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舊識

字數:13043   加入書籤

A+A-


    石室裏的空氣凝固了。
    烤兔肉的香味還在彌漫,但那味道現在聞起來像某種詭異的祭品。沈清辭看著李浩,又看看老人,隻覺得背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老人依舊平靜地啃著兔肉,仿佛剛才那句“好久不見”隻是尋常的寒暄。但他的眼睛——那雙渾濁的眼睛此刻異常清明,像寒潭的水,倒映著李浩緊繃的臉。
    “你認錯人了。”李浩又說了一遍,聲音裏帶著沈清辭從未聽過的戒備。
    老人把最後一塊肉嚼完,用破爛的衣袖擦了擦嘴:“也許吧。人老了,記性不好。”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尤其是記不住那些...該忘掉的事。”
    這句話裏有話。沈清辭聽出來了,李浩當然也聽出來了。
    “老人家,”李浩的語氣緩和了些,但警戒未減,“多謝你昨晚出手相助。等我能走動,我們就離開,不給你添麻煩。”
    “不急。”老人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石室角落的水罐旁,舀了一瓢水喝,“你的傷至少還得養三五天。現在出去,走不出二裏地,就會被那些狗聞著味兒追上。”
    “什麽狗?”李浩皺起眉。
    “穿便衣,拿好槍,說北方話但口音不對的那些人。”老人轉過身,靠著岩壁坐下,“昨晚來了兩個,被我用你們的手榴彈解決了。但肯定不止這些。”
    李浩的臉色變了。他看向沈清辭,用眼神詢問。
    沈清辭點點頭:“昨晚確實有人追來,是這位老人家救了我們。”她省略了自己開槍殺人的部分——不知為何,她覺得這件事不該在老人麵前提起。
    “他們是什麽人?”李浩問老人。
    老人笑了,那笑容很苦:“李先生不知道?”
    “我說了,你認錯人了。”
    “好,好。”老人擺擺手,像是懶得爭辯,“那我們就當是認錯了。不過那些人,我三年前在張家莊見過。一晚上,一個村子,七十三口人,全沒了。”
    沈清辭倒吸一口冷氣。李浩的瞳孔也微微收縮。
    “為什麽?”沈清辭問。
    老人看向李浩,目光裏帶著審視:“因為那個村子裏,藏了一個不該藏的人。”
    “什麽人?”李浩的聲音很平靜,但沈清辭注意到他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一個教書先生。”老人的視線沒有離開李浩的臉,“省立師範的教書先生。日本人來之前,他在報紙上寫過文章,說了一些...不太妥當的話。後來日本人來了,學校遷往西南,他沒走。說是要留下,保護一批東西。”
    李浩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
    “什麽東西?”沈清辭追問。
    老人搖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隻知道後來他被追捕,逃到了張家莊。莊裏的老族長收留了他,把他藏在祠堂的密室裏。”老人的聲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回憶什麽痛苦的事,“那些狗不知怎麽得到了消息,半夜包圍了村子。他們沒穿軍裝,沒打旗號,但手裏的槍都是日本造的新家夥。”
    石室裏隻剩下柴火劈啪的聲響。
    “老族長被吊死在村口的槐樹上。”老人繼續說,聲音平靜得可怕,“其他男人被逼著挖坑,然後一排排槍斃。女人和孩子...有些被帶走,有些就死在自家門口。最後他們放火燒村,燒了整整一夜。”
    沈清辭感到胃裏一陣翻攪。她在報社時聽過類似的傳聞,但聽說是聽說,親耳從可能是幸存者的人口中聽到,那種衝擊完全不同。
    “那個教書先生呢?”李浩問。他的聲音異常平靜,但沈清辭看見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跑了。”老人說,“或者說,有人幫他跑了。祠堂有條密道,通往後山。他應該是從那裏走的。”
    “你怎麽知道這些?”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清辭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緩緩開口:“因為我就是張家莊的人。”
    石室裏一片死寂。
    老人撩起左臂破爛的衣袖,露出手腕上一道深深的疤痕——不是刀傷,更像是被什麽粗糙的東西勒過,皮肉外翻後愈合的痕跡。
    “那天晚上,我被吊在祠堂的梁上,看著他們殺人。”老人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裏擠出來的,“他們要我交代那個教書先生去了哪裏,交代村裏還有誰幫過他。我沒說。”
    “所以他們就...”
    “所以他們割斷繩子,讓我摔下來,以為我死了。”老人放下衣袖,“我命大,摔在草堆上,隻斷了條胳膊。等他們走了,我爬出來,看見整個莊子都在燒。”
    沈清辭無法想象那個畫麵。一個人,拖著斷臂,從屍體堆裏爬出來,看著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自己熟悉的一切在火海中化為灰燼。
    “後來呢?”李浩問。他的聲音很輕。
    “後來我就成了鬼。”老人笑了,那笑聲空洞得讓人心頭發寒,“在山裏遊蕩,躲著人,尤其是那些穿便衣拿好槍的狗。直到找到這個山洞,一住就是三年。”
    沈清辭看著老人臉上的皺紋,那些溝壑裏仿佛刻著那場大火的所有灰燼。她突然明白為什麽老人說“在這個世道,有名字的人都死得早”——因為他已經沒有名字了,他隻是一個從地獄爬回來的鬼魂。
    “你為什麽幫我們?”李浩突然問。
    老人看著他,目光深邃:“因為昨晚,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個教書先生的影子。”
    李浩的脊背挺直了:“我說了,你認錯人了。”
    “也許吧。”老人沒有爭辯,隻是轉頭看向石室頂部的那道裂縫,“但是李先生,你知道嗎?那個教書先生逃走的時候,留下了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一本書。”老人說,“用油紙包著,藏在祠堂神龕下麵的磚縫裏。他說如果有人來找,就把書交給那個人。”
    李浩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書呢?”
    “在我這裏。”老人平靜地說,“三年來,我一直帶在身邊。”
    沈清辭的心跳加快了。她看向李浩,發現他的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不是因為傷口疼痛,她能看出來——是因為緊張,因為某種深埋心底的秘密即將被揭開。
    “能...讓我看看嗎?”李浩的聲音發顫。
    老人盯著他看了很久,終於站起身,走到石室最陰暗的角落。那裏有一堆亂石,他搬開其中幾塊,露出一個挖空的小洞穴,從裏麵取出一個用油紙層層包裹的小包。
    包裹不大,約莫兩寸厚。老人小心翼翼地捧著它,走回火堆旁。
    “我一直想知道,這本書裏到底寫了什麽。”老人沒有立刻把包裹遞給李浩,而是拿在手裏,像是在掂量它的重量,“但我不識字,看不懂。隻是覺得,能讓那麽多人為之送命的東西,一定很重要。”
    李浩伸出手,但老人沒有立刻給他。
    “李先生,”老人突然說,“如果這本書真的是留給你的,那你欠張家莊七十三條人命一個交代。”
    這句話像一把冰錐,刺穿了石室裏凝滯的空氣。
    李浩的手僵在半空,臉色由白轉青,最後變得鐵灰。沈清辭看見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嘴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
    “老人家,”沈清辭忍不住開口,“那件事不能怪他,他隻是...”
    “隻是什麽?”老人轉向她,目光銳利,“隻是逃走了?隻是活下來了?小姑娘,你知道活下來的人要背負什麽嗎?”
    沈清辭啞口無言。她知道。報社被炸後,她躲在廢墟裏三天三夜,聽著外麵日本兵的皮靴聲和搜查聲。當老金把她從瓦礫堆裏扒出來時,她問的第一句話是:“其他人呢?”
    老金的沉默就是答案。
    活下來的人要背負的,是那些沒能活下來的人的生命重量。那種重量,能把人的脊梁壓彎,能把人的心壓成粉末。
    “給我。”李浩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不像他自己的,“如果是我的東西,給我。”
    老人盯著他的眼睛,許久,終於把油紙包裹遞了過去。
    李浩接過包裹,手在顫抖。他沒有立刻打開,而是閉上眼睛,深吸了幾口氣,像是在積蓄勇氣。然後,他用顫抖的手指,一層層剝開油紙。
    最裏麵是一本線裝書,藍色封麵,沒有題字。書頁已經發黃,邊緣有些破損。李浩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
    沈清辭看見他的表情凝固了。
    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表情:震驚、痛苦、懷念、愧疚...所有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的臉扭曲成一張沈清辭從未見過的模樣。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幾乎拿不住那本書。
    “是...是什麽?”沈清辭輕聲問。
    李浩沒有回答。他隻是盯著書頁,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靈魂已經被吸了進去。
    老人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石室裏隻有柴火燃燒的劈啪聲,和李浩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終於,李浩抬起了頭。他的眼睛裏布滿血絲,卻異常明亮,像是燃燒著什麽沈清辭看不懂的東西。
    “謝謝你。”他對老人說,聲音哽咽,“謝謝你保護它三年。”
    老人點點頭:“現在能告訴我,這是什麽了嗎?”
    李浩把書合上,抱在胸前,像抱著一個嬰兒:“這是...一批文物的藏匿地點記錄。”
    “文物?”
    “故宮的文物。”李浩閉上眼睛,“日本人打來之前,北平故宮博物院和古物陳列所緊急轉運了一批最珍貴的文物南下。這件事很秘密,知道的人不多。”
    沈清辭愣住了。她在報社時隱約聽說過這件事,但那是最高機密,普通記者根本接觸不到。
    “那位教書先生...是你的朋友?”沈清辭試探著問。
    李浩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清辭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然後他緩緩睜開眼睛,眼睛裏有一種決絕的光:
    “不是朋友。”他說,“是我父親。”
    沈清辭感到一陣眩暈。所有的碎片,在這一瞬間突然拚湊起來——李浩的身手,他的學識,他對北方道路的熟悉,以及他寧死也要往北走的執念。
    “你父親是...”
    “李慕白。省立師範的曆史教授,故宮博物院特聘顧問。”李浩的聲音平靜下來,但那平靜下是洶湧的暗流,“日本人來之前,他負責南遷文物中古籍善本部分的清點和轉運。但他沒有跟著文物一起南下,而是留了下來。”
    “為什麽?”
    “因為他發現,轉運計劃裏有內鬼。”李浩說這話時,眼睛看向手中的書,“有人想把文物的轉運路線賣給日本人。父親想查出是誰,所以假裝生病,留在了淪陷區。”
    沈清辭倒吸一口冷氣。這是叛國罪,是死罪中的死罪。
    “他查到了?”
    李浩點頭:“查到了。但對方也發現了他。追殺開始了。他一路逃到張家莊,被老族長收留。但在那之前,他已經把查到的內鬼名單,以及另外一批文物的藏匿地點,都記錄在了這本書裏。”
    “另外一批文物?”
    “官方南遷之外,還有一批更珍貴的文物,走的是另一條秘密路線。”李浩撫摸著書的封麵,“這是父親和一些愛國商人、收藏家私下組織的行動。他們變賣家產,雇傭人手,把一批如果落入日本人手中會引發國際糾紛的國寶級文物,偷偷運出了北平。”
    沈清辭聽得心驚肉跳。這簡直是行走在刀尖上的行動,一旦暴露,不僅參與者會死,文物也會被日本劫掠。
    “後來呢?”
    “後來父親在張家莊隻待了三天,追兵就來了。他本來想帶著這本書繼續逃,但老族長說:‘李先生,你一個人目標太大,把東西留下,我們幫你保管。你活著出去,比這本書重要。’”
    李浩的聲音哽住了。他停頓了很久,才繼續說下去:
    “父親同意了。他把書藏在祠堂,然後從密道逃走。他以為...他以為這樣就能保護張家莊的人。他以為那些人隻是衝著他來的,不會為難普通百姓。”
    “但他錯了。”老人平靜地接話。
    “他錯了。”李浩重複道,聲音裏滿是痛苦,“大錯特錯。”
    石室裏再次陷入沉默。隻有柴火在燃燒,偶爾爆出一兩聲火星。
    “你是怎麽活下來的?”老人突然問李浩。
    李浩抬起頭,眼神空洞:“父親逃出去後,找到了在天津租界暫避的母親和我。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們,然後說,他必須繼續引開追兵,不能和我們在一起。”
    “你母親呢?”
    “病死了。”李浩簡短地說,“傷心過度,加上顛沛流離,在父親離開後一個月就去世了。臨死前,她把父親留下的一封信交給我,告訴我張家莊的事,告訴我那本書的事。她說,如果可能,去把書取回來,完成父親沒做完的事。”
    “所以你來了。”
    “所以我來了。”李浩閉上眼睛,“但我晚了一年。到張家莊時,那裏隻剩下一片焦土。我問了附近村子的人,都說不知道那本書的下落。我以為...我以為它已經被燒了,或者被那些人找到了。”
    “但他們沒有。”老人說,“因為他們不知道書的存在。他們隻是來殺人的,殺人滅口。”
    李浩睜開眼睛,看著老人:“你是怎麽找到的?”
    “清理祠堂廢墟的時候。”老人說,“我想給老族長立個衣冠塚,就去祠堂翻找,看能不能找到他生前的東西。結果在神龕的灰燼下麵,摸到了這塊磚是鬆動的。”
    “你一直留著它。”
    “我留著它,因為這是張家莊七十三條人命換來的東西。”老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李先生,你父親欠我們一個交代,你也欠。”
    李浩沒有回避老人的目光:“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麽還?”
    李浩看向手中的書,又看向沈清辭,最後看向老人:“把這本書送到它該去的地方。完成我父親沒完成的事。”
    “什麽該去的地方?”
    “重慶。”李浩說,“國民政府現在在那裏。這本書裏的信息,必須交給能保護那些文物的人。”
    老人沉默了。他盯著火堆,像是在思考什麽重大的決定。沈清辭屏住呼吸,感覺接下來的話將決定他們三人的命運。
    “去重慶的路,不好走。”老人終於開口,“要穿過日本人的封鎖線,要過黃河,還要經過不少敵占區。”
    “我知道。”
    “你現在這個樣子,”老人指了指李浩的傷,“走不出太行山。”
    “所以需要你的幫助。”李浩直視老人的眼睛,“幫我們出山,指一條安全的路。作為交換...”
    他沒有說完,但老人明白了:“作為交換,你要把張家莊的事報上去,要那些狗付出代價。”
    “是的。”
    老人笑了,那笑容裏有一種沈清辭看不懂的悲涼:“李先生,你太天真了。那些狗為什麽敢在淪陷區隨意殺人放火?因為他們背後有人,有大人物。你覺得重慶那邊會為了一個小村子的七十三條人命,去動那些大人物嗎?”
    李浩的臉色變了。沈清辭的心也沉了下去——老人說得對,這世道,普通人的命不值錢。
    “但總要試試。”李浩固執地說。
    老人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站起身:“你們休息吧。我出去看看情況。”
    “老人家...”
    “放心,我不會把你們交出去。”老人走到洞口,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如果我想那麽做,昨晚就不會救你們。”
    他推開偽裝的門,消失在晨光中。
    石室裏隻剩下李浩和沈清辭,以及那本承載著無數秘密和血債的書。
    沈清辭看著李浩,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陌生的是他背後的故事,熟悉的是他眼中那種執拗的光——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
    “你打算怎麽辦?”她輕聲問。
    李浩把書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貼身藏在內衣裏:“去重慶。這是我欠父親的,也欠張家莊的。”
    “你的傷...”
    “死不了。”他又說了這句話,但這次,沈清辭聽出了不同的意味——不是逞強,而是一種決心,一種寧可死在路上也要完成這件事的決心。
    “我跟你去。”沈清辭說。
    李浩猛地抬頭看她:“什麽?”
    “我說,我跟你去重慶。”沈清辭的語氣很平靜,“反正我也沒地方可去。上海回不去了,報社沒了,老金他們去了北邊...我跟你去重慶。”
    “很危險。”
    “現在哪裏不危險?”沈清辭笑了,那笑容有些淒楚,“至少去重慶,我還能寫點東西。也許能把張家莊的事寫下來,也許能讓更多人知道。”
    李浩盯著她看了很久,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她。然後他緩緩點頭:“好。”
    一個字,重若千斤。
    沈清辭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也許這就是亂世中人的選擇——沒有絕對安全的路,隻有值得走的路。
    她起身檢查李浩的傷口,發現紅腫又消了一些。老人的草藥確實神奇。
    “你覺得他會幫我們嗎?”她問。
    李浩看著洞口的方向,眼神複雜:“我不知道。但我感覺...他和我父親之間,不止是村民和逃難者的關係。”
    “什麽意思?”
    “父親提起張家莊時,總是特別提到一個人,叫‘守義’。”李浩回憶道,“他說那是個讀過幾年私塾的年輕人,聰明,有正義感。父親在張家莊那三天,就是這個人一直照顧他,幫他打掩護。”
    “你是說...”
    “我隻是猜測。”李浩搖搖頭,“但如果他真的是那個‘守義’,那他這三年在山裏,不僅僅是為了躲避追殺。”
    “還為了什麽?”
    “等。”李浩低聲說,“等我父親,或者等我這樣的人出現。”
    沈清辭感到一陣寒意。三年的時間,一個人在深山裏,守著一本可能帶來殺身之禍的書,等待一個可能永遠不會來的人。
    這是何等的信念,又是何等的絕望。
    石室外的陽光越來越亮,從頂部的裂縫灑下來,照亮飛舞的塵埃。沈清辭忽然想起小時候在私塾念過的詩: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前路漫漫,但他們已經踏上了這條路。
    不知道過了多久,偽裝的門再次被推開。老人回來了,手裏提著兩隻山雞,還有一捆新鮮的草藥。
    “山下多了日本兵的哨卡。”他簡短地說,“你們至少要在這裏待五天。”
    “然後呢?”李浩問。
    老人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山雞和草藥,走到水罐旁舀水喝。喝完後,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轉身看著李浩:
    “然後,我送你們出山。”
    李浩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
    “真的。”老人平靜地說,“但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你父親。”
    “那是為了什麽?”
    老人走到石室角落,搬開另一塊石頭,從裏麵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包。他打開布包,裏麵是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梳著舊式的發髻,穿著樸素的碎花襖,懷裏抱著一個嬰孩。女人笑得很溫柔,嬰孩的眼睛又大又亮。
    “這是我媳婦,和我兒子。”老人的聲音很輕,“張家莊那晚,他們沒能逃出來。”
    沈清辭感到喉嚨發緊。
    “我兒子如果還活著,今年該四歲了。”老人撫摸著照片,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真人,“他應該會走路了,會說話了,會叫爹了。”
    李浩的臉色蒼白如紙。
    “所以李先生,”老人抬起頭,眼睛裏沒有淚水,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我幫你們,是為了我媳婦,為了我兒子,為了張家莊所有沒能長大的孩子。”
    “我要你們活著到重慶,把那本書交上去。然後,我要你們告訴那些大人物——”
    老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刺骨:
    “告訴他們在北方的土地上,有多少個張家莊在燃燒。告訴他們,每一個死去的孩子,都會變成鬼,日日夜夜盯著他們。”
    石室裏靜得可怕。
    李浩站起身——這個動作牽動傷口,讓他額頭上滲出冷汗,但他還是站穩了,朝著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我答應你。”
    老人點點頭,把照片重新包好,放回原處。然後他開始處理那兩隻山雞,動作熟練而平靜,仿佛剛才那些話隻是家常閑談。
    但沈清辭知道,那是一個父親用三年時間積攢的、所有的恨與痛。
    山雞在火上烤出油脂,滋滋作響。香味再次彌漫開來,但這香味裏,已經摻雜了太多別的東西。
    老人撕下一隻雞腿遞給沈清辭:“多吃點。接下來的路,會很難。”
    沈清辭接過雞腿,卻沒有吃。她看著老人被火光映照的側臉,那張臉上每一條皺紋都像是刀刻出來的。
    “老人家,”她突然問,“你兒子叫什麽名字?”
    老人動作頓了頓,然後輕聲說:
    “平安。張平安。”
    平安。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這是所有父母對孩子最簡單、也最奢侈的願望。
    但有些人,連這個願望都實現不了。
    沈清辭咬了一口雞腿,肉很香,但她嚐出了眼淚的味道。
    石室外,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新的一天開始了,而他們的逃亡,才剛剛進入最危險的部分。
    但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兩個人。
    一個從地獄歸來的守夜人,加入了這場注定艱難的行旅。
    而他將引領他們,穿過太行山的千溝萬壑,走向一條未知的、血與火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