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熔爐初焰
字數:6378 加入書籤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下旬,淞滬戰事進入最慘烈的巷戰階段。中國軍隊以驚人的勇氣和犧牲,將日軍拖入了逐屋爭奪的血肉泥潭,但代價是整片整片街區化為焦土,屍骸枕藉,血流成河。租界這艘“孤島”的船舷,已能清晰地聽到死亡的浪濤聲,感受到灼熱的氣浪和隨風飄來的、令人作嘔的焦臭。
貨棧的日子,在一種極度壓抑的、仿佛拉滿的弓弦般的平靜下度過。泥鰍的命保住了,但失去了左臂,高燒退去後,大部分時間昏睡,偶爾醒來,眼神空洞,望著殘肢處發呆。阿炳和榔頭輪流守著他,沉默了許多,眼中多了些血絲,也多了些從前沒有的、狼一樣的警惕。
李浩的行蹤更加詭秘。他常常天不亮就出去,深夜才帶著一身硝煙、塵土和更深重的疲憊回來。帶回來的東西五花八門:有時是幾盒珍貴的盤尼西林針劑(代價是兩根金條),有時是幾桶見底才能搞到的柴油,有時是一疊沾著汙漬、卻標注著最新戰況和兵力調動的廢棄軍用地圖碎片。他不再滿足於被動地囤積和隱匿,開始有目的地向外伸出觸角。
沈清辭的腳傷已基本痊愈。她沒有食言,主動接過了貨棧內部的衛生管理和傷患照料。她將從醫書中看來的知識結合沈家祖傳的傷科經驗,製定了簡單的防疫章程——飲用水必須煮沸,垃圾定時清理焚燒,每個人進出必須用簡陋的石灰水消毒。她指揮金大嫂和後來加入的兩個半大孩子,將貨棧裏一間相對幹淨、通風的角落改造成了臨時的“醫護點”,不僅照顧泥鰍,也為阿炳、榔頭等人處理戰鬥中留下的細微創傷和因惡劣環境引發的疥瘡、腹瀉。
起初,老金手下那些粗豪的漢子對這個忽然出現的、清冷寡言的“大小姐”頗不以為然,甚至有些抵觸。但沈清辭並不解釋,隻是沉默地做。她用李浩搞來的有限酒精和藥品,為一個小夥子清理了深可見骨、已經化膿的腳底刺傷,避免了截肢的風險;她用草藥和物理降溫,幫金大嫂熬過了凶險的傷寒高熱。她的動作精準穩定,神情專注冷靜,仿佛置身於聖約翰大學的解剖室,而非這彌漫著血腥、汗臭和硝煙氣味的破敗貨棧。
漸漸地,抵觸變成了敬畏,敬畏又變成了信賴。他們開始叫她“沈小姐”或“沈大夫”,語氣裏帶著連他們自己都未察覺的尊重。李浩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從未置評,隻是每次帶回物資時,會有意無意地多帶一些紗布、酒精或常見藥材。
這天傍晚,李浩帶回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一個穿著破爛學生裝、滿臉血汙和泥垢、左腿不規則扭曲著的年輕男人。他是被榔頭和另一個新加入的、以前在碼頭扛活的漢子“鐵頭”用門板抬回來的。
“在閘北和南市交界的廢墟裏發現的,被炸塌的房子埋了半截,還有口氣。”榔頭匯報時,聲音有些發顫,“我們本來……不想管,但他說……他是‘光華大學’的學生,參加過‘救護隊’,知道……知道一些事情。”
光華大學學生,救護隊。這兩個詞讓李浩眼神微凝。他示意將人抬進沈清辭的“醫護點”。
沈清辭正在給泥鰍換藥,見狀立刻起身。濃重的血腥味和傷口腐爛的惡臭撲麵而來,她眉頭都沒皺一下,迅速檢查傷者的狀況。
“左腿脛腓骨開放性骨折,傷口嚴重汙染,已有感染跡象。失血過多,休克前期。”她的聲音快速而清晰,如同在課堂做病例報告,“需要立刻清創,固定,抗感染。我這裏條件不夠,需要手術器械和更多的磺胺。”
李浩看了一眼傷者慘白的臉和微微翕動的嘴唇,對沈清辭道:“盡力救。需要什麽,列單子。”然後,他轉向那個自稱學生的傷者,俯下身,聲音低沉而清晰:“你說你知道一些事情。關於什麽?”
傷者處於半昏迷狀態,神智模糊,嘴唇哆嗦著,吐出斷斷續續的詞語:“……鬼子……掃蕩……南市……難民營……醫院……他們……要……清……”
話音未落,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
南市?難民營?醫院?清……
李浩的瞳孔驟然收縮。南市是華界,但緊鄰法租界,那裏聚集了大量無法進入租界的難民,局勢混亂不堪。日軍若要對那裏進行“掃蕩”或“清理”,意味著戰火將直接燒到租界邊緣,甚至可能以“追擊殘敵”或“維護治安”為名,侵入租界!
這不僅是軍事威脅,更意味著他們這個緊靠邊界、原本還算隱蔽的貨棧,將直接暴露在兵鋒之下!
“清辭,他交給你。盡一切可能,讓他活下來,清醒過來。”李浩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隨即轉向阿炳和榔頭,“通知所有人,一級戒備。老金,帶你的人,立刻去把前後兩條街的情況摸清楚,特別是通往租界裏麵的小路和下水道。鐵頭,你熟悉這一片的水路,去探探蘇州河我們那幾個備用上岸點現在的狀況。要快!”
命令一條接一條,清晰果斷。貨棧裏原本有些沉悶的空氣瞬間繃緊,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迅速行動起來。
沈清辭沒有多餘的話,立刻投入搶救。清創、止血、用李浩不知從哪裏找來的簡易夾板固定斷腿,注射了雙倍劑量的磺胺。傷者失血太多,需要輸血,但這裏根本沒有條件。她隻能用生理鹽水(李浩囤積的寶貴物資之一)進行擴容,輔以針灸刺激穴位,強行吊住他的一口氣。
時間在忙碌和壓抑中一分一秒過去。夜色漸深,遠處的槍炮聲似乎更近了,偶爾甚至有流彈尖嘯著從貨棧上空掠過,引得眾人一陣緊張。
約莫兩個時辰後,傷者終於幽幽轉醒,雖然極度虛弱,但神智清醒了一些。
李浩立刻屏退旁人,隻留下沈清辭(她需要觀察傷者狀況)和自己。
“你是誰?知道什麽?說清楚。”李浩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迫人的壓力。
傷者艱難地轉動眼珠,看著李浩,又看看正在為他擦拭額頭的沈清辭,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類似希望的光芒。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用氣若遊絲的聲音說道:“我……我叫陳啟明,光華大學……醫學院三年級……參加……學生救護隊,在南市……仁濟難民醫院幫忙……”
他斷斷續續地講述:昨天夜裏,一隊身份不明、但裝備精良、行動詭秘的人(他懷疑是日軍便衣或漢奸)潛入南市,秘密抓捕了幾個從閘北前線撤下來的重傷員和醫護人員,其中有一個是救護隊的隊長,掌握著難民醫院的人員名單和部分中共地下黨利用醫院做掩護轉運物資的線索。他們拷打逼供,陳啟明因為去後巷取水僥幸躲過,但在逃跑時被流彈擊中,又被倒塌的建築掩埋。
“……他們……問出了名單……和……和一條從南市通過下水道……進入法租界的……秘密通道……”陳啟明每說幾個字,就要喘一口氣,“隊長……寧死沒說……但……但他們可能……猜到了……醫院……和通道……他們……要清洗……就在……就在……”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眼神開始渙散。
“就在什麽時候?”李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讓陳啟明痛哼一聲。
“……明……明天……天亮前……”陳啟明用盡最後的力氣吐出這幾個字,頭一歪,再次陷入昏迷。
明天天亮前!
李浩猛地站起身,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南市的仁濟難民醫院,那條秘密通道,還有可能暴露的地下黨線索……一旦日軍或漢奸動手,必然是血腥屠殺和嚴密搜查。戰火蔓延到租界邊緣已是必然,而他們這個貨棧,恰好就在那條秘密通道可能的出口區域附近!更可怕的是,如果對方順藤摸瓜……
“我們得走。”李浩的聲音冰冷,“立刻,馬上。”
“走?去哪裏?他的傷根本經不起顛簸!”沈清辭急道,手指還搭在陳啟明的脈搏上。
“留在這裏,就是等死。”李浩看向她,眼中沒有絲毫動搖,“日軍便衣、漢奸、隨後可能跟進的日本軍隊,甚至得知消息後可能會搶先下手滅口或爭奪地盤的青幫、黃錦榮的人……這裏很快就會變成漩渦中心。”
“可是……”
“沒有可是。”李浩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收拾最重要的東西,藥品、武器、糧食、水。給你一柱香的時間。阿炳,榔頭,準備轉移,按三號預案,走水路,去二號備用點。”
三號預案,是李浩製定的、在據點暴露或遭遇不可抗力時,通過蘇州河支流一條極其隱蔽的水道,撤往浦東更偏僻鄉下的一處秘密農舍的路線。那是最後的後路。
貨棧裏瞬間忙碌起來,壓抑的恐慌在沉默中蔓延。所有人都知道,這次不是演習。
沈清辭看著昏迷不醒、氣若遊絲的陳啟明,又看看李浩決絕的背影,心中天人交戰。救死扶傷是醫者天職,更何況這是一個為了同胞寧死不屈的年輕學生。但李浩說得對,留下,所有人可能都會死。
就在這時,一直負責在屋頂瞭望的“鐵頭”連滾爬爬地衝了下來,臉色慘白,聲音都變了調:“李……李先生!不好了!外麵……外麵來了好幾輛車,把前後街口都堵住了!下來好多人,穿著黑衣服,拿著槍,朝咱們這邊來了!領頭的……領頭的好像是黃錦榮手下的那個‘疤臉劉’!”
疤臉劉!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劈在所有人頭上。黃錦榮果然沒放過他們!而且在這個節骨眼上,和日軍可能的清洗行動撞在了一起!
前有狼,後有虎!
李浩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他猛地看向沈清辭,又看了一眼昏迷的陳啟明,一個極其冒險、但或許是唯一能破局的計劃,在他腦中瞬間成形。
“計劃變更!”李浩的聲音斬釘截鐵,快得讓人來不及思考,“阿炳,榔頭,帶幾個人,從前門製造動靜,吸引注意力,拖延時間,但不要硬拚,且戰且退,往南邊弄堂裏撤,然後按三號預案水路撤離點匯合!老金,帶你的人,背上陳啟明和最重要的藥品,跟緊沈小姐!鐵頭,你知道那條通往下水道的暗門,帶他們走!立刻!”
“李先生,那你呢?”阿炳急道。
“我留下,會會疤臉劉。”李浩的語氣平靜得可怕,他走到牆角,掀開一塊地板,從裏麵拖出一個沉重的木箱,打開,裏麵是幾枚用油紙包好的、拳頭大小的鐵疙瘩——這是張銅匠根據他的要求,用炸藥和鐵釘自製的簡易“手榴彈”,威力不大,但聲勢駭人。
“李先生!”沈清辭失聲喊道,臉上血色盡褪。她聽懂了,李浩是要以一己之力斷後,為他們爭取撤離時間!
“走!”李浩沒有看她,隻是將兩枚“手榴彈”插在腰間,又檢查了一下手中的毛瑟手槍,聲音冷硬如鐵,“沈清辭,記住你的選擇。活下去,你的醫術,比你的命重要。帶他走,他腦子裏的情報,可能比我們所有人的命都重要。”
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她,語氣裏沒有溫度,隻有命令。
沈清辭渾身一震,看著他決絕的背影,看著阿炳等人焦急卻又不敢違抗的眼神,看著昏迷不醒的陳啟明,又聽著外麵越來越近的、雜亂的腳步聲和叫罵聲……
沒有時間了。
她猛地一咬牙,對老金和鐵頭道:“抬上他,我們走!”然後,她深深地看了李浩最後一眼——那個站在昏暗光線下,背影挺拔如槍,即將獨自麵對群狼的男人——仿佛要將這個身影刻進靈魂深處。
“你……要活著。”她用盡全身力氣,擠出這句話,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李浩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隻是抬起手,揮了揮。
鐵頭已經掀開了角落裏一塊偽裝的地板,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散發著黴味的洞口。老金和另一個漢子抬起門板上的陳啟明,沈清辭抓起一個裝滿急救用品的小皮箱,緊隨其後,消失在洞口。
阿炳和榔頭紅著眼睛,帶著幾個人,抓起武器,猛地拉開貨棧的前門,對著外麵影影綽綽的黑影,扣動了扳機!
“砰!砰!砰!”
槍聲,撕破了夜晚虛假的寧靜,也宣告著血腥的圍剿與反圍剿,在這狹窄的街巷中,驟然爆發!
李浩聽著身後下水道口重新蓋上的聲音,聽著前門激烈的交火聲和敵人的叫罵,緩緩走到貨棧中央。他點燃了那盞最大的煤油燈,放在顯眼的位置,然後拖過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燈下,麵對著大門方向,將毛瑟手槍放在手邊的木箱上,靜靜等待著。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譏誚的弧度。
黃錦榮,疤臉劉……還有那即將到來的、更凶殘的敵人。
今晚,就用這貨棧做墳場,看誰,先給誰送葬。
(第十八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