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無聲的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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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李浩的生活被分割成涇渭分明的兩麵。
明麵上,他依舊是那個剛剛盤下新倉庫、試圖在藥材行當裏更進一步的年輕商人李浩。他與周明安的“慈濟堂”保持著穩定的藥材供應關係,價格公道,貨源可靠,漸漸在同行中積累了“誠信、能幹”的名聲。他也會出現在一些不大不小的商業應酬場合,言辭得當,態度謙遜,結交著三教九流的人物,耐心編織著他的人脈網絡。他從不主動提及囤積物資,但當旁人聊起時局,說起北方日益緊張的氣氛,他會在恰當的時候,以憂心忡忡的口吻感慨幾句“生意難做,是該未雨綢繆”,並順勢請教幾句關於某些“緊俏貨”的行情。一切都恰到好處,滴水不漏。
暗地裏,他那隻“看得見”的手,正以前世積累的經驗和冷酷的預見力,高效而隱秘地運作著。通過周明安介紹的一些灰色渠道,以及與幾個“神通廣大”的掮客建立的聯係,他開始有條不紊地吸納那些在普通人看來“不急用”甚至“奇怪”的物資。奎寧粉、磺胺片、高純度酒精、消毒紗布、止血帶、基礎外科器械……這些醫療物資被化整為零,通過不同的路徑,悄無聲息地流入蘇州河畔那個不起眼的小倉庫,藏進精心改造的夾層和地窖裏。同時,桐油、防水帆布、耐磨繩索、壓縮餅幹罐頭、甚至幾台品相不錯的二手柴油發電機核心部件,也陸續被安置妥當。
五百大洋盤下的倉庫,價值在隱秘的積累中悄然膨脹。這裏儲存的,是他為即將到來的風暴,預備的諾亞方舟的一塊塊甲板。
偶爾,在夜深人靜,清點完又一批到貨的物資後,李浩會鎖好倉庫厚重的鐵門,獨自走到後院。蘇州河的水在夜色中泛著黑沉沉的微光,帶著工業城市特有的渾濁氣味緩緩流淌。對岸的霓虹燈閃爍著靡靡之光,更遠處,城市的輪廓沉浸在黑暗裏,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他點上一支煙,猩紅的火點在黑暗中明滅。煙霧繚繞中,他腦海中清晰回放著前世的時間線:摩擦、試探、局部衝突、外交斡旋、最終,那場蓄謀已久的、徹底點燃一切的滔天戰火。
快了。
他能感覺到空氣中日益稀薄的氧氣,看到街頭報童叫賣號外時越發急促的腳步,聽到酒館茶肆裏人們壓低了聲音、卻又止不住擔憂的議論。這座城市,這個國家,都像一根被不斷擰緊的發條,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的呻吟。
接下來,就是等待。
等待那場改變無數人命運的戰火,如期點燃。
也等待他李浩,借著這滔天的火焰與混亂,完成重生後的第一次真正騰飛。
而沈清辭……想到書店裏那個清瘦的身影,那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李浩的心弦再次被撥動。贈書之後,他沒有再刻意接近。他知道,過猶不及。但他並非毫無作為。他通過周明安,以極其隱晦的方式,不著痕跡地化解了兩次可能波及到清韻書店的小麻煩——一次是幾個地痞借口“保護費”騷擾,被周明安“偶然”路過、報出某個巡捕房小頭目的名號嚇退;另一次是稅務部門一個小吏的故意刁難,被周明安通過關係遞了句話,便不了了之。這些事,沈清辭或許有所察覺,或許一無所知。李浩要的不是她的感激,而是在風暴真正來臨前,盡可能為她掃清一些微不足道的塵埃,讓那方書香的淨土,能多維持一刻的安寧。
在滔天的利益和血腥的博弈之下,那抹微光,是他所有行動最深處的動力,也是最柔軟的牽掛。
他必須贏。
為了複仇,更為了,守護那縷他失而複得的月光。
煙蒂燃盡,燙到了指尖。李浩將煙頭彈入渾濁的河水,轉身,重新沒入倉庫的黑暗。厚重鐵門在身後合攏,將河水的微光與對岸的霓虹一並隔絕。
就在他以為一切都按照預想的軌跡滑行時,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巧合”,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意料之外的漣漪。
這天下午,李浩正在倉庫裏清點一批新到的、用木箱仔細封裝好的外科手術器械。周明安匆匆來訪,臉色有些異樣。
“李先生,”周明安壓低了聲音,眼中帶著幾分不解和探尋,“有件怪事,我覺得……得跟您說一聲。”
“周老板但說無妨。”李浩放下手中的清單,示意他坐下。
“您之前不是提過一嘴,讓留意市麵上有沒有關於‘磺胺’或者類似西藥原料的特殊大額采購,或者異常來源的貨物流通嗎?”周明安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這兩天,我手下一個小夥計,在南市那邊兌貨的時候,聽一個相熟的掮客提了一嘴,說大概半個月前,有個生麵孔,也在通過不同渠道,小批量但持續地收磺胺粉和奎寧,量不大,但出價比市麵高半成。關鍵是……”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那人手腳很幹淨,沒留什麽尾巴。我那夥計也是灌了那掮客幾杯黃湯,對方才含糊提了句,說感覺那人……不像是純粹做藥材買賣的,倒像是……替什麽洋行或者醫院辦事的,但又遮遮掩掩,連中間人都沒見著正主,都是通過信得過的人轉手。”
李浩眉頭幾不可查地一蹙。磺胺和奎寧,在這個時間點,雖然敏感,但作為特效藥,有醫院或背景深厚的洋行私下囤積以備不時之需,並不算太奇怪。前世他也遇到過類似情況。但周明安描述的這種方式——生麵孔、高價、小批量持續收購、手續隱蔽——卻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這不像是常規的醫療儲備,更像是有針對性、有計劃的秘密囤積。而且,時間點,就在他開始動作之後不久。
是巧合?還是……有人和他一樣,在“未雨綢繆”?甚至,目標一致?
“知道大概流向嗎?最終貨去了哪裏?”李浩問,聲音平穩。
周明安搖搖頭:“那掮客也說不清楚,隻說貨都是分批提走,運貨的也是生車夫,出了城就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了。不過……”他猶豫了一下,“我那夥計多了個心眼,有一次交割的時候,遠遠瞥見過一次來接貨的人,穿著打扮像是……跑船的,或者碼頭力工,但氣質又不太像,挺精悍的。”
跑船的?碼頭力工?精悍?
這幾個關鍵詞在李浩腦中迅速碰撞。上海灘碼頭工人和船員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有,但“精悍”這個詞,通常不會用在普通的苦力身上。這更像是對某種經過訓練、或有特殊背景的人的描述。
是某個幫派?某個外國勢力的白手套?還是……其他潛伏在水麵下的力量?
“除了磺胺和奎寧,那人還收別的嗎?”李浩追問。
“這個倒沒聽說,那掮客主要就經手這幾樣西藥原料。”周明安想了想,補充道,“哦,對了,那掮客好像還順口提了句,說那人好像對高品質的橡膠製品也有點興趣,問過一次價,但後來沒下文了。”
橡膠製品……磺胺……奎寧……
李浩的瞳孔微微收縮。這些物資的組合,指向性似乎更加明確了——這不僅僅是應對常見疾病或外傷,更像是為某種特定的、可能涉及野外、水上或惡劣環境的行動做準備。
“這事我知道了,”李浩神色恢複如常,對周明安點點頭,“有勞周老板費心。繼續留意著,有什麽新發現,隨時告訴我。另外,”他語氣加重了一分,“這事,到此為止,不要再對第三人提起,包括你那個夥計,讓他把嘴閉緊。”
“明白,明白!”周明安連忙應下,他從李浩平靜的語氣下,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送走周明安,李浩獨自站在倉庫昏暗的光線裏,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木箱上輕輕敲擊。
這個突然出現的、神秘的收購者,打斷了他原本按部就班的節奏。
會是巧合嗎?
前世這個時間點,他並未特別關注此類信息,也許類似的事情一直在發生,隻是他不知情。
但重生者的直覺,以及對危險近乎本能的警惕,讓他無法輕易將之歸為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呢?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別人,同樣知曉或預見到了什麽,並且在暗中做著類似的準備呢?
這個想法讓李浩的後背升起一股寒意。
他的優勢在於先知。但如果有人分享,甚至可能擁有更多、更準確的信息呢?那麽他所有的布局,都可能暴露在未知的目光下。
他走到倉庫唯一一扇高高的氣窗前,望向外麵灰蒙蒙的天空。遠處的雲層低垂,預示著一場暴雨將至。
山雨欲來風滿樓。
而他這片自以為隱蔽的方舟,是否早已被其他航行在黑暗海域的船隻,納入了觀測的範圍?
“不管你是誰,”李浩低聲自語,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銳光,“想擋我的路,或者想碰我的東西……”
他緩緩握緊了拳頭,骨節發出輕微的脆響。
“都得先問問,我同不同意。”
平靜的水麵下,暗流從未停止湧動。而這一次,他感知到了另一股潛流的靠近。
遊戲,似乎變得更有趣,也更危險了。
(第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