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舊恩與新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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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邊緣的“太平裏”,名字起得吉祥,實則與“太平”二字相去甚遠。這裏是典型的“下隻角”,逼仄的弄堂兩側擠滿了低矮的磚木結構房屋,牆皮剝落,露出裏麵暗紅色的磚塊。路麵是用碎磚和煤渣鋪就的,坑窪不平,角落裏堆著不知誰家棄置的破舊家什和散發著餿味的垃圾。空氣裏混雜著煤球爐的煙氣、公共廁所的異味,還有弄堂深處傳來的、永不停歇的孩童哭鬧和婦人叫罵聲。
李浩穿著一身半舊的灰布長衫,頭上戴著頂同樣不起眼的鴨舌帽,帽簷壓得低低的。他手裏提著一個用草繩捆紮好的油紙包,裏麵是兩斤上好的五花肉和一條新鮮的青魚——這是他在附近菜市現買的。在這個大多數人隻能勉強果腹的年月,這樣的“手信”足夠體麵,又不至於過於紮眼。
他步伐沉穩地穿行在迷宮般的弄堂裏,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門牌號。七拐八繞之後,終於在一扇虛掩的、漆皮剝落大半的黑漆木門前停下。
門牌上模糊地寫著:太平裏17號。
就是這裏了。
李浩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的複雜情緒——前世,他第一次找到這裏,是為了追查一樁與走私軍火零件有關的線索,那時已是民國二十九年,這扇門後隻剩下一片被翻得狼藉的空屋,和鄰居口中關於“銅匠老張頭”幾天前夜裏突然暴斃、死狀淒慘的含糊傳聞。而那一絲關於老人可能掌握特殊技能的線索,也隨著他的死亡徹底斷絕。
這一次,他來得足夠早。
他抬手,在那扇破舊的門板上,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篤,篤篤。
裏麵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接著是一個略顯沙啞、帶著濃濃本地口音的老者聲音:“誰啊?”
“張師傅在家嗎?”李浩隔著門板,聲音放得平和,“我是城西‘昌茂’藥材行的,姓李。有點活兒,想請您幫個忙。”
裏麵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斷來意。然後,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條縫,露出一張布滿皺紋、膚色黝黑的臉。老人看上去六十上下,身材幹瘦,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警惕地打量著門外的李浩。他穿著一身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灰布褂子,手上沾著些黑色的油汙。
“藥材行?”老人上下掃了李浩幾眼,目光在他手中的油紙包上短暫停留,“我一個破銅爛鐵的,能幫你們藥材行什麽忙?找錯門了吧。”
語氣生硬,帶著明顯的防備。
李浩不以為意,臉上露出誠懇的笑容,將手中的油紙包稍稍提起:“張師傅,沒找錯。確實是有點精細活兒,朋友介紹的,說您手藝是這一片頂好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還請您行個方便,容我進去說幾句話。”
油紙包裏透出的肉腥氣和魚腥味,在清貧的弄堂裏格外明顯。老人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神裏的警惕稍減,但疑慮未消。他看了看李浩還算周正的打扮和溫和的態度,又瞥了一眼空蕩蕩的弄堂,終於側身讓開了門縫:“進來吧。家裏亂,別嫌棄。”
“叨擾了。”李浩微微頷首,側身擠了進去。
屋子比外麵看著更加狹小昏暗。進門就是兼作廚房和飯廳的外間,牆角壘著一個煤球爐,一張瘸腿的小方桌,兩把竹椅。裏間用一道打著補丁的藍布簾子隔開,隱約可見一張木板床和堆著雜物的角落。空氣裏彌漫著金屬、煤灰和一種淡淡的、類似機油的味道。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牆的一張厚重的工作台,上麵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工具:大大小小的銼刀、鏨子、榔頭、台鉗,還有一些形狀奇特、李浩叫不出名字的專用器械。工作台一角,散落著一些黃銅和鐵質的零件半成品,有的被打磨得鋥亮,有的還帶著原始的毛刺。
這裏不像一個普通銅匠的鋪子。
“坐。”老人指了指竹椅,自己也在對麵坐下,目光依舊審視著李浩,“說吧,什麽精細活兒?藥材行的秤砣壞了,還是藥碾子要包銅?”
李浩將油紙包放在小方桌上,沒有直接回答,目光在工作台那些工具和零件上掠過,最後落回老人臉上,開門見山:“張師傅,明人不說暗話。我聽朋友提過,您不光會打銅器,對……一些洋玩意兒,尤其是一些帶機關的精密物件,也很有研究,甚至能……讓它更好用。”
老人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下。他盯著李浩,眼神變得極其銳利,甚至帶著一絲隱藏極深的凶狠:“你到底是什麽人?誰派你來的?我老頭子就是個敲敲打打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李浩卻仿佛沒感覺到那股驟然升起的敵意,神色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理解和坦然:“張師傅,別誤會。我不是官麵上的人,也不是來找麻煩的。恰恰相反,”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卻字字清晰,“我是來謝恩,也是來……請您幫忙的。”
“謝恩?”老人一愣,眉頭皺得更緊,“我老頭子什麽時候對你有恩?”
“張師傅可還記得,民國二十二年秋天,在十六鋪碼頭附近,您曾從一個喝醉酒的印度巡捕手裏,救下一個差點被打斷腿的報童?”李浩緩緩說道,目光直視著老人。
老人的表情凝固了,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那件事已經過去三年多,當時他隻是一時看不過眼,仗著幾分力氣和碼頭工人的身份,上前勸阻,混亂中自己也挨了幾下,最後事情鬧大,引來華捕調解,才算了結。他從未想過,那個嚇得臉色慘白、事後連聲道謝都說不利索的半大孩子,會和眼前這個氣度沉穩的年輕商人有什麽關係。
“你……你是那個報童的什麽人?”老人遲疑地問。
“我是他哥哥。”李浩的聲音裏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家裏窮,父母早亡,就我們兄弟倆相依為命。弟弟為了貼補家用,小小年紀就去碼頭賣報。那天若不是您仗義出手,他就算不殘,也得躺上半年。這份恩情,我一直記在心裏。隻是後來我帶著弟弟離開碼頭,做些小生意糊口,一直沒機會當麵致謝。前些日子,機緣巧合,聽一位走南闖北的朋友提起,說太平裏有位姓張的老師傅,不光銅活做得好,對一些……‘特別’的機械,也頗有心得。我一打聽相貌年紀,猜到可能就是恩人您,這才冒昧前來。”
這番說辭,半真半假。弟弟是真,救命之恩也是真,隻是時間線和“機緣巧合”做了調整。李浩需要用一個足夠有分量、又不會引起老人過度懷疑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何會知道他的“特別手藝”,並建立初步的聯係和信任。
老人的神色明顯緩和下來,眼中的警惕和凶狠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情緒,有感慨,也有唏噓。“原來是這樣……那都是陳年舊事了,舉手之勞,不值一提。你弟弟……現在可還好?”
“托您的福,還好。現在在店裏學著管賬,總算不用風吹日曬了。”李浩語氣真摯,“所以,我今天來,一是謝恩,這區區薄禮,還請您務必收下。二來,”他話鋒一轉,目光再次掃過工作台,“也確實是有一件‘特別’的活兒,想請您看看,能不能做。”
他不再繞圈子,從懷中取出一個用厚絨布仔細包裹的小物件,放在桌上,慢慢打開。
絨布裏麵,是一把槍。
不是完整的手槍,而是拆解開的幾個主要部件:槍管、套筒、複進簧、擊錘,還有最重要的——一個結構明顯比常見勃朗寧或毛瑟手槍更加複雜精密的擊發機構組件。金屬表麵有些氧化發暗,但關鍵部位的光潔度和加工精度依然可以看出不凡。
這是李浩花了不小代價,從黑市上一個專做“洋落兒”(戰爭遺留物資)生意的掮客手裏弄來的,據說是歐戰時期某國特工使用的微型手槍的殘件,大部分零件已經損壞或丟失,唯獨這個擊發機構相對完整,但內部也有卡澀和磨損。
老人的目光,在看到那個擊發機構的瞬間,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樣。他猛地湊近,甚至忘了剛才的戒備,拿起那個冰冷的金屬部件,湊到窗前昏黃的光線下,眯起眼睛仔細端詳。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精密的凹槽、卡筍和彈簧,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一件易碎的珍寶,嘴裏不自覺地發出“嘖嘖”的讚歎聲。
“好手藝……真是好手藝……”老人喃喃自語,完全沉浸其中,“這彈簧的勁道,這卡榫的契合……設計這玩意兒的人,是個天才啊……可惜,這裏磨損了,這裏也有點變形,導致聯動不暢,容易卡殼甚至失靈……”
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種李浩熟悉的光芒——那是頂尖匠人遇到挑戰性難題時,混合著狂熱與專注的光芒。“你想讓我……修好它?還是……”
“修好它,並且,”李浩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如果能在此基礎上,做一些……‘簡化’和‘強化’,讓它更適應……嗯,更‘粗糙’一些的環境和使用方式,那就更好了。材料方麵,您不用擔心。”
老人拿著部件的手,微微頓了一下。他看了看李浩平靜的臉,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精巧卻致命的機械,沉默了片刻。
“這東西,”老人緩緩開口,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沙啞,卻多了幾分凝重,“可不是藥材行該有的玩意兒。你要它……做什麽?”
李浩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他知道,麵對這樣的老匠人,坦誠遠比欺騙更能獲得信任。
“張師傅,世道要亂了。”李浩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在陳述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報紙您也看,街上的風聲您也聽。北邊已經打起來了,上海這塊地方,遲早也太平不了。我一個做生意的,無權無勢,隻想在亂世裏,求個自保,護住我弟弟,護住我那份小小的家業。這東西,或許關鍵時刻,能抵得上十條八條‘大黃魚’。”
他看著老人若有所思的臉,繼續說道:“我知道您有顧慮。這東西沾手,風險不小。但我可以保證,第一,這東西的來源,與任何官麵上的麻煩無關,純粹是我私下尋來的舊貨。第二,您幫我這個忙,我絕不會讓您白做。除了該有的工錢,以後您這裏的用度,米麵糧油,我‘昌茂’行管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浩身體微微前傾,眼神無比鄭重,“今天我來過這裏,說過的話,隻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出了這個門,我從未見過什麽特別的‘手藝’,您也從未修過什麽特別的‘物件’。您,依然是太平裏17號,靠手藝吃飯的銅匠張師傅。”
這番話,既說明了需求和誠意,也點明了風險和保障,更重要的是,給出了明確的“安全界限”——這是一次秘密的、僅限於兩人之間的交易,不涉其他,互不拖累。
老人久久地沉默著。他摩挲著手中的金屬部件,目光在簡陋的屋子和窗外灰暗的天空之間遊移。他能感受到這個年輕人話語裏的分量,那不是虛張聲勢,而是一種基於對即將到來的危機的清醒認知。他也掂量著自己眼下的處境——日漸老邁,手藝雖精,但光靠打製些銅壺鐵皮,日子過得著實艱難。這亂世的征兆,他何嚐沒有察覺?隻是無力改變罷了。
而這個突然出現的“報童的哥哥”,帶著恰到好處的“恩情”緣由,提出一個既在他能力範圍內、又能極大改善他生計的請求……
半晌,老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將那枚擊發機構小心地放回絨布上,看著李浩,緩緩點頭。
“這東西,我試試。”他沒有說“能修好”,也沒有提報酬,隻是說“試試”,這是一個老匠人對自己手藝的謹慎,也是對這份“特別”委托的鄭重承諾。
“有勞張師傅。”李浩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材料需要什麽,您列個單子,我盡快送來。工錢和米麵,我過兩日一並送來。另外,”他似是不經意地補充道,“最近外麵不太平,聽說有些宵小專挑獨居老人下手。您這邊門戶還是要當心些,晚上早點歇息。”
這話看似關心,實則是在隱晦地提醒老人注意安全,也暗示自己會關注這邊的情況。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曉得了。”
李浩不再多留,起身告辭。老人將他送到門口,看著他瘦削卻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弄堂拐角,這才輕輕關上門,插上門栓。
他回到工作台前,再次拿起那枚冰冷的擊發機構,在昏黃的燈光下仔細端詳,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世道要亂了……”他低聲重複著李浩的話,幹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這個突然闖入的年輕人,身上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他帶來的,不僅僅是一樁活計,更像是一陣提前刮起的、預示風暴的寒風。
與此同時,走出太平裏的李浩,壓低了帽簷,快步匯入街邊的人流。
找到張銅匠,並且初步建立起聯係,是他布局中至關重要的一環。武器,是亂世中最後的底牌。他不僅要修複這把槍,更希望借助老人的手藝,為未來可能需要的“力量”,打下最初的基礎。
至於那番“謝恩”的說辭,雖然部分虛構,但他對老人的感激是真實的。前世,在弟弟死後很久,他才輾轉得知當年碼頭上的真相,卻已無法報答。這一世,他既要借重老人的手藝,也要改變他前世橫死的命運。
這不僅僅是一場交易,更是一次因果的償還,和一份力量的儲備。
他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加快了腳步。
時間,越來越緊了。
(第六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