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鬆濤如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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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終於變得毒辣。
它不再是黎明時分那抹溫柔的淡金,而是變成了無數根燒紅的細針,穿透鬆林的間隙,紮在沈清辭裸露的脖頸和手背上。汗水早已流幹,皮膚緊繃,嘴唇裂開細小的血口。每一次呼吸,喉間都像有砂紙在摩擦。
更要命的是肩上越來越沉的重量。
男人的意識時斷時續。偶爾會從喉嚨深處發出幾聲模糊的呻吟,身體無意識地抽搐,讓她本就艱難的平衡幾次瀕臨崩潰。大部分時間,他像一袋徹底失去生命的沙土,全靠沈清辭用盡全身力氣拖拽、架扶,才能向前挪動。
她的體能早已透支,全憑一股意誌強撐。肺葉火辣辣地疼,雙腿肌肉不受控製地顫抖,眼前時不時閃過黑斑。她知道,自己隨時可能倒下。
但不能倒。
懷裏的兩份重量——紙頁的與血肉的——在陽光下仿佛有了生命,隨著她的心跳一下下敲打著她的骨骼。那份染血的地圖和紙條,被她貼身藏著,與原來的書和名單緊挨在一起。現在,她背負的是雙份的秘密,雙份的承諾。
鬆林似乎沒有盡頭。樹木高大,枝葉遮天蔽日,腳下是厚厚的、鬆軟的鬆針層,行走時發出沉悶的沙沙聲,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格外費力。鬆脂的氣味濃烈刺鼻,混合著男人傷口散發出的淡淡腥氣,形成一種令人昏眩的氣息。
她必須找到水。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幹渴到冒煙的喉嚨,更是為了肩上這個人。失血、高燒、脫水,任何一樣都能在幾個時辰內要了他的命。
太陽升到頭頂偏西時,她聽到了流水聲。
很微弱,像是從地底傳來,又像是風穿過石縫的錯覺。但沈清辭停了下來,側耳傾聽。水聲,是確鑿無疑的流水聲,從左側,地勢更低的方向傳來。
希望像一劑微弱的強心針,讓她幾乎停滯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她調轉方向,架著男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水聲傳來的方向挪去。
地勢逐漸向下,鬆林變得稀疏,露出更多嶙峋的山石。水聲越來越清晰,是山溪潺潺流淌的聲音。轉過一片巨大的、長滿青苔的岩石,一條不過兩尺寬的小溪赫然出現在眼前。溪水清澈見底,在岩石間跳躍流淌,在陽光下閃著碎鑽般的光。
沈清辭幾乎是用最後的力氣,將男人拖到溪邊一塊相對平坦的背陰處。她先警惕地觀察四周——溪流上下遊,對岸的樹林,確認沒有異常動靜。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將男人放平,讓他靠在一塊岩石上。
她自己則跪在溪邊,用手掬起一捧水,先是貪婪地喝了幾大口。清涼甘甜的溪水湧入喉嚨的瞬間,她幾乎要發出滿足的歎息。緊接著,她脫下最外層的衣服,浸透溪水,先胡亂抹了把臉,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後擰幹,走回男人身邊。
他的情況更糟了。臉色呈現出一種死灰,呼吸淺而急促,嘴唇幹裂發紫。傷口處的臨時包紮已經被血和膿液浸透,散發出不好的氣味。
沈清辭心一沉。感染了,而且很可能已經開始引發高燒。她撕下自己內衫相對幹淨的另一邊,重新在溪水中浸濕,小心地擦拭男人的臉、脖頸,試圖為他降溫。然後,她解開之前匆忙包紮的布條。
傷口暴露在空氣中,觸目驚心。皮肉外翻,邊緣已經有些發黑,深處可見森白的骨茬。膿血混合,氣味令人作嘔。沒有藥品,沒有幹淨的紗布,甚至連煮沸消毒的條件都沒有。
她隻能再次用冰冷的溪水衝洗傷口,洗去表麵的膿血。男人在昏迷中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沈清辭動作不停,目光冷靜得近乎殘酷。衝洗,擰幹濕布,盡量擦幹,然後用最後一點相對幹淨的布條重新包紮。她知道這近乎徒勞,但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做完這一切,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幾乎栽倒在地。她扶著岩石,喘息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積聚起一點力氣。她再次回到溪邊,將自己的水壺和從男人身上找到的一個軍用水壺都灌滿清冽的溪水。
灌水時,她的目光落在溪流對岸。鬆針覆蓋的地麵上,似乎有幾個……印記?
沈清辭立刻放下水壺,涉過不深的溪水,來到對岸。她蹲下身,仔細查看。
是腳印。而且不止一個人的。腳印有些模糊,被風吹落的鬆針掩蓋了一部分,但依然能分辨出大致輪廓和方向。腳印來自上遊,沿著溪流的方向,朝著他們來的方向延伸而去。尺寸不大,鞋底的花紋很雜亂,不像是製式軍靴。
是山民?還是……別的什麽人?
她用手指丈量了一下腳印的深度和間距。步伐不大,但腳印較深,說明背負了不輕的東西。時間……應該不超過一天,因為昨夜下過一點小雨,如果腳印是之前留下的,邊緣不會這麽清晰。
有人在他們之前經過了這裏,而且是負重前行,方向與他們計劃前往的黑鬆嶺大致相同。
是敵是友?是同樣在山中穿梭的交通員,還是偽軍或土匪的巡邏隊?
沈清辭的心再次提了起來。她退回男人身邊,一邊警惕地留意四周,一邊快速思考。黑鬆嶺的接應點,三日後的子時。這個消息是重傷員拚死傳遞的,但真實性如何?是否已經被敵人截獲或破譯?這條路上,除了追捕她的敵人,是否還有別的力量在活動?
她看著昏迷不醒的男人。他的身份,他為何受傷,他要去哪裏,他口中的“東山廟已泄”情報從何而來……一切都是謎。而這個謎,現在和她緊緊綁在了一起。
“你最好能活下來。”沈清辭看著他灰敗的臉,低聲說,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不然這些秘密,就要和我一起爛在山裏了。”
休息了約莫一刻鍾,沈清辭強迫自己重新站起來。時間不等人,追兵可能循著拖痕找上來,前方未知的同行者(或敵人)也可能就在不遠。她必須繼續移動,至少找到一個更隱蔽的、可以暫時藏身過夜的地方。
她重新架起男人。經過短暫的休整和飲水,她的體力恢複了一些,但男人的情況沒有絲毫好轉,甚至更沉了。她咬緊牙關,開始沿著溪流下遊方向前進——這與腳印的方向相反,也能借助溪流掩蓋一部分行走的痕跡和氣味。
鬆林漸密,地勢又開始上升。溪流在身側嘩嘩作響,暫時驅散了一些午後的悶熱和死寂。沈清辭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腳下和肩上,感官卻像張開的網,捕捉著林間的一切異常。
鳥叫聲……似乎稀疏了一些。
風穿過鬆針的濤聲……似乎在某一個瞬間,出現了不自然的停頓。
還有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如芒在背。
她猛地停下腳步,架著男人迅速閃到一塊巨大的岩石後麵,屏住呼吸。
沒有動靜。
隻有風聲,水聲,鬆濤聲。
是錯覺嗎?還是過度緊張下的疑神疑鬼?
她不敢賭。在原地等待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確認沒有異樣後,才繼續小心翼翼地上路。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卻像附骨之疽,再未完全散去。
太陽開始西斜,林間的光線變得斑駁陸離,拉長了樹木的陰影。沈清辭必須在天黑前找到落腳點。夜間山林溫度驟降,帶著一個重傷員露宿荒野,等於宣判他的死刑。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時,前方山坡上,一片格外茂密、藤蔓糾結的鬆林後麵,隱約露出了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是一個山洞。洞口不大,被垂落的藤蔓和灌木半掩著,若非角度巧合,很難發現。
沈清辭的心跳加速了幾分。是機會,也可能是陷阱。這種山洞,也可能是野獸的巢穴。
她先將男人輕輕放在一處隱蔽的灌木叢後,拔出匕首,悄無聲息地向洞口靠近。她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扔進洞裏。
石頭落地的空洞回響傳來,沒有野獸受驚的咆哮或竄出的動靜。
她等待片刻,然後極其謹慎地撥開藤蔓,向洞內望去。裏麵空間不大,約莫一人多高,三四步深,地麵相對幹燥,散落著一些枯枝和動物骸骨(看起來年代久遠),沒有新鮮糞便或居住痕跡。
一個理想的、暫時的藏身之所。
她返回灌木叢,將男人半拖半抱地弄進山洞。洞內光線昏暗,空氣中有塵土和黴味,但比外麵安全得多。她將男人安頓在最裏麵幹燥的地方,用洞內找到的一些相對幹淨的枯葉墊在他身下。
男人又開始了低低的囈語,含糊不清,偶爾夾雜著“快走……信……不能……”之類的字眼。沈清辭用浸濕的布再次給他擦拭額頭和手腕,但他的體溫依然高得嚇人。
藥品。必須找到藥品,或者至少是能消炎的草藥。否則,他熬不過今晚。
沈清辭將兩個水壺放在男人手邊,又檢查了一遍洞口藤蔓的遮蔽情況,確認從外麵很難發現這個洞穴。然後,她握緊匕首和手槍,深吸一口氣,再次鑽出了山洞。
天色向晚,林間光線迅速暗沉下來。她必須在最後的天光消失前,在附近找到一些可能有用的東西——草藥,食物,或者任何能幫助他們活下去的物品。
鬆濤陣陣,如遠海的潮聲,也如無數把看不見的刀刃,在這寂靜的山林裏,緩慢地切割著生存的希望與時間。
沈清辭的身影,很快便沒入了越來越濃的暮色與鬆林的陰影之中。
下一章預告:第三十八章《洞中之秘》——暫得的棲身之所並非安寧之地。沈清辭在尋找草藥時發現了更多不尋常的痕跡,而山洞中的重傷員,在昏迷中吐露的隻言片語,或許將揭開一場更大陰謀的冰山一角。夜幕降臨,山林中的“獵人”與“獵物”,身份隨時可能互換。
(第三十七章鬆濤如刃完|字數:39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