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河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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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過鷹愁澗的第二天黃昏,滹沱河終於出現在視野盡頭。
渾濁的河水在夕陽下泛著暗紅的光,像一條巨大的傷口橫亙在大地上。河麵寬闊,水流湍急,遙遙能看見對岸灰蒙蒙的山影。那就是太行山的餘脈,過了河,才算真正出了這片群山。
但眼前的滹沱河,比太行山的絕壁更讓沈清辭心悸。
河岸邊,日本兵的哨卡林立。木質瞭望塔上架著機槍,沙袋壘成的工事後麵晃動著鋼盔的反光。渡口被封鎖了,隻有一條簡陋的浮橋連通兩岸,橋上每隔十步就站著一個持槍的日本兵,對過往行人進行盤查。
更遠處,幾艘汽艇在河麵上巡邏,探照燈已經提前亮起,在漸漸昏暗的天色中掃來掃去。
“比上次來的時候,多了三倍的人。”老張趴在一片灌木叢後,聲音壓得很低,“看來風聲確實緊了。”
李浩的臉色比昨天更加蒼白。鷹愁澗的搏命消耗了他太多體力,傷口雖然被老張重新處理過,但顯然沒有好轉。沈清辭注意到他呼吸時肩膀會不自覺地顫抖,那是強忍疼痛的表現。
“有其他渡河的方法嗎?”李浩問,聲音裏帶著掩飾不住的虛弱。
老張沉默地觀察了一會兒,搖搖頭:“上下遊二十裏都被封鎖了。浮橋是唯一的通道。”
“那就過橋。”沈清辭說,“我們有良民證,可以...”
“你的良民證是上海的,他的良民證是天津的。”老張打斷她,“而這裏是河北。日本人對跨省流動查得特別嚴,尤其是青壯年男子。”
沈清辭的心沉了下去。她確實沒想到這一點。在上海時,良民證就是護身符,雖然要忍受屈辱的盤查,但至少能通行。可在這裏,異地良民證反而可能成為催命符。
“那怎麽辦?”她問,聲音有些發幹。
老張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河岸線上來回掃視,像一頭老狼在尋找獵物的破綻。夕陽的餘暉映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給那些皺紋鍍上一層暗金色的光。
“等天黑。”他終於說,“天黑之後,巡邏的間隔會拉長。而且...”他頓了頓,“而且有些船夫,會在夜裏偷渡。”
“偷渡?”李浩皺眉,“風險太大。”
“比硬闖浮橋的風險小。”老張看向他,“李浩,你的傷撐不了太久。我們必須盡快過河,找地方讓你休養。”
李浩想反駁,但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他捂著嘴,咳得彎下腰,沈清辭看見他指縫間有血絲。
“你...”她剛開口,李浩就擺擺手。
“沒事。”他擦掉嘴角的血跡,“老張說得對,必須盡快過河。”
天色漸漸暗下來。河邊的日本兵換了一班崗,探照燈的光柱在河麵上交錯掃過。對岸亮起零星燈火,那是日占區的村鎮,但在沈清辭眼裏,那些燈火像野獸的眼睛,在黑暗中窺伺。
老張帶著他們沿河岸往下遊摸去,一直走了約莫三裏,來到一處河灣。這裏水流相對平緩,河邊長滿蘆葦,是個隱蔽的好地方。
“在這裏等。”老張說,“我去找船。”
“我和你一起去。”李浩掙紮著想站起來。
“你留在這裏。”老張按住他,“你現在走路都困難,隻會拖累我。沈姑娘,你看好他,別讓他亂動。”
沈清辭點頭。老張又看了他們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然後轉身沒入蘆葦叢中,悄無聲息,像一滴水匯入大海。
李浩靠在土坎上,閉上眼睛,胸膛劇烈起伏。沈清辭挨著他坐下,從包袱裏掏出最後一點幹糧——一塊硬得像石頭的玉米餅。
“吃點東西。”她掰下一小塊,泡在隨身帶的水壺裏,等餅稍微軟化後,遞到李浩嘴邊。
李浩沒有拒絕,就著她的手慢慢吃下。他的嘴唇幹裂,臉色在暮色中顯得灰敗。沈清辭突然意識到,這個男人可能真的撐不了多久了。
“如果...”李浩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如果我過不去,你就自己走。書在我貼身的衣服裏,你帶上它,去重慶。”
“別說這種話。”沈清辭打斷他,語氣是自己都沒料到的嚴厲,“我們能過來時澗,就能過滹沱河。”
李浩睜開眼睛看著她。暮色中,他的眼睛異常明亮:“沈清辭,你本不必卷入這些。在上海,你可以有更安全的生活。”
“上海已經沒了。”沈清辭說,“報社沒了,同事們死了,那個我能寫文章、能說話的世界,已經沒了。”
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老張說得對,這世道,沒有人能真正安全。既然都是死,我寧願死在做點什麽的路上。”
李浩久久沒有說話。河風吹過蘆葦,發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人在低語。對岸的燈火越來越多,像一條扭曲的光帶沿著河岸延伸。那是日占區,是被占領的土地,是無數人失去的家園。
“我父親常說一句話。”李浩突然說,聲音飄忽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國家不幸詩家幸’。他說這是最混賬的話。因為國家的苦難,不應該成為任何人幸災樂禍的理由,哪怕是以藝術的名義。”
沈清辭靜靜聽著。
“但他自己卻成了這句話的注腳。”李浩苦笑,“如果他隻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現在也許在西南聯大教書,或者在某間書齋裏研究古籍。但他是故宮的顧問,他知道那些文物如果落入日本人手中意味著什麽。所以他留下來了,所以他死了。”
“你沒見過你父親最後一麵?”
李浩搖頭:“母親說他走得很匆忙,隻留下一封信。信裏說,如果他能回來,就帶我們去昆明。如果不能,就讓我們往南走,走得越遠越好。”
“你們沒走?”
“母親病了,走不了。”李浩閉上眼睛,“她臨終前把信交給我,說父親留了東西在張家莊,如果可能,去取回來。她說那是父親用命換來的,比我們所有人的命都重要。”
沈清辭想起那本薄薄的書,那本用油紙包著、藏在李浩胸口的書。為了它,張家莊七十三條人命葬身火海;為了它,李浩的父親至今生死不明;為了它,他們現在趴在滹沱河邊,像老鼠一樣躲避著日本兵的探照燈。
值得嗎?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有些事情,不是用值不值得來衡量的。
蘆葦叢中傳來輕微的窸窣聲。沈清辭警覺地按住腰間的匕首——那是從山洞裏帶出來的,老張給的。
但鑽出來的是老張。他渾身濕透,臉上卻帶著一絲喜色。
“找到了。”他壓低聲音,“下遊五裏有個老船夫,願意送我們過河。”
“條件呢?”李浩問。這世道,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助。
老張的笑容消失了:“二十塊大洋,或者等值的東西。”
沈清辭和李浩對視一眼。他們身上所有的錢加起來也不到十塊大洋,更不用說這一路的花銷已經所剩無幾。
“用這個。”李浩從貼身處掏出一塊懷表。表殼是銀的,表盤已經泛黃,但做工精致,一看就是舊物,“這是我父親的懷表,應該值點錢。”
老張接過懷表,在暮色中仔細看了看,搖搖頭:“最多值五塊大洋。老船夫要現錢,或者金子。”
沈清辭咬了咬牙,從包袱最底層摸出一個小布包。那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一對玉耳墜。玉質溫潤,雕工精細,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看出是好東西。
“這個呢?”她把耳墜遞給老張。
老張拿起一隻對著天光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成色不錯。應該夠了。”他看向沈清辭,“你可想好了?這是你最後的值錢東西了吧?”
沈清辭點頭:“隻要能過河。”
老張深深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麽,把耳墜和懷表一起收好:“我去談。你們在這裏等,聽到三聲水鳥叫就過來。記住,是‘咕——咕咕’,兩長一短。”
“你什麽時候回來?”李浩問。
“一炷香的時間。”老張說完,再次消失在蘆葦叢中。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天完全黑了,河麵上的探照燈更加刺眼。偶爾有汽艇駛過的聲音,還有日本兵換崗時的口令聲。沈清辭緊緊攥著匕首,手心全是汗。
李浩又開始咳嗽,這次咳得更厲害,整個人蜷縮起來。沈清辭扶住他,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
“再堅持一下。”她低聲說,“過了河就安全了。”
李浩點頭,想說什麽,但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這次咳出了血,暗紅色的血滴落在泥土上,在月光下觸目驚心。
沈清辭的心揪緊了。她知道李浩在硬撐,知道他每走一步都是在消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但她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
蘆葦叢中傳來三聲水鳥叫:“咕——咕咕”。
沈清辭精神一振,扶起李浩:“走!”
兩人互相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摸去。蘆葦很高,幾乎沒過人頭,葉片邊緣鋒利,在臉上手上劃出一道道血痕。但沈清辭顧不上這些,她隻想盡快趕到渡口,盡快過河。
走了大約半裏地,前方出現一點微弱的亮光。是油燈,掛在一艘小木船的船頭。
船很小,最多能坐四個人。船頭站著一個佝僂的身影,披著蓑衣,戴著鬥笠,看不清麵容。老張站在船邊,正和那人低聲交談。
看見沈清辭和李浩,老張招招手。兩人快步過去,上了船。船身晃了晃,李浩險些摔倒,被船夫一把扶住。
“小心些。”船夫的聲音很沙啞,像破風箱,“掉下去可沒得救。”
沈清辭這才看清船夫的臉——那是一張被歲月和風霜刻滿溝壑的臉,看不出年紀,隻有一雙眼睛還算清明,在黑暗中閃著光。
“錢呢?”船夫問。
老張把耳墜和懷表遞過去。船夫接過,借著油燈的光看了看,點點頭,揣進懷裏:“坐穩了,莫出聲。河裏有巡邏艇,被發現了,大家都得死。”
說完,他解開纜繩,用竹篙在岸邊一點,小船悄無聲息地滑入河中。
河水比看起來更急。小船一離岸,就被水流帶著往下遊漂。船夫不慌不忙,用竹篙左點右撐,保持著船的平衡和方向。他的動作嫻熟而老練,顯然是個老把式。
沈清辭坐在船中間,緊緊抓住船舷。河水在船邊嘩嘩流淌,泛著冰冷的泡沫。探照燈的光柱不時掃過河麵,每次光柱靠近,船夫都會把船撐進蘆葦叢或者陰影裏躲避。
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躲避都讓沈清辭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能聽見巡邏艇馬達的轟鳴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有一次,探照燈的光柱幾乎擦著船邊過去,她甚至能看見光柱裏飛舞的蚊蟲。
“別動。”船夫低聲說,聲音壓得極低,“他們看得見動靜,看不見船。”
沈清辭屏住呼吸,連眼睛都不敢眨。她能感覺到身邊的李浩也在極力控製呼吸,但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疼痛。
巡邏艇終於駛遠了。船夫長出一口氣,繼續撐船。已經過了河心,對岸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但就在這時,李浩突然發出一聲壓抑的咳嗽。
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河麵上,卻異常清晰。
船夫臉色一變,竹篙點得更快。但已經來不及了——
一道探照燈的光柱猛地掃過來,正正照在小船上!
“什麽人!”岸上傳來日語的高喝,緊接著是拉槍栓的聲音。
船夫罵了一句沈清辭聽不懂的髒話,竹篙在船尾用力一撐,小船像箭一樣朝對岸衝去。但他快,槍聲更快——
“砰!砰!”
子彈打在船邊的水麵上,濺起老高的水花。緊接著是機槍的掃射聲,子彈像雨點般傾瀉而來!
“趴下!”老張把沈清辭和李浩按倒在船底。
船夫依然站著,竹篙舞得飛快,小船在彈雨中左躲右閃,像一片在狂風暴雨中的樹葉。但船太小,目標太明顯,一顆子彈擦著船夫的胳膊飛過,帶出一串血珠。
“媽的!”船夫咬牙罵了一句,但手上動作不停。
對岸越來越近,已經能看清岸邊的蘆葦和水草。但探照燈死死咬住小船,機槍的掃射也越來越密集。
“這樣不行!”老張吼道,“船會散架的!”
話音剛落,一顆子彈打穿了船板,河水立刻湧了進來。船身開始傾斜。
船夫臉色鐵青,突然調轉船頭,朝下遊衝去。下遊水流更急,但岸邊有一大片茂密的蘆葦蕩。
“跳船!”船夫吼道,“進蘆葦蕩!船保不住了!”
沈清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老張一把推下船。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頭頂,她嗆了好幾口水,拚命劃水浮出水麵。李浩也在她旁邊掙紮,顯然不擅水性。
“抓住這個!”船夫扔過來一塊木板,是老張從船上掰下來的。
沈清辭抓住木板,另一隻手抓住李浩。老張也從水裏冒出頭,三人借著木板的浮力,拚命朝蘆葦蕩遊去。
身後傳來木船碎裂的聲音,還有船夫最後一聲怒吼:“狗日的小鬼子!”
然後是一陣更密集的槍聲。
沈清辭不敢回頭,隻是拚命劃水。河水冰冷刺骨,像無數根針紮進身體。她的棉衣浸了水,沉得像鐵塊,每劃一下都要用盡全身力氣。
蘆葦蕩就在眼前,但探照燈的光柱也追了過來。子彈在水麵上打出一串串漣漪,最近的一顆離沈清辭的頭隻有不到一尺。
“潛下去!”老張喊道。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拉著李浩潛入水中。河水渾濁,什麽都看不見,她隻能憑著感覺往前遊。肺裏的空氣越來越少,胸口像要炸開,但她不敢浮上去——
一隻大手抓住她的衣領,把她提出水麵。
是老張。他已經遊進了蘆葦蕩,正把沈清辭和李浩往蘆葦叢裏拖。三人滾進茂密的蘆葦叢中,大口喘氣,像三條擱淺的魚。
岸上的槍聲還在繼續,但已經失去了目標。探照燈在河麵上來回掃射,偶爾掃過蘆葦蕩,但茂密的蘆葦提供了絕佳的掩護。
“船夫...”沈清辭喘著氣問。
老張搖頭:“沒跟上來。”
沈清辭的心沉了下去。那個佝僂的身影,那個在彈雨中依然撐船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滹沱河的波濤裏。為了二十塊大洋——或者一對玉耳墜,一塊舊懷表——把命丟在了這裏。
這世道,人命就是這麽不值錢。
“走。”老張抹了把臉上的水,“這裏不安全,他們會搜蘆葦蕩。”
三人互相攙扶著,在齊腰深的泥水裏艱難前行。蘆葦葉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手上,泥水裏的水草纏住腳踝,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但沒有人抱怨,沒有人停下,因為停下就是死。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終於上了岸。這裏離渡口已經很遠,岸邊是一片亂石灘,再往後是稀疏的樹林。
三人癱倒在亂石灘上,連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沈清辭的棉衣濕透了,夜風一吹,冷得直打哆嗦。李浩的狀況更糟,他咳得幾乎喘不過氣,血沫從嘴角不斷湧出。
老張掙紮著爬起來,在亂石灘上找了塊相對幹燥的地方,又去林子裏撿了些枯枝,用隨身帶的火石生起一小堆火。
火光照亮了三個落湯雞般的人,也照亮了他們臉上的疲憊和絕望。
“把濕衣服脫下來烤幹。”老張說,自己先脫下了破舊的棉襖,“不然會凍死。”
沈清辭猶豫了一下,但刺骨的寒冷讓她顧不上羞怯。她背對著兩個男人,脫下外衣,隻留貼身的小褂,把衣服攤在火堆旁的石頭上。李浩也脫下了上衣,露出背上猙獰的傷口——經過河水的浸泡,傷口周圍已經發白潰爛,看得人觸目驚心。
老張檢查了李浩的傷,臉色凝重:“感染加重了。必須盡快處理,否則這條胳膊保不住。”
“怎麽處理?”沈清辭問,聲音在顫抖。
“燒。”老張簡單地說了一個字。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皮囊——居然還保存完好,裏麵的東西沒濕。皮囊裏是些瓶瓶罐罐,還有一把小刀和一根縫衣針。
“按住他。”老張對沈清辭說,然後看向李浩,“忍著點。”
李浩點點頭,咬住一根木棍。沈清辭按住他的肩膀,能感覺到他在微微顫抖。
老張把小刀在火上燒紅,然後毫不猶豫地切開了傷口周圍的腐肉。李浩渾身一僵,悶哼一聲,咬著的木棍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膿血湧出,發出惡臭。
沈清辭別過臉去,不敢看。她能聽見刀刃切開皮肉的聲音,能聞見焦糊的味道——老張在用燒紅的刀烙燙傷口止血。
整個過程持續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結束時,李浩已經昏死過去,渾身被冷汗浸透。老張也滿頭大汗,用剩下的酒——不知他從哪裏弄來的——清洗傷口,敷上草藥,用幹淨的布條包紮好。
“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了。”老張說,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沈清辭看著昏迷的李浩,又看看跳躍的火苗,突然感到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這一路走來,她以為已經習慣了死亡,習慣了失去,但每一次,那種痛楚都新鮮如初。
“我們會到重慶的。”她突然說,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向誰許諾。
老張往火堆裏添了根柴,火光照亮他溝壑縱橫的臉:“重慶很遠。”
“再遠也要去。”
老張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複雜:“為了那本書?”
“不止。”沈清辭說,“為了張家莊,為了船夫,為了所有死在路上的人。”
老張沉默了。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開口:“你知道這條路有多長嗎?”
沈清辭搖頭。
“從滹沱河到黃河,要穿過三道封鎖線。過了黃河,是中原,日本人、偽軍、土匪、潰兵,什麽都有。再往南,過長江,才能到重慶。”老張數著手指,“這一路,比你們走過的所有路加起來都難。”
“那你為什麽還要幫我們?”沈清辭問。
老張撥弄著火堆,火星劈啪作響:“因為我答應過一個人。”
“誰?”
“我媳婦。”老張的聲音很輕,輕得像夢囈,“張家莊被燒那晚,她把我兒子塞進地窖,然後對我說:‘守義,你得活著。活著才能報仇,活著才能告訴外麵的人,這裏發生了什麽。’”
他頓了頓,眼睛盯著火苗:“但她沒說,活著這麽難。”
沈清辭不知該說什麽。安慰是蒼白的,承諾是虛假的,在這屍橫遍野的世道,所有的語言都輕如鴻毛。
“睡吧。”老張說,“明天還要趕路。我會守夜。”
沈清辭確實累極了,靠在石頭上,很快就沉入半睡半醒的狀態。她夢見了很多東西:上海的霓虹,報社的油墨味,母親溫柔的手,父親嚴肅的臉...然後所有這些都破碎了,變成燃燒的村莊,變成冰冷的河水,變成船夫最後的怒吼。
她在夢中哭泣,但醒不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動靜讓她驚醒。睜開眼,天還沒亮,火堆快要熄滅了。老張坐在火堆旁,正往裏麵添柴。李浩還在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穩了些。
“怎麽了?”沈清辭小聲問。
老張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側耳傾聽。沈清辭也豎起耳朵,聽見遠處的狗吠聲——不止一隻,而是一群。
“追兵?”她緊張地問。
老張搖頭:“不像。應該是附近的村子。”
但狗吠聲越來越近,還夾雜著人聲和腳步聲。老張臉色一變,迅速踩滅火堆:“走!”
沈清辭扶起李浩——他醒了過來,但還很虛弱。三人踉蹌著往樹林深處跑,但身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在那邊!”
“別讓他們跑了!”
是日語!日本兵追來了!
“分開跑!”老張當機立斷,“我引開他們,你們往南!”
“不行!”沈清辭想反對,但老張已經朝另一個方向衝去,還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
“這邊!追!”日本兵的喊聲果然朝老張的方向去了。
沈清辭咬牙,扶著李浩往南跑。李浩的腿軟得像麵條,幾乎整個人靠在沈清辭身上。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竟然能撐著他跑。
但他們跑不快。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探照燈的光柱掃過樹林,像死神的眼睛。
“放下我...”李浩喘著氣說。
“閉嘴!”沈清辭吼道,眼淚不知何時流了滿臉。
一顆子彈打在她身邊的樹上,樹皮飛濺。沈清辭腳下一軟,和李浩一起摔倒在地。
完了。她想。這次真的完了。
但想象中的子彈沒有射來。相反,身後傳來激烈的槍聲和喊殺聲,夾雜著日本兵的慘叫。
沈清辭回頭,看見了一幅她永生難忘的畫麵——
老張站在一塊巨石上,手裏端著一支不知從哪裏搶來的步槍,正朝追兵射擊。他的身影在晨光中像一尊雕塑,破爛的衣衫在風中飄揚。
“走啊!”他朝沈清辭吼道,然後轉身,衝向追兵最多的方向。
沈清辭看見他中彈了,一顆,兩顆...但他沒有倒下,而是拉響了身上最後一顆手榴彈——
巨大的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光吞沒了老張的身影,也吞沒了衝上來的日本兵。
沈清辭癱坐在地,呆呆地看著那團火光。李浩掙紮著爬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冷,但握得很緊。
遠處傳來更多的腳步聲和日語呼喝——爆炸引來了更多的日本兵。
“走。”李浩說,聲音嘶啞,“別讓他白死。”
沈清辭機械地站起來,扶著李浩,跌跌撞撞地繼續往南跑。她不敢回頭,不能回頭,因為每一次回頭,都會看見老張站在火光中的身影。
那個從地獄歸來的守夜人,用最壯烈的方式,完成了他的守望。
天亮了。
沈清辭和李浩躲在一個山洞裏——又一個山洞,不知道這是第幾個了。山洞很小,勉強能容納兩人。洞口被藤蔓遮掩,暫時安全。
李浩靠在洞壁上,臉色灰敗得像死人。沈清辭檢查他的傷口,發現繃帶又被血浸透了。她拿出老張留下的草藥——最後一點了——給他換上。
“他會死嗎?”李浩突然問。
沈清辭知道他在問老張。她沉默了很久,才說:“他早就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李浩閉上眼睛,眼角有淚滑落。這個一路堅韌如鐵的男人,終於流下了眼淚。
沈清辭沒有安慰他。她也想哭,但眼淚好像流幹了。她隻是默默地包紮傷口,然後把最後一點幹糧——一塊被水泡爛的餅——掰成兩半,遞給李浩一半。
兩人默默地吃著,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吃完後,沈清辭從包袱裏掏出那支漢陽造,仔細擦拭。槍很舊了,槍托上有劃痕,槍管裏有鏽跡,但還能用。
“你做什麽?”李浩問。
“學著用。”沈清辭說,聲音平靜得可怕,“老張說得對,這世道,活著比死難。但既然要活,就得學會怎麽活。”
李浩看著她,看了很久,然後緩緩點頭:“我教你。”
“不用。”沈清辭拉開槍栓,檢查槍膛,“我看你用過。三點一線,肩膀抵緊,扣扳機要穩。”
她把槍抱在懷裏,像抱著嬰兒。
洞外,太陽升起來了。新的一天開始,而他們的路,還很長。
滹沱河在身後流淌,帶走了一個船夫,一個守夜人,和無數無名的亡魂。
而他們還要繼續往南,往黃河去,往長江去,往那個叫做重慶的地方去。
沈清辭想起老張最後的話:活著,才能告訴外麵的人,這裏發生了什麽。
她握緊了手中的槍。
她會活著。
她會告訴所有人,這裏發生了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