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安平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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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鎮坐落在滹沱河南岸三十裏,是這一帶少有的、在戰火中勉強保持完整的大鎮子。
沈清辭扶著李浩,在正午的日頭下,遠遠望著那道黃土夯成的城牆。城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多是些挑擔推車的鄉民,守門的偽軍懶洋洋地檢查著行人。城樓上飄著兩麵旗——一麵是膏藥旗,一麵是汪偽政權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在無風的天氣裏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我們不能從正門進。”沈清辭低聲道。三天前老張的死讓她迅速學會了謹慎,學會用另一種眼光打量這個世界——不是記者探求真相的眼光,而是逃亡者求生存的眼光。
李浩點頭。他比三天前更虛弱了,但神誌清醒。老張用命換來的那次突圍,讓他們暫時甩掉了追兵,但也耗盡了李浩最後的體力。現在他幾乎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沈清辭肩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鎮子西邊有條小路,能繞到城牆豁口。”李浩喘著氣說,“我父親以前來安平鎮收過古籍,走過那條路。”
沈清辭沒有問“你確定那條路還在嗎”這樣的蠢問題。在這世道,沒有什麽是確定的。但總得試試。
他們沿著鎮外的土路往西走,路上不時有牛車經過,揚起的塵土嗆得人咳嗽。趕車的把式都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著這兩個衣衫襤褸、滿身塵土的外鄉人,然後匆匆別過臉去,仿佛多看一眼就會惹禍上身。
走了約莫二裏地,果然看見一段坍塌的城牆。豁口不大,勉強能容一人通過,豁口處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顯然少有人走。
“就從這裏進。”李浩說。
沈清辭讓李浩靠牆坐下,自己先鑽進蒿草叢探路。草叢裏有些碎磚爛瓦,還有野狗留下的糞便,但確實能通到鎮子裏。她回身扶起李浩,兩人一前一後鑽過豁口,踏進了安平鎮。
眼前的景象讓沈清辭愣住了。
和想象中的淪陷區不同,安平鎮竟有幾分畸形的熱鬧。街道兩旁店鋪大多開著,布莊、米鋪、茶館、藥鋪,甚至還有一家照相館。街上行人不少,有穿長衫的,有穿短褂的,偶爾還能看見一兩個穿旗袍的婦人,撐著洋傘匆匆走過。
但熱鬧之下,是一種詭異的壓抑。
店鋪的招牌上除了漢字,都歪歪扭扭地加上了日文假名。茶館門口的幌子上寫著“大東亞共榮”幾個字,墨跡很新。街上走的人大多低著頭,腳步匆匆,很少有人大聲說話。更紮眼的是一隊巡邏的偽軍,扛著槍,踢著正步,皮靴在青石板路上踏出整齊的響聲,街上的行人紛紛避讓。
“先找個地方落腳。”沈清辭低聲說。她注意到街對麵有家“悅來客棧”的招牌,但不敢貿然進去——客棧是要登記身份的。
“去茶館。”李浩指了指斜對麵一家茶館,“那裏人多,消息也靈通。”
沈清辭會意,扶著李浩進了茶館。茶館不大,擺了七八張桌子,坐了五六成客。跑堂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見有客來,忙上前招呼:“二位喝茶?”
“兩碗大碗茶,一碟瓜子。”沈清辭盡量讓自己的口音靠近本地腔——她在上海報社時接觸過各地的人,模仿口音是基本功。
跑堂的應聲去了。沈清辭挑了個靠裏的位置,讓李浩麵朝牆坐下,自己則側身坐著,既能觀察店內情況,又不太引人注意。
茶館裏氣氛沉悶。幾個茶客各自喝茶,偶爾低聲交談幾句,聲音壓得很低。櫃台後坐著個戴老花鏡的老先生,正撥著算盤,對店裏的動靜漠不關心。
茶和瓜子很快上來了。沈清辭喝了口茶——茶葉粗劣,有股黴味,但至少是熱的。她掰了塊餅子——這是昨天從一個過路的老鄉那裏用沈清辭最後一件好衣服換的——泡在茶裏,等軟了,一點點喂給李浩。
李浩勉強吃了幾口,就搖搖頭。他的額頭又開始發燙,嘴唇幹裂起皮,眼睛裏有種不正常的亮光。
“得找大夫。”沈清辭低聲說。
“不能找正規的大夫。”李浩的聲音微弱但清晰,“鎮上所有大夫都要向維持會報告外傷病人。”
沈清辭的心沉了下去。她環顧四周,突然注意到茶館角落裏坐著一個特殊的人——那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穿著半舊不新的藍布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正獨自喝茶。但她的茶杯旁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
在淪陷區的茶館裏,一個獨自看書的年輕女人,這本身就不尋常。
沈清辭猶豫了一下,端著茶碗走過去,在女人對麵坐下:“這位姐姐,一個人喝茶?”
女人抬起頭。她有一張清秀的臉,但眼角有細密的皺紋,眼睛裏帶著一種沈清辭熟悉的戒備——那是知識人才有的、對這個世界保持距離的眼神。
“有事嗎?”女人的聲音很平靜。
“想跟姐姐打聽個人。”沈清辭盡量讓語氣自然,“我表哥從天津來,路上受了風寒,想找個大夫瞧瞧。可我們初來乍到,不知道鎮上的規矩...”
女人上下打量了沈清辭一番,又瞥了一眼角落裏的李浩,然後端起茶碗,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鎮東頭有家‘濟世堂’,坐堂的秦大夫醫術不錯。”
“那...需要向維持會報備嗎?”
女人笑了,那笑容很淡,帶著一絲譏誚:“你說呢?”
沈清辭明白了。她正要道謝離開,女人突然低聲說:“但秦大夫每月的初一、十五,會去城隍廟義診。今天十四了。”
沈清辭眼睛一亮:“多謝姐姐。”
“不用謝我。”女人合上書,站起身,從懷裏掏出幾個銅板放在桌上,“我也是外地人,知道在外不容易。”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沈清辭一眼:“記住,在安平鎮,少說話,多聽。耳朵比嘴巴管用。”
說完,她就消失在門外的人流中。
沈清辭回到李浩身邊,把女人的話轉述了一遍。李浩點點頭:“城隍廟...是個好地方。香客多,容易隱藏。”
“可你的傷等不到明天了。”
“那就今晚去。”李浩說,“城隍廟夜裏應該也有人。”
兩人在茶館裏坐了一個下午,聽著茶客們的閑談,拚湊著安平鎮的圖景。從這些斷斷續續的對話中,沈清辭了解到:安平鎮的鎮長姓陳,是個前清的舉人,日本人來了之後當了維持會長;鎮上有日本駐軍一個小隊,三十來人,隊長叫渡邊;偽軍保安團有一百多號人,團長姓馬,原是這一帶的土匪頭子;最要緊的是,這幾天鎮裏風聲緊,說是要查“奸細”,已經抓了好幾個“可疑分子”。
“得小心。”沈清辭低聲對李浩說,“這裏不比其他地方。”
黃昏時分,兩人離開茶館,在鎮上找了家最偏僻的腳店住下。腳店老板是個獨眼老頭,對客人的身份從不過問,隻要錢。沈清辭用最後幾個銅板要了間最便宜的下房,房間小得隻能放下一張床,窗戶紙破了幾個洞,夜風直往裏灌。
但至少有了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沈清辭讓李浩躺下,自己坐在床沿,拿出老張留下的最後一點草藥,準備給李浩換藥。但當她解開繃帶時,心又揪緊了——傷口不但沒有好轉,反而化膿得更厲害,周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青紫色。
“必須找大夫了。”她咬著嘴唇說,“不能再拖。”
“等天黑。”李浩閉著眼睛說。
天終於完全黑下來。安平鎮實行宵禁,入夜後街上就不能有人了。沈清辭從窗戶的破洞往外看,隻見街上空蕩蕩的,隻有巡邏隊的腳步聲時不時響起,還有探照燈的光柱掃過街麵。
等到二更天,巡邏的間隔拉長了。沈清辭扶起李浩,兩人悄無聲息地溜出腳店,沿著牆根的陰影,往城隍廟摸去。
城隍廟在鎮子東北角,是座老廟,門前的石獅子缺了半個腦袋,廟牆上的彩繪剝落得厲害。但廟裏居然真有燈光透出來,還有隱約的人聲。
沈清辭推開虛掩的廟門,裏麵是個不大的院子,正殿裏點著幾盞油燈,供著城隍爺的泥塑像。供桌旁,一個穿著灰色長衫的老者正在給一個老婦人把脈,旁邊還等著三四個病人。
“秦大夫?”沈清辭試探著問。
老者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點點頭,又繼續給老婦人開方子。等那幾個病人都看完了,他才招手讓沈清辭過去。
“這位是...”秦大夫看著李浩。
“我表哥,路上受了傷,感染了。”沈清辭盡量簡短地說。
秦大夫讓李浩坐下,解開衣服查看傷口。老大夫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歎了口氣:“怎麽拖到現在才來?”
“路上不方便...”
“我知道。”秦大夫打斷沈清辭,起身從藥櫃裏取出一包銀針、一瓶藥酒,還有一些草藥,“傷口已經壞疽,再晚兩天,這條胳膊就保不住了。現在我隻能盡力。”
他先用銀針刺穴止痛,然後用小刀清理腐肉,動作比老張更嫻熟,也更精細。李浩咬著一塊布巾,額頭上青筋暴起,但一聲不吭。
清理完傷口,秦大夫敷上一種黑色的藥膏,那藥膏有種奇異的香味,聞起來像檀香混合著某種辛辣的草藥。敷好藥,他又用幹淨的紗布包紮。
“這藥能拔毒生肌,但需要三天換一次。”秦大夫說,“你們住哪裏?”
“悅來腳店。”沈清辭說。
秦大夫點點頭,從抽屜裏拿出幾包藥:“這些是內服的,每天三次。這些是外敷的,三天後自己換。記住,傷口不能沾水,不能喝酒,不能吃發物。”
沈清辭接過藥,感激地點頭:“多謝大夫。診金...”
秦大夫擺擺手:“義診不要錢。不過...”他看了看沈清辭和李浩,“你們不是本地人吧?”
沈清辭心頭一緊:“我們從天津來,投親的。”
“投親?”秦大夫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長,“安平鎮這幾天不太平,你們小心些。尤其是...”他頓了頓,“尤其是不要打聽不該打聽的事,不要去不該去的地方。”
“大夫指的是...”
“比如鎮公所後麵的小樓,比如日本人住的兵營,比如馬團長的私宅。”秦大夫慢條斯理地收拾著藥箱,“這些地方,靠近了,會惹禍上身。”
沈清辭聽出了話裏的警告,鄭重地點頭:“我們記住了。”
拿了藥,兩人離開城隍廟。夜更深了,街上更安靜,隻有更夫打更的聲音遠遠傳來:“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回到腳店,沈清辭按秦大夫的囑咐給李浩喂了藥。藥很苦,李浩皺著眉吞下,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去。沈清辭坐在床邊,聽著他逐漸平穩的呼吸,心裏那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但秦大夫的話還在她腦子裏回響。
鎮公所後麵的小樓,日本兵營,馬團長的私宅...這些地方有什麽特別的?為什麽不能靠近?
職業的本能讓她好奇,但求生的理智告訴她:不要多事。
她在腳店的小房間裏踱步。房間太小,三步就走完。牆上糊著舊報紙,有些已經發黃。沈清辭湊近了看,是幾個月前的《庸報》,汪偽政權的機關報。頭條新聞是“大東亞共榮圈建設取得重大進展”,配圖是日本軍官和汪偽官員的合影,所有人都笑容滿麵。
沈清辭感到一陣惡心。她移開視線,突然注意到報紙角落裏有一則小廣告:“招抄寫員,字跡工整者優先,待遇從優。有意者請至鎮公所後院麵談。”
鎮公所後院...不就是秦大夫說的“小樓”嗎?
沈清辭的心跳加快了。抄寫員...這工作對她來說再合適不過。在上海報社時,她的字是出了名的好,主編還曾開玩笑說,要是哪天不想當記者了,去當抄寫員也能糊口。
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在鎮公所找到工作,就有了合法的身份掩護,還能打聽到消息...
但秦大夫的警告在耳邊響起。
她在房間裏踱步,思考著利弊。窗外的天色漸漸發白,雞叫了。沈清辭看著熟睡的李浩,看著他那張蒼白但終於有了些生氣的臉,做出了決定。
天一亮,她就出門,找到了鎮公所。
鎮公所是座兩層的小樓,原先是鎮上的祠堂,現在門口掛了兩塊牌子:一塊是“安平鎮維持會”,一塊是“安平鎮公所”。門口站著兩個偽軍,抱著槍,斜倚在門框上打瞌睡。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兩位老總,請問...招抄寫員是在這裏嗎?”
一個偽軍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後院,從旁邊巷子進去。”
“多謝老總。”
沈清辭按照指示,從旁邊的小巷繞到後院。後院是座獨立的小樓,青磚灰瓦,看著比前麵的鎮公所還氣派。小樓門口也站著崗,但不是偽軍,而是兩個穿著黑色製服、腰挎盒子炮的人。
特務。沈清辭心裏一緊。她在上海見過這種人,汪偽政權的特工總部“76號”的人就穿這種黑製服。
“幹什麽的?”一個黑衣人攔住她。
“來應征抄寫員的。”沈清辭盡量讓聲音平靜,遞上從舊報紙上撕下來的那則廣告。
黑衣人接過廣告看了看,又打量了沈清辭一番:“識字?”
“識得一些。”
“會寫字?”
“會。”
“進來吧。”
小樓裏麵很安靜,地上鋪著青磚,打掃得一塵不染。黑衣人把沈清辭帶進一樓的一個房間,裏麵已經坐了四五個人,有男有女,都低著頭,氣氛壓抑。
房間前麵擺著張桌子,後麵坐著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人,穿著長衫,看著像個賬房先生。他麵前擺著紙筆,正在一個個麵試。
輪到沈清辭時,眼鏡男頭也不抬:“名字。”
“沈秀蘭。”沈清辭用了母親的姓氏和一個常見的名字。
“哪裏人?”
“天津。”
“為什麽來安平鎮?”
“投親。親戚搬走了,沒找到,盤纏用完了,想找個活計。”
眼鏡男終於抬起頭,看了沈清辭一眼。他的眼睛很小,藏在鏡片後麵,閃著精明的光:“會寫什麽字?”
“楷書、行書都會一些。”
“寫幾個我看看。”
沈清辭接過筆,在紙上寫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字。她在報社時臨過顏真卿的帖,字寫得端正大氣。
眼鏡男看了看,點點頭:“字不錯。不過我們這工作特殊,有些規矩得先跟你說清楚。”
“您說。”
“第一,在這裏看到、聽到的一切,不準對外說一個字。第二,每天的工作必須當天完成,不準帶出這棟樓。第三,不準打聽文件內容,讓抄什麽就抄什麽。能做到嗎?”
沈清辭點頭:“能做到。”
“工錢一天一塊錢,管一頓午飯。願意幹就從今天開始。”
“願意。”
眼鏡男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這是保密契,按個手印。”
沈清辭接過紙,快速瀏覽了一遍——無非是些保密條款,違反的話“嚴懲不貸”。她按下手印,心裏明白,從這一刻起,她算是上了賊船了。
但為了生存,為了掩護,她必須上這艘船。
眼鏡男把沈清辭帶到二樓的一個大房間。房間裏擺著十幾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堆著厚厚的文件。已經有三四個人在埋頭抄寫,房間裏隻聽見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還有偶爾的咳嗽聲。
“你坐這裏。”眼鏡男指了指靠窗的一張桌子,“這些,今天抄完。”
桌子上堆著一摞文件,最上麵一份的標題是“華北地區物資調撥統計表”。沈清辭翻開一看,心裏一驚——裏麵詳細列出了從河北、山西各地征調的糧食、棉花、鋼鐵數量,以及運輸路線和接收單位。
這是日軍的物資調配情報!
她強壓下心頭的震驚,坐下來開始抄寫。筆是毛筆,紙是宣紙,要求用正楷抄寫,一式三份。這對沈清辭來說不難,難的是在抄寫時保持平靜,不讓手顫抖。
一筆一劃,她抄寫著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糧食五十萬石,棉花二十萬擔,鋼鐵五千噸...這些物資從哪裏來?從那些被占領的土地上,從那些餓著肚子的百姓嘴裏,從那些被燒毀的村莊廢墟裏。
午間休息時,沈清辭在樓下的院子裏吃飯。午飯很簡單,兩個窩頭,一碗菜湯。但吃飯時,她聽到了一些消息。
“聽說北邊打得厲害...”
“小聲點!不想活了?”
“馬團長昨天又抓了幾個人,說是八路的探子...”
“要我說,這世道,少說話,多吃飯...”
沈清辭默默吃著,耳朵卻豎著。從這些隻言片語中,她拚湊出一些信息:最近北邊確實有戰事,日軍在清剿“抵抗分子”;鎮上的保安團長馬魁是個狠角色,抓人從不手軟;而這棟小樓,確實是特務機關的一個據點,專門處理情報和文件。
下午繼續抄寫。沈清辭逐漸摸清了規律:她抄寫的多是物資、人員、地形的統計資料,顯然是日軍用來掌控占領區的情報。偶爾也會有“可疑分子名單”“鎮壓行動報告”之類的文件,那些名字她一個都不認識,但知道每個名字背後都可能是一條人命。
黃昏時分,工作結束。眼鏡男檢查了沈清辭抄寫的文件,點點頭:“不錯,字跡工整,沒有錯漏。明天繼續來。”
沈清辭領到了一塊錢——是汪偽政權發行的“中儲券”,在淪陷區流通。她知道這種錢不值錢,但至少能買點吃的。
離開小樓時,天已經黑了。宵禁快要開始,沈清辭匆匆往回趕。路過鎮公所前門時,她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那裏,幾個日本軍官正從車上下來,被恭恭敬敬地迎進鎮公所。
其中一個日本軍官,沈清辭覺得有點眼熟。她在哪裏見過?
突然,她想起來了——是在上海!去年淞滬會戰結束後,這個軍官曾接受過外國記者的采訪,當時沈清辭還是實習記者,在遠處見過他一麵。如果沒記錯,他叫中村,是個少佐,專門負責情報工作。
中村為什麽會出現在安平鎮這個小鎮?沈清辭心裏升起不祥的預感。
回到腳店,李浩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看書——是秦大夫給的一本醫書,說是讓他打發時間。看見沈清辭回來,他放下書:“怎麽樣?”
沈清辭關上門,壓低聲音把今天的見聞說了一遍。說到文件內容和中村少佐時,李浩的臉色凝重起來。
“中村...”他喃喃道,“我在天津時聽說過這個名字。他是日本華北方麵軍特務機關的人,專門對付地下抵抗組織。”
“他出現在這裏,說明安平鎮不簡單。”沈清辭說。
李浩點頭:“而且那些物資調配情報...如果能把它們送出去,對前線的抗戰會有幫助。”
沈清辭一愣:“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李浩看著她,眼睛裏有種沈清辭熟悉的光芒——那是老張站在火光中時的光芒,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光芒,“也許我們可以做點什麽。”
“你瘋了?”沈清辭壓低聲音,“我們自身難保!”
“我知道。”李浩說,“但沈清辭,你抄寫那些文件時,心裏在想什麽?那些糧食,是從餓著肚子的百姓嘴裏搶的;那些鋼鐵,是用來造槍造炮打中國人的。我們就這麽看著?”
沈清辭沉默了。她想起白天抄寫的那些數字,每一個數字都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
“可是我們能做什麽?”她問,聲音有些發幹。
“記下來。”李浩說,“把重要的情報記下來,找機會送出去。”
“怎麽記?文件不準帶出小樓,每天離開時還要搜身。”
“用腦子記。”李浩指了指自己的頭,“你是記者,受過訓練,短時記憶應該不錯。記住關鍵信息:數字、地點、時間。回來後寫下來。”
沈清辭在房間裏踱步。這太冒險了,一旦被發現,必死無疑。可是李浩說得對,那些情報如果能送出去,也許能救很多人,也許能讓前線的將士少流點血。
“我們需要一個安全的記錄方式。”她終於說,“不能寫在紙上,萬一被搜出來...”
“用這個。”李浩從懷裏掏出那本薄薄的書——他父親留下的、用張家莊七十三條人命換來的書。他翻到最後一頁,那裏是空白的襯頁。
“用米湯寫。”李浩說,“寫在這頁的背麵,幹了就看不見。需要用的時候,用碘酒一塗,字就會顯出來。”
沈清辭知道這個方法,是地下工作者常用的秘密通訊手段。但她沒想到李浩也會。
“你父親教的?”
李浩點頭:“他臨走前教我的,說也許用得上。”
沈清辭看著那本書,看著那泛黃的紙頁,突然明白了——李浩的父親留下這本書,不僅僅是為了記錄文物的下落,更是留下了一種傳承,一種在黑暗中傳遞火種的希望。
“好。”她說,“我做。”
決定一旦做出,沈清辭的心反而平靜了。她不再隻是一個逃亡者,一個求生者。她重新找回了某種東西——那是她在報社時的信念:記錄真相,哪怕真相再殘酷;發出聲音,哪怕聲音再微弱。
接下來的幾天,沈清辭白天去小樓抄寫文件,晚上回來用米湯在書上記錄關鍵信息。她記住了日軍在華北的物資儲備地點,記住了運輸車隊的路線和時間,記住了“可疑分子”的名單——雖然她無法核實那些名字的真偽,但記下來,也許有一天能派上用場。
李浩的傷在秦大夫的治療下逐漸好轉。第三天換藥時,傷口已經不再化膿,長出了粉色的新肉。秦大夫很滿意:“再養十天半個月,就能走動了。但記住,不能劇烈運動,不然傷口還會崩開。”
沈清辭感激地點頭,付了診金——用的是她在小樓掙的工錢。秦大夫沒收,擺擺手:“留著買點好的,給他補補身子。”
日子看似平靜地過了五天。沈清辭逐漸熟悉了小樓的工作,也摸清了一些規律:每天下午三點,會有一輛摩托車來取走抄好的文件,送去哪裏不知道;小樓裏除了抄寫員,還有幾個翻譯,專門翻譯日文文件;那個戴金絲眼鏡的負責人姓胡,大家都叫他胡先生,是這裏的總管。
第六天下午,沈清辭在抄寫一份文件時,手突然抖了一下——那是“安平鎮及周邊地區地下抵抗組織嫌疑人員名單”,名單上有十幾個名字,每個名字後麵都附有簡單的資料:年齡、職業、住址、嫌疑依據。
而其中一個名字,讓沈清辭的心跳幾乎停止:
秦致遠,男,五十八歲,安平鎮“濟世堂”坐堂大夫,嫌疑依據:曾多次為不明身份的外傷患者治療,行蹤可疑。
是秦大夫!
沈清辭強迫自己穩住手,繼續抄寫,但腦子裏已經一片混亂。秦大夫被盯上了,為什麽?因為他給自己和李浩治了傷?還是因為別的?
她快速瀏覽名單上的其他名字,大多不認識,但有一個引起了她的注意:蘇文君,女,三十一歲,安平鎮中學教師,嫌疑依據:曾在課堂上宣揚“不當亡國奴”思想,與學生關係密切。
蘇文君...沈清辭想起茶館裏那個獨自看書的藍旗袍女人。是她嗎?
抄完這份名單,沈清辭的手心全是汗。她借口上茅房,離開小樓,在院子裏深呼吸。初冬的風很冷,吹在臉上像刀子,但吹不散她心頭的寒意。
秦大夫有危險,那個可能是蘇文君的女人也有危險。而她,掌握了這份情報。
該怎麽做?去警告他們?可她自己也在危險中,一旦暴露,不僅自己和李浩會死,還可能牽連更多人。
但不做點什麽,她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關。秦大夫救了李浩的命,那個藍旗袍女人給她指了路。這些人,是在這黑暗中為數不多的、還保留著良知和勇氣的人。
回到腳店,沈清辭把情況告訴了李浩。李浩沉默了很久,然後說:“必須警告他們。”
“怎麽警告?直接去找他們,可能會被特務盯上。”
“用匿名信。”李浩說,“今晚我去城隍廟,把警告信塞進秦大夫的藥櫃裏。至於那個女教師...你知道她住哪裏嗎?”
沈清辭搖頭。
“那就沒辦法了。隻能希望她看到名單後,能提高警惕。”
入夜,沈清辭用從腳店老板那裏要來的紙筆,寫了兩封匿名信。信很短,隻說“有人要抓你,快走”,沒有落款。寫完後,她讓李浩躺在床上——他的傷還沒好,不能走動——自己揣著信,悄悄出了門。
夜裏的安平鎮像座鬼城。宵禁已經開始,街上空無一人,隻有巡邏隊的腳步聲和偶爾的狗吠。沈清辭貼著牆根的陰影,小心翼翼地往城隍廟摸去。
快到城隍廟時,她突然聽見前麵有動靜,趕緊躲進一條小巷。巷口,兩個黑衣人正押著一個人往前走。借著月光,沈清辭看清了被抓的人——是那個藍旗袍女人,蘇文君!
她的嘴被布堵著,雙手被反綁,但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嚇人,裏麵沒有恐懼,隻有憤怒和不屈。
黑衣人押著她往鎮公所方向去了。沈清辭的心沉到了穀底。晚了,她來晚了。
等黑衣人走遠,沈清辭才敢繼續往前走。城隍廟的門虛掩著,她推門進去,院子裏一片漆黑,正殿裏也沒有燈光。秦大夫不在這裏?
她摸進正殿,憑著記憶找到藥櫃,想把警告信塞進去。但手剛碰到藥櫃,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響——
“誰?”
是秦大夫的聲音。
沈清辭轉過身,看見秦大夫站在殿門口,手裏提著一盞油燈。燈光照亮了他蒼老但平靜的臉。
“是我。”沈清辭低聲說。
秦大夫認出了她,鬆了口氣,但隨即又警惕起來:“這麽晚了,來做什麽?”
沈清辭掏出那封警告信:“秦大夫,你快走吧。有人要抓你。”
秦大夫接過信,就著燈光看了看,笑了:“我知道。”
“你知道?”
“我在這鎮上活了五十八年,什麽人是什麽人,我心裏清楚。”秦大夫平靜地說,“他們盯上我,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你為什麽不走?”
“走?往哪走?”秦大夫搖搖頭,“這天下,哪裏不是日本人的地盤?我老了,走不動了。況且,我走了,這鎮上的人病了找誰看?”
沈清辭急了:“可是他們會殺了你!”
“人總會死的。”秦大夫在供桌旁坐下,動作緩慢而從容,“小姑娘,你還年輕,不明白。有些事,比活著重要。”
他頓了頓,看著沈清辭:“你和你表哥,也不是普通人吧?”
沈清辭沒有回答。
“不用回答,我知道。”秦大夫說,“從你們身上的傷,從你們看人的眼神,我就知道。這世道,像你們這樣的人不多了。好好活著,活著才能做該做的事。”
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還有腳步聲。秦大夫臉色一變:“他們來了。你快走,從後門走。”
“那你...”
“我自有打算。”秦大夫站起身,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塞給沈清辭,“這些藥,夠你表哥再用半個月。記住,傷口不能沾水,不能吃發物。”
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能聽見日語和中文混雜的呼喝聲。秦大夫推了沈清辭一把:“走!”
沈清辭咬咬牙,轉身往後門跑。跑到門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秦大夫正襟危坐在供桌前,麵對著大門,像一尊雕塑。油燈的光照在他臉上,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異常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沈清辭衝出後門,沒入黑暗的小巷。她聽見身後傳來踹門聲,聽見秦大夫平靜的聲音:“各位夜訪城隍廟,有何貴幹?”
然後是日語嗬斥,是翻箱倒櫃的聲音。
但她沒有停,不能停。她沿著小巷拚命跑,跑回腳店,跑上樓,撲進房間。
李浩正焦急地等著,看見她回來,鬆了口氣:“怎麽樣?”
沈清辭喘息著,說不出話,隻是搖頭,眼淚突然湧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哭秦大夫,哭蘇文君,哭這個該死的世道。
李浩握住她的手,沒有安慰,隻是緊緊握著。他的手很暖,暖得讓沈清辭冰冷的手指有了知覺。
窗外傳來警笛聲,還有更多的腳步聲。安平鎮的夜,被徹底打破了。
沈清辭擦掉眼淚,從懷裏掏出那個小布包——秦大夫最後給她的藥。她打開布包,裏麵除了藥,還有一張紙條,上麵是秦大夫工整的小楷:
“藥在人在,藥盡人亡。但火種不滅,希望永存。保重。”
沈清辭把紙條緊緊攥在手裏,像是攥著一團火。
火種不滅,希望永存。
她看向窗外,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要開始了,而他們的路,還很長。
但這一次,她不再隻是一個逃亡者。
她是守夜人,是記錄者,是火種的傳遞者。
而安平鎮的暗流,才剛剛開始湧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