快地從混亂之中恢複過來。
    騎士們用雙腿夾緊馬腹,無視身邊的傷亡,進一步催動馬速,如一道奔湧的浪潮,狂卷而去。
    對麵的蒙古右翼騎兵隊伍,卻出現了短暫的不一致。
    有人同樣在加速衝來,但更多的人,卻下意識地勒住了韁繩,放慢了馬速。
    整個嚴整的衝鋒陣型,在瞬息之間,就從一道平直的橫線,變成了一個參差不齊的錐形。
    但是,騎兵對戰,不是到了決勝之時,狗屁的錐形陣又有什麽用!
    陣型越是整齊,速度越是迅猛的那一方,就越是能奪得那寶貴的勝利!
    這不僅僅是因為戰場的火力密度能夠更加集中,更是因為,這代表了騎士們心中的勇氣。
    和步兵可以結陣死戰不同,騎兵陣散難收,是勇猛精進,還是怯懦後退,全看平日的操練,和心中那股一往無前的氣。
    蒙古右翼諸部,在大同、宣府的邊牆之下,安逸了太多年。
    他們又豈會是與後金鐵騎鏖戰了十餘年的察哈爾部的對手?
    越來越多的人,心中生出了膽怯。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懷疑這場衝鋒能否勝利。
    越來越多的人,都想著,不如先讓過這一陣,就像剛剛過去的那個上午一樣,回旋重整,再做計較。
    直到第一個蒙古右翼的騎兵,終於承受不住那迎麵而來的巨大壓力,猛地調撥了馬頭,試圖從側麵回旋,脫離這道衝鋒的洪流。
    一個,兩個,十個,百個……
    仰仗著陽光優勢的萬騎衝鋒,還遠未接觸,便已然宣告了察哈爾部的初步勝利。
    ……
    沒有人注意到,在兩軍主力衝撞揚起的滾滾煙塵之中,一道千餘人的披甲騎兵,借著六大固山打出的第一波動亂作為掩護,正像一支筆直的利箭,射向前方。
    林丹汗,終於投下了他最關鍵,也是最致命的勝負手!
    再做一下午的波浪式進攻和防守?
    再在這片陌生的草原上浪費寶貴的一天?
    不,林丹汗已經等來了他最想要的信號。
    偉大的成吉思汗傳下的兵法如是說道:
    進如山胡桃叢,擺如海子樣陣。
    而攻,則當如穿鑿而戰!
    此時,正當其時也!
    貴英恰頂盔披甲,率領著林丹汗最精銳的擺牙喇,無聲無息地越過了己方固山的陣線。
    提速,提速,再提速!
    百步之距,轉瞬而至!
    尚在原地,作為中軍後備隊的土默特騎兵,剛剛接納了從前方敗退,或者說“轉進”回來的前隊,正是一片混亂之際。
    貴英恰所率領的擺牙喇中軍鋒矢,便已近在眼前!
    “射!”
    十步之距,勁射如雨!
    前三排騎兵在衝鋒的同時射出箭矢,將當麵的土默特後備隊射得人仰馬翻。
    而其餘的數百名騎兵,則在奔馳中,將隊列從穿越本陣固山時的豎隊逐步展開為橫陣。
    當那些土默特的騎兵,終於看清了這支騎兵身上,反射著太陽光亮的精良甲胄以後。
    這支作為最後預備隊的騎兵方陣,幾乎一瞬間就在原地,轟然崩潰了!
    沒有任何組織度、訓練、裝備能支持他們去進行這場注定失敗的對抗!
    或許中原來的某些漢人隊伍可以。
    或許成吉思汗時期的蒙元勇士可以。
    但絕對不是當前這支混亂、慌張的土默特騎隊。
    除了少數悍勇得像個傻子的人拍馬而上,其餘所有人都在拚命地鞭策著胯下的戰馬,不顧一切地向著西北或西南方向逃去。
    沒有陣型、沒有組織、沒有目的。
    隻有——逃、逃、逃!
    擺牙喇從身後肆意砍殺這群毫無反抗的羔羊,進一步放大他們的恐懼,將他們徹底地驅離戰場。
    貴英恰發出一陣暢快的大笑,卻沒有下令追逐這些潰兵。
    在戰場上,一支騎兵一旦喪失了組織,那就和被殲滅沒有任何區別了。
    不值得再浪費一絲一毫的精力去對待。
    他將馬頭一拐,又朝著另一支尚在動搖和堅持之間徘徊的哈喇沁騎兵陣地,側衝而去。
    仍舊是那套嫻熟的戰術。
    緩步、慢步,在前進的過程中,散開的擺牙喇騎兵,慢慢地重新聚集過來。
    等到人數稍稍集合完畢,便是那套已經演練了無數遍的老一套。
    快步、襲步,前排斜切抽射!後排橫陣直衝!
    一陣了了!二陣了了!
    沒有任何一隻隊伍能抵擋這隻滿編配甲——哪怕多數隻是皮甲的精騎。
    所有騎陣都回頭看向本部的大營。
    ——他們在等待中軍派出的預備隊。
    然而,比蒙古右翼聯軍更快的是林丹汗的反應。
    後方,察哈爾的大陣之中,傳來了急促而高亢的鼓點聲。
    那是前進的信號!是總攻的信號!是不再回旋,壓上所有籌碼,奪取最終勝利的信號!
    僅剩的中軍部隊蜂擁而出!
    六個固山的察哈爾本部騎隊,全力衝刺!
    散落到左右兩翼的外藩騎兵,也從兩翼包抄,席卷而來!
    他們似乎篤定,他們已經取得了這場勝利!
    而正因為他們是如此的篤定,蒙古右翼諸部就越發喪失了勝利的信心!
    僵持了大半天的騎兵海浪,仿佛有那麽一刹那靜止了下來。
    但僅僅是瞬息之間,這道滔天巨浪,便重重地,砸向了西側!
    卜失兔、素囊台吉大旗向西,汗阿海、伯言黃台吉大旗向南,其餘諸多部落也紛紛四散,如同定向噴射的布朗運動一般向各方敗退而去。
    蒙古右翼,敗了!
    林丹汗哈哈大笑,縱馬馳騁,心中湧起無限的豪情。
    在謀劃了半年,在率軍跨越千裏之後,他終於在集寧海子湖畔,奪取了夢寐以求的勝利!
    那份,他從未在明軍和女真身上獲得過的,一場徹頭徹尾的,酣暢淋漓的勝利!
    偉大的神中之神全智成吉思隆盛汗,即將加入這場天下棋局!
    ……
    然而,
    正當林丹汗誌得意滿之時。
    他卻並不知道,一股微小但又富有生命力的力量,正從紫禁城一間簡陋的房子中開始萌芽。
    某種程度上而言,他不知道也沒有關係。
    因為這股力量,本就不是為他而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