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佳人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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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韻書店的門扉被推開時,帶動了一陣微風,將店內沉靜的墨香攪動得微微浮動。李浩站在門口,午後的陽光在他身後拉出一道斜長的影子,投在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木質門檻上。
他今天穿了件靛青色的長衫,料子普通,卻熨燙得挺括整潔,手裏依舊提著一個素色的布包,隻是比上次那個裝書的錦布包略大一些。
櫃台後,沈清辭正在整理新到的一批外文期刊,聽到門響,抬起了頭。見到來人,她清泠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波動,隨即恢複平靜,放下手中的刊物,從櫃台後走了出來。
“李先生。”她微微頷首,語氣依舊是那種帶著距離感的客氣,“請進。”
“沈小姐,叨擾了。”李浩步入店內,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書架,最後落在沈清辭身上。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短襖,配著深色的百褶裙,發髻梳得一絲不苟,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氣質清冷如蘭。隻是眼底,似乎比上次見麵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倦色。
“李先生今日來,是尋書,還是……”沈清辭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布包上。
李浩將布包輕輕放在一旁供客人歇腳的小幾上,解開係繩,露出裏麵幾個疊放整齊的油紙包。一股混雜著甘草、陳皮和某種清苦藥香的溫和氣息,立刻在空氣中彌散開來。
“前幾日偶然得了些上好的川貝母和枇杷葉,品相極佳。想起沈小姐家中開著藥鋪,沈老先生又是杏林聖手,或許用得上。另外,”他頓了頓,從布包最底下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扁圓形錫盒,盒身光滑,沒有任何標記,“聽聞沈小姐近日偶感風寒,嗓音微恙,夜裏或有咳嗽。這是家父生前留下的一個潤喉方子製成的膏滋,用蜂蜜和數味清咽利喉的草藥慢火熬製,對舒緩喉部不適有些微效。沈小姐若是不嫌棄,可以一試。”
他的話清晰平緩,態度自然懇切,仿佛真的隻是基於鄰裏或舊識之間的尋常關心,以及對她家學淵源的尊重。贈藥,尤其是贈這種看似不起眼、卻頗為費心熬製的潤喉膏,比贈書更顯體貼入微,也更能淡化“刻意”的痕跡。
沈清辭的目光在李浩臉上停留了一瞬。他神色坦然,眼神清明,除了恰到好處的關切,並無其他令人不適的意味。她又看了看小幾上的東西,川貝母和枇杷葉確實品相上乘,是藥鋪也難得的佳品。至於那盒膏滋……
她前幾日確實因為整理一批受潮的舊書,吸入了些黴塵,引發了些許咳嗽,並不嚴重,連父親都未特別在意。他是如何得知的?是湊巧,還是……有人告訴他?
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便被沈清辭按下。或許是店裏的夥計或偶然來過的客人提及,也未可知。
“李先生有心了。”沈清辭並未推拒,聲音依舊平靜,“家父近日正需一批上好的川貝,李先生這批貨來得正是時候。至於這膏滋……”她拿起那個錫盒,觸手微涼,打開盒蓋,裏麵是色澤清亮、質地瑩潤的深琥珀色膏體,散發著清甜的蜂蜜與草藥混合的香氣,沁人心脾。“清辭多謝李先生好意,隻是如此費心之物,實在受之有愧。”
“沈小姐言重了。”李浩微微欠身,“不過是些微末之物,若能略解沈小姐不適,便是它們的造化了。再者,家父生前常說,醫者仁心,藥石本為濟世。這膏滋方子留在我手中也是無用,能派上用場,家父在天之靈,想必也會欣慰。”
他再次提及亡父,將這份關懷的緣由,部分歸因於對父輩醫者身份的共鳴與敬意,顯得更加順理成章,也堵住了沈清辭進一步的婉拒。
沈清辭捏著那枚小小的錫盒,指尖傳來金屬微涼的觸感。眼前的李浩,言行舉止無可挑剔,關切之情也似乎發自肺腑。可她心底那絲疑慮,卻並未因此消散,反而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蕩開的漣漪雖細微,卻層層擴散。
他出現的時機,他恰到好處的贈予,他對沈家近況若有若無的了解……真的都隻是巧合和善意嗎?
“李先生,”她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卻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前些時日,家中藥鋪遇到些小麻煩,多虧了一位朋友暗中斡旋,才得以平息。那位朋友……似乎與‘昌茂’行也有些往來。”
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視著李浩:“李先生可知此事?”
問題來得突然,且直指核心。沈清辭並未迂回,而是選擇了一種看似隨意、實則犀利的試探。她想看看,李浩會如何應對。
李浩心中微微一動,麵上卻不動聲色,甚至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訝異:“哦?竟有此事?”他略作沉吟,道,“‘昌茂’行生意往來繁雜,周明安周掌櫃交際廣闊,或許是他從中轉圜也未可知。沈小姐若需道謝,改日我見了周掌櫃,倒是可以代為轉達。”
他將事情輕輕推到了周明安身上,既未承認與自己有關,也未完全否認,保留了餘地,又將功勞歸於他人,顯得謙遜而置身事外。
沈清辭靜靜地看著他,試圖從那平靜溫和的麵容上,找出哪怕一絲破綻。但李浩的目光坦然回視,毫無躲閃,仿佛真的隻是從一個生意夥伴的角度,陳述著一種可能性。
書店內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馬聲,和隔壁茶樓隱約飄來的、咿咿呀呀的蘇州評彈。
就在這時,書店的門再次被推開,鈴鐺清脆地響起。
“清辭姐姐!”一個清脆悅耳、帶著幾分嬌憨的女聲傳了進來。
李浩和沈清辭同時轉頭望去。
進來的是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穿著時下女學生流行的天藍色上衣配黑色百褶裙,剪著齊耳的短發,發梢微卷,襯得一張圓潤的鵝蛋臉愈發俏麗。她眉眼靈動,鼻尖有幾點俏皮的雀斑,手裏捧著幾本厚厚的洋裝書,蹦跳著進來,渾身洋溢著青春活潑的氣息。
“婉婷?”沈清辭顯然認識她,臉上的清冷之色褪去些許,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出的笑意,“你怎麽來了?今日沒課嗎?”
“下午的國文先生請假啦!”名叫婉婷的少女幾步跳到沈清辭身邊,很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然後才像是剛注意到店內還有旁人,目光好奇地轉向李浩,眨了眨大眼睛,“清辭姐姐,你有客人呀?這位是……?”
她的目光在李浩身上滴溜溜一轉,帶著少女特有的、毫不掩飾的好奇與打量。
“這位是李浩李先生,‘昌茂’藥材行的東家。”沈清辭簡單地介紹,又轉向李浩,“李先生,這位是林婉婷,我在聖約翰大學的學妹。”
“林小姐,你好。”李浩微微點頭致意,態度禮貌而疏離。
“李先生好!”林婉婷倒是落落大方,笑嘻嘻地回禮,隨即目光就被小幾上的油紙包和那個打開的錫盒吸引,“呀,好香的膏滋!是李先生送的嗎?清辭姐姐,你嗓子不舒服嗎?我那兒有胖大海,回頭給你拿點!”
她嘰嘰喳喳,像隻歡快的小麻雀,瞬間打破了店內原本有些凝滯的氣氛。
沈清辭似乎對這位學妹的活潑有些無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婉婷,不得無禮。”又對李浩道,“婉婷性子直爽,李先生莫怪。”
“無妨,林小姐天真爛漫。”李浩笑了笑,順勢道,“既然沈小姐有客,我就不多打擾了。藥材和膏滋,還請沈小姐收下,若有需要,隨時可讓夥計到‘昌茂’行傳話。”
他看出沈清辭的試探並未結束,但這位林小姐的出現,恰好打斷了可能的深入對話。此時告辭,既顯風度,也避免了繼續在敏感話題上糾纏。
“多謝李先生。”沈清辭也沒有挽留,客氣地送他到門口。
林婉婷也揮了揮手:“李先生再見!”
走出書店,午後的陽光有些晃眼。李浩微微眯起眼睛,心中卻並無多少波瀾。沈清辭的試探在他意料之中,甚至,他有些欣賞她的敏銳和直接。這位林小姐的出現是個意外,但從沈清辭對她略顯無奈卻並不排斥的態度來看,兩人關係頗為親近。
是個變數,但未必是壞事。
他緩步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腦中梳理著方才的對話。沈清辭的疑慮並未打消,但也未表現出明顯的反感和戒備。這已是最好的開局。潤物細無聲,他需要的是時間,和更多“恰到好處”的契機。
而那個林婉婷……李浩回憶著少女靈動鮮活的眉眼,心中掠過一絲模糊的印象。前世,他似乎在某個場合遠遠見過她,那時她已不是這般無憂無慮的學生模樣,而是……對了,好像是某個進步劇團的女演員,後來似乎也卷入了一些是非,結局似乎不甚美好。
又一個被時代浪潮裹挾的、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李浩輕輕吐出一口氣,將這些思緒暫時壓下。眼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回到“昌茂”行,周明安立刻迎了上來,臉色有些異樣,湊到李浩耳邊低聲道:“李先生,那位張銅匠……托人捎了口信來。”
李浩精神一振:“怎麽說?”
“東西……弄好了。”周明安的聲音壓得極低,眼中帶著驚歎,“而且,他說……有些‘額外的想法’,想當麵跟您說。”
額外的想法?
李浩眼神微凝。他讓周明安去取東西,自己則換了身更不起眼的衣裳,再次悄然前往太平裏。
還是那扇破舊的黑漆木門。這次開門的速度快了些,張銅匠看到是他,什麽也沒說,側身讓他進去,然後迅速關上了門。
工作台上,那把微型手槍的部件已經被重新組裝起來,靜靜地躺在絨布上。槍身經過了細致的清理和保養,氧化發暗的部分被小心處理過,恢複了金屬原本的冷冽光澤。最關鍵的是,那個原本複雜精密的擊發機構,外觀似乎沒有太大變化,但李浩能感覺到,一些細微的、非原廠設計的調整痕跡。
“試試。”張銅匠言簡意賅,遞過來一個用舊棉布包裹的小包,裏麵是幾顆黃澄澄的子彈,型號與這把槍匹配。
李浩接過槍。入手微沉,手感均衡。他熟練地檢查槍膛,退出彈夾,裝上子彈,動作流暢得讓張銅匠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個年輕人,可不像是沒摸過槍的藥材商。
李浩沒有解釋,他走到牆角一個用舊棉被和木板臨時搭建的、極其簡陋的“消音”裝置前(這是張銅匠按照他的要求準備的),對準裏麵塞滿棉絮和沙土的麻袋,扣動了扳機。
“噗”一聲極其輕微的悶響,幾乎被棉被吸收殆盡。後坐力比預想中要小,扳機力度適中,擊發幹脆利落。
李浩連開三槍,槍身穩定,沒有出現任何卡澀或故障。
“好手藝。”李浩放下槍,由衷讚道。不僅僅是修複,他能感覺到,內部一些關鍵部件似乎被強化或優化過,提高了可靠性和耐用性。
張銅匠臉上並無得色,隻是指了指工作台另一邊:“你看看這個。”
李浩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隻見工作台上還放著另外幾樣東西:兩把造型普通、市麵上常見的單發撅把式手槍(俗稱“獨撅”或“土銃”),但槍管似乎被加長並重新車製過;幾個用黃銅精心車製的小圓管,一頭封閉,一頭有螺紋;還有一小盒似乎是自製的、顆粒更加均勻細小的黑火藥。
“您這是……”李浩目光一凝。
“你上次說,要適應‘粗糙’的環境。”張銅匠的聲音有些沙啞,但眼中閃爍著匠人特有的、近乎偏執的光芒,“那洋玩意兒是好,但太嬌貴,子彈也難找。這兩把‘獨撅’,我改了下,加了根管子,射程和準頭能好點,用鐵砂、碎瓷片甚至石子都能湊合。這銅管,”他拿起一個,“裏麵灌上配好的火藥,塞緊鐵砂,擰上底火,就是個大炮仗,近身防個身,嚇唬人,或者搞點小破壞,夠用了。比洋手榴彈差得遠,但……便宜,好做。”
他頓了頓,看著李浩:“你要的,不隻是修好一把槍,對吧?”
李浩沉默地看著工作台上的東西。簡陋,粗糙,甚至有些土氣。但在這位老匠人手中,這些最普通的材料和最基礎的原理,被組合成了一種適合這個時代、這個環境的、實用的暴力工具。它們不精致,不優雅,但易於獲取,易於隱藏,在特定的情況下,可能比一把精良的勃朗寧更有用。
“張師傅,”李浩緩緩開口,語氣鄭重,“您這份情,我記下了。”他沒有問老人如何猜到他的需求,也沒有問老人為何願意做到這一步。有些話,心照不宣即可。
他從懷裏取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沉甸甸的小布袋,放在工作台上。“這是這次的工錢和材料費。另外,”他又拿出一個稍大的布袋,“這裏麵是三十斤白米,十斤臘肉,還有兩斤鹽。您先收著。以後每個月,我都會讓人送一份過來。”
張銅匠看了看那兩個布袋,幹瘦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隻是點了點頭:“東西你拿走。規矩,照舊。”
“照舊。”李浩將手槍、子彈、改造過的“獨撅”、銅管“炮仗”和那盒特製火藥,分門別類地用厚布包裹好,裝入一個不起眼的舊藤箱裏。
離開太平裏時,天色已近黃昏。弄堂裏飄起炊煙,夾雜著飯菜的香氣和孩子的嬉鬧聲。李浩提著藤箱,走在漸漸暗下來的巷子裏,腳步沉穩。
張銅匠的“額外想法”,不僅解決了他對武器多樣性和適應性的需求,更給了他一個重要的啟示:在這個資源和技術都受限的時代,有時候,最實用的解決方案,未必來自最先進的技術,而來自對現有條件的創造性利用,和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
他需要更多這樣的“手”。
藤箱不算重,但李浩知道,裏麵裝著的,不僅僅是幾件簡陋的武器,更是他在這個動蕩年代,為自己和想要守護的人,鍛造的第一批爪牙。
回到倉庫,他將藤箱小心地藏入地窖的夾層。周明安已經等在那裏,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李先生,剛收到風聲,北邊……怕是要有戰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