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破曉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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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依然濃稠,但質地已經不同了。東方天際那一線灰白,像滲入墨中的水,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改變著夜的本質。風裏的寒意變得更銳利、更清醒,帶著黎明前特有的、萬物即將蘇醒前的凝滯感。
    沈清辭背靠著粗糙的樹幹,急促的喘息漸漸平複。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肋骨——那是剛才翻滾落地時撞到的。她小心地活動了一下肩膀,確認沒有傷到骨頭。濕透的內衫緊貼著皮膚,被山風一吹,激起一陣劇烈的寒顫。她咬緊牙關,忍住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戰栗聲。
    不能停。這裏是路障內側,但並非安全區。偽軍的巡邏範圍可能延伸至此,天一亮,視野開闊,她這身沾滿泥土、與山林格格不入的裝束將無所遁形。
    她強迫自己站直身體,目光迅速掃視四周。腳下是一條被車輪和馬蹄壓出的土路,蜿蜒伸向西北方向——那是她計劃中要去的方向,通往山區深處,通往可能的接應點,也通往更多未知的危險。路兩側是稀疏的樹林和起伏的丘陵,在漸亮的天光中顯出朦朧的輪廓。
    懷裏的書和名單依然沉甸甸地貼著心口。她隔著衣服按了按,硬質封麵硌著皮肉,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心感。這些東西還在,使命就還在。
    她選擇離開土路,鑽進東側的樹林。樹林不密,但足以提供基本的遮蔽。地麵潮濕鬆軟,覆蓋著厚厚的落葉,踩上去幾乎無聲。她以一棵樹為掩體,快速檢查了槍支和彈藥。子彈還剩十八發,不多,但夠用——如果謹慎使用的話。匕首插回靴筒,冰涼觸感讓她精神一振。
    必須在天完全亮前找到更穩妥的藏身之處,或者……趕到下一個預定地點。但接應是否存在,她並無把握。戰爭讓一切承諾都變得脆弱。
    她開始快速而安靜地向東北方向移動。這不是盲目逃竄,她在遵循腦海中的地圖——一份由無數同誌用鮮血和生命探明、又經上級口頭傳達的簡陋路線圖。下一個標記點,是一座廢棄的山神廟,據說在五裏外一個山坳裏。
    五裏。在平地上不算什麽,但在黎明前黑暗未褪的山林裏,在體能消耗大半、追兵可能隨時出現的狀態下,這是一段充滿變數的距離。
    她盡量利用地形,避開開闊地,穿行在林木和岩石的陰影中。耳朵始終保持警覺,捕捉著風以外的任何聲響——遠處是否傳來狗吠?追兵的呼喊?亦或是……同路人的動靜?
    大約走出一裏多地,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不是聽到了什麽,而是聞到了——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混雜在晨露和腐葉的氣息中。
    沈清辭立刻蹲下身,將自己藏進一叢茂密的灌木後。血腥味來自左前方,下風處。她緩慢地、幾乎不帶動空氣地撥開眼前的枝葉,朝那個方向望去。
    天色又亮了一些,深藍褪成了灰藍,物體的輪廓逐漸清晰。大約三十步外,一塊突出地麵的巨大岩石旁,似乎蜷縮著一團黑影。不是野獸的輪廓,更像是……一個人。
    她屏住呼吸,觀察了足足兩分鍾。那團黑影一動不動,也沒有任何聲響。隻有那股血腥味,隨著微風斷續飄來。
    是陷阱?還是和她一樣的逃亡者?抑或是……一具屍體?
    沈清辭輕輕抽出匕首,反握在手中。手槍固然威懾力更強,但槍聲會暴露一切。她像一隻捕食前的貓,貼著地麵,利用每一處凸起和植被的掩護,無聲地向那團黑影靠近。
    二十步。十步。五步。
    她終於看清了。
    那確實是一個人。一個男人,側躺在岩石根部的凹槽裏,麵朝外側。他穿著褪色發白的粗布衣裳,樣式普通,像是山裏農戶的打扮,但布料質地似乎又過於整齊。他的一條腿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褲腿從膝蓋往下被撕破,露出的皮肉模糊一片,黑紅色的血已經半凝固,糊滿了小腿和旁邊的落葉。他的臉色在晨光中顯得慘白,雙目緊閉,嘴唇幹裂。
    還活著。胸口有極其微弱的起伏。
    沈清辭沒有立刻上前。她警惕地環視四周,確認沒有其他人埋伏的跡象。然後,她的目光落在那人腰間——那裏鼓鼓囊囊,顯然藏著東西。不是農具,那形狀……
    她小心地再靠近一步,用匕首尖端輕輕挑開那人外衣的下擺。
    腰間別著一把駁殼槍。槍柄磨損嚴重,但保養得不錯。槍套的皮帶扣樣式……很熟悉。
    沈清辭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見過這種樣式的皮帶扣,在根據地,在某些同誌身上。這不是偽軍或普通土匪會用的東西。
    她迅速收回匕首,蹲下身,伸手探向那人的頸側。脈搏微弱而紊亂,但確實還在跳動。體溫很低,失血過多加上夜間山裏的低溫,已經讓他瀕臨休克。
    “同誌……”她壓低聲音,嚐試呼喚。
    男人毫無反應。
    沈清辭猶豫了。時間緊迫,自身難保,帶上一個重傷員幾乎等於自殺。更何況,此人身份不明,萬一是敵人偽裝的呢?戰爭中的詭計層出不窮。
    她應該立刻離開。必須離開。
    她的手已經按在地上,準備起身。
    就在這時,那男人的眼皮顫動了一下,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眼神渙散,沒有焦點,但在接觸到沈清辭身影的刹那,似乎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他的嘴唇翕動,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沈清辭俯下身,耳朵貼近他的嘴邊。
    “……東……東山……廟……”氣若遊絲,夾雜著血腥味,“……不……不能去……”
    東山廟?那正是她要去的那座廢棄山神廟!
    沈清辭渾身一僵:“為什麽?那裏有什麽?”
    男人似乎想說什麽,但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暗紅的血沫。他的眼睛再次閉上,胸口的起伏更微弱了。
    沈清辭立刻從自己水壺裏倒出一點水,小心地潤濕他幹裂的嘴唇,又撕下一截相對幹淨的內衫下擺,試圖為他腿上的傷口做最簡單的包紮止血。傷口很深,像是被尖銳的石頭或者鐵片劃開,又經過劇烈運動和摩擦,皮肉外翻,觸目驚心。
    在包紮時,她的手指觸碰到他懷裏一個硬物。她停頓了一下,還是輕輕抽了出來。
    是一個油紙包,不大,已經被血浸透了一半。她小心地打開一角。
    裏麵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粗糙的草紙地圖,上麵用炭筆畫著簡易的路線和標記。還有一個更小的紙片,上麵寫著一行字,字跡潦草,但依稀可辨:
    “東山廟已泄,有埋伏。改道黑鬆嶺,三日後的……子時……”
    後麵的字被血汙徹底糊住了,無法辨認。
    沈清辭盯著那張紙片,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瞬間衝散了所有的疲憊。
    東山廟有埋伏。她原定的接應點,是個陷阱。
    如果不是遇到這個人,如果不是他拚死留下警告……
    她看向昏迷的男人。他的呼吸更加微弱了,臉色白得發青。黑鬆嶺……那是地圖上另一個標記,在更北邊,更深入山區,路途也更艱難。三日後的子時……時間緊迫得讓人絕望。
    救他?還是自己走?
    救他,意味著要帶著一個幾乎無法行動的重傷員,穿越即將被晨光照亮的山林,躲避可能存在的追兵和埋伏,前往一個更遙遠、更未知的地點。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自己走,或許還能憑借謹慎和速度,在追兵合圍前找到一絲生機。
    懷裏的書和名單,似乎又灼熱起來。那些名字,那些等待傳遞的秘密,那些或許能改變戰局、拯救更多同誌的信息……它們的重量,壓過了眼前這個瀕死陌生人的生命重量。
    理智在尖叫:走!立刻走!
    沈清辭的手緊緊攥著那張染血的紙片,指節發白。她看著男人毫無血色的臉,看著他那身或許曾屬於某個農家、或許隻是為了偽裝的粗布衣裳,看著他腰間那把磨損的駁殼槍。
    他也許是個交通員,是個偵察兵,是個和她一樣背負著秘密和使命的人。他拚死逃到這裏,留下警告,然後倒下了。
    如果自己就這樣走了,和那些見死不救的、麻木的、被戰爭異化的人,又有什麽區別?
    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黎明前清冷而銳利的空氣。
    再睜開時,眼底的掙紮已經褪去,隻剩下近乎冷酷的決斷。
    她快速地將染血的地圖和紙片重新用油紙包好,塞進自己懷裏,緊挨著那本書和名單。然後,她彎下腰,用盡全身力氣,將昏迷的男人扶坐起來,讓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男人很沉,失去意識的身體更是難以掌控。沈清辭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她咬緊牙關,調整重心,試著將他背起來。
    不行。她的體力消耗太大,背著他根本走不了多遠。
    她改為半拖半扶,架著他的胳膊,讓他盡可能倚靠在自己身上,然後邁開了第一步。
    異常沉重的一步。兩個人的重量,兩個人的生死,此刻都壓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男人似乎恢複了一絲意識,發出含糊的呻吟,無意識地想要掙脫。
    “別動。”沈清辭在他耳邊低喝,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想活命,就別動。”
    也許是聽懂了,也許是根本無力反抗,男人稍稍安靜下來,隻是身體依然沉重得像一袋沙土。
    他們開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向著東北方向——黑鬆嶺的大致方位——移動。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腳印和拖痕,在濕潤的落葉和泥土上清晰可見。沈清辭知道這痕跡意味著什麽,但她別無選擇。她隻能盡量選擇林木更密、地勢更複雜的地方走,希望能延緩被發現的時間。
    天色越來越亮。灰藍變成了魚肚白,天邊的雲彩染上了淡淡的金邊。林間的鳥兒開始啁啾,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這生機盎然的晨光,對逃亡者而言,卻是最危險的帷幕正在拉開。
    沈清辭架著男人,躲進一片茂密的鬆林。她必須停下來喘息,也必須處理掉身後的痕跡——至少是近處的。她把男人小心地靠在一棵鬆樹下,然後折返一段距離,用鬆枝掃平腳印,撒上落葉。
    做完這些,她已經累得幾乎虛脫。額頭的汗水流進眼睛,刺痛。她靠在另一棵樹上,劇烈地喘息,肺葉像破風箱一樣拉扯著。
    男人又咳嗽了一聲,這次吐出的是暗黑色的血塊。他的生命正在飛速流逝。
    沈清辭看著他,又抬頭看了看越來越亮的天空。黑鬆嶺……她隻知道大概方向。三日後的子時……她甚至不確定今天是多少號,在黑暗和奔逃中,時間感早已模糊。
    前路茫茫,生機渺茫。
    但她不能停在這裏。
    她重新架起男人,繼續向前。鬆針刮過臉頰,帶來細微的刺痛。陽光終於刺破了雲層,第一縷真正的晨光斜射進林間,照亮了飛舞的塵埃,也照亮了他們蹣跚前行的、絕望而又堅韌的身影。
    懷裏的兩份重量——一份是紙頁的,一份是血肉的——同樣滾燙,同樣沉重。
    她扛著它們,一步一步,走向逐漸清晰、也逐漸灼熱的黎明。
    下一章預告:第三十七章《鬆濤如刃》——陽光下的逃亡更加艱難,追兵的蹤跡已然可循。沈清辭與神秘傷員的命運緊緊捆綁,在黑鬆嶺的莽莽林海中,他們將遭遇的不隻是自然的險阻,更有人心的試煉與意想不到的轉折。
    (第三十六章破曉之前完|字數:3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