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福禍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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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辭坐在清韻書店後堂的小書房裏,午後的陽光透過糊著素紙的雕花木窗,在她麵前的賬冊和那本《江南本草考略》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擱下筆,指尖輕輕拂過線裝書略顯粗糙的封皮。
書是好書,內容詳實,考據嚴謹,甚至恰好解答了她最近研究本地草藥時遇到的幾個疑難。李浩這份“偶然”的贈予,無論是時機還是內容,都精準得……有些過分了。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覺得,這個李浩,與記憶中和旁人口中的那個藥材行小老板,似乎有所不同。
父親前幾日從工部局王董事家回來後,雖依舊對官商之流敬而遠之,但語氣中難得的平和,以及對方送來的那幾味珍稀藥材,都顯示出這次“結緣”的圓滿。她曾無意中問起,父親隻說是對方管家態度懇切,又恰好對症,並無過多提及。但“恰好”這個詞,在如今的世道,往往最是微妙。
還有書店近來莫名消弭的兩次小麻煩。一次是那幾個地痞,嚷嚷得凶,被路過的周明安掌櫃“碰巧”遇上,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周明安是城西慈濟堂的掌櫃,而慈濟堂近期最大的藥材供應商,似乎就是李浩的“昌茂”行。另一次是稅務小吏,前倨後恭,轉變之快令人費解,事後隱約聽說,是上麵有人遞了話。
真的都是“巧合”嗎?
沈清辭的目光落在賬冊旁邊,壓在一本德文醫學期刊下的一份《申報》上。報紙的社會版角落,有一則不起眼的消息,報道了閘北某處裏弄房屋因年久失修坍塌,幸而住戶前幾日恰好因故搬離,無人傷亡。報道語焉不詳,但沈清辭知道,那一片的房子,產權似乎有些複雜,隱約與某個背景不太幹淨的商行有關,而那片地,之前似乎有人想從父親一位陷入困境的故交手中強買,未果。
那位故交,曾與父親是杏林同好,家道中落後,與沈家也疏遠了。父親前些日子還曾為他的處境歎息過幾句。
這一連串看似毫無關聯的“小事”,如果串起來看……
沈清辭端起手邊已經微涼的茉莉花茶,輕輕啜了一口。茶香清苦,她清冷的眸子裏,思緒如窗外被風吹動的光影,明明滅滅。
李浩。
這個名字,在她過往的認知裏,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家境尚可,經營藥材,為人似乎還算本分,在有限的幾次社交場合偶遇,也隻是點頭之交。聽說他父親早逝,留下一點基業,他接手後穩紮穩打,不算特別出挑,但也守住了家業。僅此而已。
可最近這些若有若無的“痕跡”,卻勾勒出另一個模糊的輪廓:敏銳,善於借勢,行事……似乎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目的性。尤其是他看向自己時,那雙看似溫和的眼睛深處,偶爾會掠過一絲她無法理解的、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沉澱了經年的痛楚,又像是壓抑著熾烈的火焰,快得讓她幾乎以為是錯覺。
他到底想做什麽?
是如尋常追求者般,想通過幫助沈家來博取好感?可他的方式又太過迂回和隱蔽,幾乎不留痕跡。而且,他眼中偶爾閃現的東西,絕不僅僅是男女之間的傾慕那麽簡單。
還是……另有所圖?
沈清辭放下茶杯,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杯壁上劃過。她從小浸淫在書香和藥香裏,性情沉靜,心思卻並不遲鈍,甚至比尋常女子更為通透敏銳。父親常說她“心有七竅”,隻是性子清冷,不愛與人計較罷了。
但李浩的出現,和他帶來的這些細微變化,像是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雖然微小,卻持續地擴散,讓她無法完全忽視。
她重新拿起那本《江南本草考略》,翻到其中夾著一枚素色書簽的那一頁。書頁邊緣,有用極細的毛筆做的蠅頭小楷批注,字跡清雋峭拔,顯然是前一位主人留下的。批注的內容是對書中某一處論述的補充和質疑,引經據典,言之有物,顯示出批注者深厚的學識。
這本書,是李浩“偶然”所得。那麽,這些批注,他看過嗎?他能看懂嗎?
如果他看過,並且能看懂,甚至領會其中深意……那他恐怕絕非一個普通藥材商人那麽簡單。
如果他沒看過,或者看不懂……那這本對他而言或許隻是“古籍”的書,被他如此“恰好”地送到自己手中,背後的心思,就更值得玩味了。
無論如何,這個人,需要重新審視。
沈清辭合上書,將其輕輕放在賬冊旁。窗外的陽光移動了幾分,將她置於光影交界處,一半明亮,一半沉靜在陰影裏。
她不會主動去探尋什麽。沈家的家風是“明哲保身,專注本業”,父親更是厭惡與是非牽扯。李浩若有心,自然會再有動作;他若無心,那這些“巧合”便隻是巧合,於沈家無害,她亦無需掛懷。
隻是……
她抬眼,望向窗外被高牆分割出的一小片藍天。不知為何,心頭那縷若有似無的疑慮,並未完全散去。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平靜的水麵下,悄然滋生,改變著某些既定的流向。
而這一切,似乎都與那個名叫李浩的年輕商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她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也不喜歡將注意力過多地放在一個“外人”身上。但理智告訴她,在這個風雨欲來的時代,任何一點異常,都可能預示著更大的波瀾。
或許,該找個機會,探一探那位周明安掌櫃的口風?他似乎是李浩生意上走得頗近的人。
沈清辭暗自思忖著,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與此同時,城西,慈濟堂後院。
周明安正陪著李浩查看一批新到的川貝母。夥計們手腳麻利地將藥材分揀、過秤、裝入防潮的瓷壇。
“李先生,您上次讓我留意的那個事……”周明安覷著李浩的臉色,低聲道,“我讓手底下幾個機靈的,又特意去南市、閘北幾個碼頭和貨棧悄悄打聽了一圈。”
“哦?有什麽新發現?”李浩拈起一顆貝母,對著光看了看成色,語氣隨意。
“怪就怪在這裏,”周明安眉頭緊鎖,“就仿佛……就仿佛那人突然消失了一樣。再也沒聽到有誰在收那幾樣東西,也沒人再提起那個生麵孔。之前接觸過的那幾個掮客,要麽一問三不知,要麽就含糊其辭,像是被人打過招呼,封了口。”
李浩將貝母丟回籮筐,拍了拍手上的灰,神色平靜無波:“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倒也不是完全沒痕跡。”周明安壓低了聲音,幾乎湊到李浩耳邊,“我有個遠房表親,在十六鋪碼頭管著一個小倉庫。他說大概十天前,半夜裏,有幾輛捂得嚴嚴實實的板車,從他們倉庫後門拉走了幾十個密封得很好的木箱,裝上了一條小貨船。那船不是常跑碼頭的,掛的旗子也怪,他沒看清。押船的人不多,但都精壯得很,手腳利落,全程沒人說話。他因為好奇,第二天天沒亮特意去碼頭邊看了眼,那船已經不見了。”
“木箱?什麽樣子?”
“就是尋常貨箱,但用料紮實,封得死緊,看不出裏麵是什麽。不過我表親說,搬箱子的時候,他聞到一股子……淡淡的藥味,還有點橡膠的味兒。”
藥味,橡膠。
李浩眼神微凝。時間和物資都對得上。
“船往哪個方向走了?”
“天太黑,看不真切,好像是往吳淞口外海方向去了。”周明安說道,隨即又補充,“但這也沒準,黃浦江上船來船往,出了吳淞口,東南西北哪兒不能去?”
一條神秘的貨船,半夜裝運著疑似藥品和橡膠製品的木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上海錯綜複雜的水道和遼闊的外海。
對方的謹慎和利落,超出了李浩的預料。這不是普通的囤積居奇,這更像是一次有計劃、有組織、有接應的秘密運輸。
目標是誰?運往何處?
“這事,”李浩沉吟片刻,緩緩道,“暫時到此為止。讓你的人都撤回來,別再打聽了。”
“啊?”周明安一愣,“不查了?”
“對方既然有本事把痕跡抹得這麽幹淨,再查下去,恐怕會打草驚蛇,引火燒身。”李浩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記住,我們隻是做生意,求財而已。不該碰的,別碰;不該問的,別問。”
周明安背後冒出一層冷汗,連忙點頭:“是是是,李先生說的是,是我多事了。我這就讓他們都撤回來,嘴巴閉緊。”
李浩看了他一眼,語氣緩和了些:“周老板,謹慎無大錯。這世道,知道的太多,有時候不是福氣。把我們自己的事情做好,比什麽都強。”
“明白,明白。”周明安連聲應道,心裏對這位年輕的東家,更多了幾分敬畏。他原以為李浩隻是眼光準、膽子大,現在看來,這份沉穩和老練,遠超他的年紀。
離開慈濟堂,李浩沒有立刻回倉庫,而是拐進了附近一家生意清冷的茶館,要了壺最普通的香片,在臨窗的角落坐下。
他需要靜一靜,理一理思緒。
神秘收購者的出現和消失,像一片陰影,短暫地掠過他的布局。雖然目前看來,對方的目標似乎並非上海,甚至可能並非國內,與他沒有直接衝突。但這種“未知”本身,就是一種潛在的風險。
更重要的是,這給他提了個醒:在這個風雲激蕩的年代,上海這座“冒險家的樂園”裏,潛藏的勢力遠比他想象的更加錯綜複雜。他能重生,能預知大勢,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能掌控一切細節。任何一個微小的變數,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偏離他預知的軌道。
他必須更加謹慎,更加周密。
同時,也要加快速度了。
他端起粗糙的茶杯,抿了一口苦澀的茶湯。目光投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行人神色匆匆,黃包車穿梭不息,報童揮舞著報紙,大聲叫賣著關於北方局勢的最新消息。
山雨欲來,風已滿樓。
而他這隻意圖在暴風雨中搏擊長空的鷹,必須趕在雷霆落下之前,將巢穴築得更堅固,將翅膀錘煉得更有力。
至於沈清辭那邊……
李浩的指尖,輕輕摩挲著溫熱的杯壁。書店一別,已近半月。他按捺住了所有想要靠近的衝動,隻是通過周明安,確保著那方小天地的寧靜。
他知道,對於沈清辭這樣聰慧又敏感的女子,潤物細無聲,遠比急風暴雨更有力量。他需要耐心,等待一個更自然、更無法拒絕的契機。
而現在,這個契機,或許就隱藏在這日益緊繃的時局之中。
他放下茶杯,幾枚銅板輕輕擱在油膩的桌麵上,起身離開。
走出茶館,午後熾熱的陽光有些刺眼。李浩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城市遠處模糊的天際線。
快了。
風暴來臨前的寧靜,往往最為壓抑,也最為關鍵。
他整理了一下長衫的衣襟,邁步匯入人流,背影挺拔而沉靜,很快消失在弄堂交錯、光影斑駁的街巷深處。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清韻書店的小書房裏,沈清辭終於合上了賬本,將批注完的《江南本草考略》小心地放入書架。她走到窗前,望著庭院中那棵葉子開始微微泛黃的梧桐樹,靜立了片刻。
然後,她轉身,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個素白的信封和一支鋼筆。
或許,是時候給聖約翰大學的恩師,那位對時局和各方勢力有著深刻洞察的安德森教授,寫一封信,請教幾個關於近期某些“異常”商業動態的學術問題了。
她鋪開信紙,蘸了蘸墨水,清冷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堅定的光。
(第四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