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體貼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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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鰍的命,在生死線上掙紮了整整三天。
    高燒、囈語、傷口惡化、繼發感染……每一次病情反複,都像是死神冰冷的指尖,輕輕掠過這年輕而脆弱的生命。貨棧裏的氣氛也因此壓抑到了極點。阿炳和榔頭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旁邊,眼睛熬得通紅。老金夫婦倆跑斷了腿,想盡辦法弄來些消炎的草藥和珍貴的西藥片劑,但效果有限。李浩白天不見蹤影,深夜才帶著一身硝煙和疲憊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泥鰍的情況,親自換藥,處理膿瘡,喂下好不容易搞到的消炎藥,然後再一言不發地走到外間,對著地圖和一堆寫滿數字符號的紙,一坐就是大半夜。
    沈清辭的腳傷在草藥和靜養下,漸漸消腫,雖然還不能用力,但已能扶著牆慢慢走動。她被允許在裏間和外間有限的範圍活動,但絕不許踏出貨棧大門一步。金大嫂成了她和外界(主要是貨棧內)唯一的聯係紐帶,從她口中,沈清辭得知外麵的世界愈發瘋狂:戰事膠著,雙方在閘北、江灣、吳淞等地反複拉鋸,屍橫遍野;租界湧入了更多難民,秩序瀕臨崩潰,搶劫、凶殺、傳染病……各種人間慘劇每天都在上演;物價已經徹底失控,黃金和外幣成為唯一硬通貨,藥品和糧食堪比黃金。
    她也知道了李浩在做什麽。他在瘋狂地吸納一切能搞到的物資——尤其是藥品、燃料、電池、五金工具,甚至是一些損壞的無線電零件。他通過老金等本地地頭蛇,用高價(主要是銀元和金條)從黑市、從潰兵、從走投無路的商人手裏換取這些“亂世硬貨”,然後通過各種隱秘渠道,分散藏匿到更安全的地方。同時,他也在有選擇地吸納人手——不完全是阿炳、榔頭這樣的青壯,也有一些懂得醫術、修理、或者對本地情況極為熟悉的“老江湖”,用糧食、藥品和安全保障作為交換。
    他就像一個高速運轉的精密儀器,在戰爭的廢墟和混亂的夾縫中,冷靜而高效地編織著一張生存與力量之網。沈清辭甚至偷聽到阿炳低聲對榔頭感慨:“李先生就像能掐會算,知道哪裏能搞到東西,知道哪裏可能會出亂子,提前一步就安排好了……”
    這種近乎“未卜先知”的能力,讓沈清辭心底的疑雲越來越重。再聯想到他之前對戰爭的“預言”,對沈家危機的“巧合”化解,以及他處理泥鰍傷口時那種遠超常人的冷靜和手法……一個模糊而驚人的猜測,在她心中漸漸成形。但她不敢深想,那太離奇,太匪夷所思。
    她更多的時候,是沉默。沉默地喝下金大嫂端來的、寡淡的米粥,沉默地聽著外麵時近時遠的炮聲,沉默地看著窗欞上日益增多的、被爆炸震落的灰塵。清韻書店裏那些散發著墨香的寧靜午後,聖約翰大學草坪上溫暖的陽光,父親書房裏彌漫的草藥氣息……都變得遙遠而模糊,像上輩子的事情。
    隻有偶爾,在深夜,當貨棧裏其他人都陷入疲憊的沉睡,隻有遠處炮火沉悶的嗚咽和李浩在外間低不可聞的翻動紙張聲時,沈清辭才會允許自己流露出一絲真實的情緒——那是對家人的擔憂,對未來的恐懼,對自身處境的茫然,以及……對那個沉默而強大的男人的、複雜難言的好奇。
    她開始觀察他。觀察他疲憊時下意識揉捏眉心的動作,觀察他思考時無意識敲擊桌麵的手指節奏,觀察他看向泥鰍時眼中那抹深藏的沉重,甚至觀察他吃飯時那種快速而沉默、仿佛隻是為了補充能量的方式。
    她發現,他很少笑。即使偶爾對老金或阿炳下達完命令,得到肯定的回應後,嘴角也隻會扯出一個極淡的、轉瞬即逝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溫度,隻有一種任務達成的、冰冷的確認。他的眼神大多數時候是沉靜的,深不見底,像結了冰的寒潭,但偶爾,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當他的目光掠過窗外那片被戰火撕裂的天空時,會閃過一絲極其快速、極其深刻的、混合著痛楚、憤怒與某種近乎偏執決絕的情緒。
    那眼神,讓她心悸,也讓她莫名地……感到一絲同病相憐的悲傷。仿佛他也背負著某種沉重得無法言說的東西,在這血色煉獄中,孤獨前行。
    八月十六日,黃昏。炮聲似乎比往日稀疏了一些,但空氣裏的硝煙味和焦糊味並未散去。泥鰍的高燒終於退了,雖然依舊虛弱昏迷,但呼吸平穩了許多,傷口也沒有繼續惡化。這微小的好轉,讓貨棧裏壓抑的氣氛鬆動了一絲。
    李浩罕見地在天黑前就回來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去處理事務,而是拎著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包,走進了沈清辭所在的裏間。
    沈清辭正坐在床邊,就著窗外最後的天光,縫補一件從金大嫂那裏要來的、洗得發白的舊襯衣——這是她為數不多的、能讓自己暫時忘記外麵世界的方式。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
    李浩站在門口,逆著光,高大的身影幾乎填滿了狹窄的門框。他臉上帶著明顯的倦色,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額頭的傷口已經結痂,成了一道暗紅色的疤痕,給他原本清俊的相貌平添了幾分粗糲和煞氣。但他看向她的目光,卻比平日少了幾分疏離的審視,多了些……難以言喻的複雜。
    “腳怎麽樣了?”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好多了,能慢慢走。”沈清辭放下手中的針線,平靜地回答。
    李浩點點頭,走到床邊,將手裏的小包放在她旁邊的床頭小幾上。“給你的。”
    沈清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打開油紙包。裏麵是幾本書,一本德文版的《野戰外科學》,一本英文的《傳染病學概要》,還有兩本看起來頗有些年頭的、線裝的《傷科補要》和《本草備要》。書頁有些泛黃,邊角微卷,但保存得相當完好,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
    她愣住了,抬頭看向李浩。
    “在附近一個逃難的西醫家裏收的,他急著換路費去香港。”李浩的語氣很平淡,仿佛隻是順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記得你說過,對醫學感興趣。現在外麵兵荒馬亂,這些書,或許有用。”
    沈清辭的手指撫過那些或光滑或粗糙的書頁,冰涼的觸感下,仿佛能感受到知識的重量,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暖意。在這樣一個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煉獄裏,他竟然還能想到給她找書,而且是如此專業、對她而言如此珍貴的醫書。
    “謝謝。”她低聲說,聲音有些哽塞。不僅僅是為了書,更是為了這份在絕境中依然被記得的、屬於“沈清辭”這個個體的、微不足道的需求和尊嚴。
    李浩沒說話,隻是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移開,落在她手中那件縫補了一半的舊襯衣上。“手藝不錯。”
    沈清辭臉上微微一熱,下意識地將襯衣往身後藏了藏。這粗糙的縫補,哪裏稱得上“手藝不錯”。
    “這裏條件簡陋,委屈你了。”李浩忽然說道,語氣裏帶著一絲幾不可查的、類似歉疚的情緒。
    沈清辭搖搖頭:“不,是我……拖累你們了。”這是她的真心話。如果不是為了救她,李浩或許不必如此倉促地與黃錦榮撕破臉,不必將她這個“累贅”帶在身邊,不必分心照顧。
    “沒有拖累。”李浩打斷她,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你在這裏,是計劃的一部分。”
    計劃的一部分?沈清辭心頭一跳,抬眼看他。
    李浩卻沒有解釋,他轉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麵漸漸被暮色吞噬的、依舊被火光映出詭異輪廓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泥鰍的情況穩定了,但需要更好的環境和藥品。這裏不安全,黃錦榮雖然暫時被戰事牽製,但不會一直找不到我們。而且,戰事不知道要持續多久,租界這‘孤島’能撐到幾時,誰也不知道。”
    沈清辭的心提了起來:“那……我們要離開這裏?”
    “不是‘我們’。”李浩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臉上,深邃而平靜,“是你。”
    沈清辭愕然:“我?”
    “對。”李浩點了點頭,“我給你準備了一條相對安全的路,可以送你去公共租界,那裏有我的朋友,可以安排你暫時隱蔽,甚至,如果你想,可以設法送你去香港,或者更安全的後方。”
    他給了她選擇,又一次。而且,聽起來是一條更“正常”、更“安全”的路。
    沈清辭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一時五味雜陳。離開?去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隱姓埋名,等待戰爭結束?這似乎是眼下最理智、最符合她“沈家大小姐”身份的選擇。父親如果知道,也一定會讚同。
    可是……
    “那你呢?”她聽見自己問,聲音有些發飄,“你們呢?”
    “我們留下。”李浩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這裏還有事沒做完。泥鰍需要更好的治療,物資需要轉移,有些人……需要安頓。”他頓了頓,補充道,“而且,戰爭不會這麽快結束,上海需要留下眼睛,留下……種子。”
    他的語氣平淡,卻蘊含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堅定和擔當。留下眼睛,留下種子……他到底想做什麽?他說的“有些人”,是指老金、阿炳他們,還是指……其他她不知道的人?
    “如果……我選擇留下呢?”沈清辭鬼使神差般地,問出了這句話。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李浩顯然也愣住了。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穿透她的靈魂,審視她這句話背後真正的意圖。沈清辭被他看得有些心慌,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
    “留下?”李浩重複了一遍,語氣聽不出喜怒,“你知道留下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朝不保夕,意味著隨時可能麵臨槍林彈雨,意味著要親眼目睹更多的人間慘劇,甚至……意味著你的雙手,可能不再僅僅是拿著書本和銀針,也可能要沾上別的東西。”
    他的話像冰錐,一字一句,敲打在沈清辭的心上。她當然知道留下意味著什麽。這幾日的所見所聞,已經足夠讓她明白亂世的殘酷。
    “我知道。”她重新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雖然心跳如鼓,但聲音卻漸漸平穩下來,“但我學過醫。泥鰍的傷,金大嫂的風濕痛,還有外麵那些受傷的難民……或許我能做點什麽。而且,”她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舊襯衣,“我不想……像個累贅一樣,被送到一個所謂安全的地方,然後提心吊膽地等待消息,什麽也做不了。”
    這是她這幾日反複思量後的真實想法。恐懼依舊存在,對未知的茫然也絲毫未減,但一種更深層次的、屬於她骨子裏的倔強和責任感,正在慢慢蘇醒。她是沈清辭,是受過現代教育、心懷濟世之念的女子,不是隻能依附他人、等待拯救的菟絲花。在這國破家亡的關頭,躲進租界的溫室,真的就能心安理得嗎?
    李浩久久地凝視著她,目光中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有驚訝,有審視,有猶疑,似乎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動容。昏黃的暮色從窗外透進來,給他冷硬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虛幻的光暈。
    “你想好了?”他最終問道,聲音低沉。
    “想好了。”沈清辭點頭,語氣堅定。
    又是一陣沉默。遠處傳來一聲格外沉悶的爆炸,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好。”李浩終於開口,隻吐出一個字。沒有讚許,沒有鼓勵,隻是平靜地接受了她這個在他眼中或許並不“明智”的選擇。“既然留下,就要守我的規矩。第一,絕對服從命令。第二,不該問的不同,不該看的不看。第三,保護好自己,你的醫術,比你的命更重要,至少現在如此。”
    他的規矩,依舊簡單、冷酷,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我明白。”沈清辭應下。
    “從明天開始,你跟著金大嫂,幫忙處理日常雜務,照顧泥鰍。有空,就看看這些書。”李浩指了指那幾本醫書,“我會找機會,讓你接觸一些實際的傷患。但記住,量力而行,不要逞強。”
    “是。”
    交代完畢,李浩不再多言,轉身朝外走去。走到門口,他腳步微微一頓,沒有回頭,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沈清辭耳中:
    “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不要後悔。”
    說完,他掀開布簾,走了出去。
    沈清辭獨自坐在漸漸昏暗下來的房間裏,手中緊緊攥著那本《野戰外科學》冰涼的封麵。油墨和舊紙張的氣息鑽入鼻腔,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後悔嗎?
    她不知道。
    但至少,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個被動等待救援、惶惶不可終日的沈清辭。她選擇了留下,選擇了踏入李浩那個充滿迷霧、血腥與未知的世界,選擇了用自己的方式,去麵對這場國難。
    窗外的炮火,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嘶吼。但沈清辭的心,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暗室之中,微光已燃。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