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土地廟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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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廟很小,小得像大戶人家祠堂的耳房。廟頂的黑瓦在夜色裏泛著濕漉漉的光,簷角的風鈴鏽死了,風吹過時隻發出幹澀的摩擦聲。廟門是兩扇破敗的木門,其中一扇斜斜地掛在門框上,另一扇半掩著,露出裏麵昏黃的燭光。
    清辭抱著箱子,站在廟外的雨裏。雨不大,細細密密的,卻濕透了她的衣衫。風從巷子那頭吹過來,帶著秋夜的寒意,和遠處隱約的警笛聲。
    她該進去的。
    李浩用命換來的時間,她不能浪費。
    但她的腳像生了根,釘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
    廟裏的燭光搖晃了一下,影子在門縫裏拉長又縮短。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很輕,但清晰:
    “外麵雨大,進來吧。”
    是白玫。
    清辭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半掩的門。
    廟裏比外麵看起來還要小。正中間是個石砌的供台,台上供著土地公的泥塑像,彩漆剝落了大半,露出裏麵灰白的泥胚。供台前點著一根蠟燭,燭火在穿堂風裏劇烈地搖晃,把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像鬼魅在跳舞。
    白玫坐在供台邊的石墩上,還是那身靛藍色的褂子,頭發鬆鬆地挽著,幾縷碎發散在額前。她手裏拿著一支細長的煙杆,煙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像夏夜的螢火。
    “坐。”她指了指對麵的石墩。
    清辭沒坐。她把箱子放在地上,手按在箱蓋上,槍就插在腰間,觸手可及。
    “李浩呢?”白玫問。
    “引開追兵了。”清辭說,聲音盡量保持平靜,“按你的計劃,我來了。現在,該你兌現承諾了。”
    白玫沒說話,抽了一口煙,青色的煙霧在燭光裏繚繞,模糊了她的臉。
    “計劃有變。”她終於開口。
    清辭的心一沉:“什麽意思?”
    “軍統的人不是來找你們的。”白玫說,“是來找我的。”
    她頓了頓,補充道:“或者說,是來找‘夜玫瑰’的。”
    夜玫瑰。
    那個在火車上出現,幫他們打退軍統的殺手。
    清辭的腦子飛快地轉。白玫就是夜玫瑰?那個給錢就辦事的江湖殺手,同時也是日本特務?
    “你……”
    “我是很多人。”白玫笑了,笑容在煙霧裏顯得很虛幻,“我是白玫,是夜玫瑰,是日本特高課的‘櫻花’,也是軍統戴老板的‘暗線’三十七號。看情況,看價錢,看心情。”
    她站起身,走到門邊,掀起門簾一角往外看。雨還在下,巷子裏空蕩蕩的,隻有雨水順著屋簷滴落的聲音。
    “但我今天,隻想做一件事。”她轉身,看著清辭,“保住這個箱子。”
    清辭愣住了。
    “你不想要名單了?”她問。
    “想要。”白玫說,“但不是現在。現在,箱子必須先送到安全的地方。而你們——”她看著清辭,“不能繼續帶著箱子了。”
    “為什麽?”
    “因為你們已經被盯死了。”白玫走到供台邊,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扔在清辭腳邊,“看看這個。”
    清辭撿起來。
    照片上是她和李浩,在上海北站月台上。她正吃著粢飯,李浩在一邊看報紙。照片拍得很清楚,連她嘴角的飯粒都看得見。
    “誰拍的?”清辭的手開始發抖。
    “金鱗的人。”白玫說,“從你們離開濟世堂開始,每一步都有人跟著。火車上的軍統,是有人故意引過去的,想借刀殺人。楓橋的伏擊,也是陷阱,想逼你們打開箱子。”
    “可是……”
    “可是你們沒打開。”白玫接過話頭,“你們很聰明,也很幸運。但運氣總有到頭的時候。”
    她走到清辭麵前,距離很近,近到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和一種更淡的、類似檀香的氣息。
    “現在,軍統在找我,因為我上周殺了他們一個副站長。金鱗在找你們,因為你們拿了箱子。二皇子的人也在找你們,因為箱子裏有他要命的證據。”白玫的聲音壓得很低,“你們帶著箱子,走不到下一個鎮子。”
    “那怎麽辦?”
    “箱子我帶走。”白玫說,“你們分開走。我給你們安排新的身份,新的路線。等風聲過了,你們到北平匯合。”
    清辭看著她,想從她眼睛裏看出真假。但那雙眼睛太深,像古井,看不到底。
    “我憑什麽相信你?”她問。
    “因為你沒得選。”白玫說得很直接,“箱子在我手裏,至少能活著離開江蘇。在你們手裏,三天之內必死。”
    她說的是事實。清辭知道。
    但她不能就這麽把箱子交出去。這是李浩用命換來的,是沈墨用命保護的,是顧小滿用命……
    “顧小滿呢?”她忽然問。
    白玫沉默了一會兒。
    “在上海。”她說,“但你們現在不能去找她。”
    “為什麽?”
    “因為她也被人盯上了。”白玫說,“你們去找她,等於自投羅網。”
    清辭的心沉到了底。她感覺自己像掉進了漩渦,四麵八方都是暗流,每一股都想把她拖進水底。
    “所以……”她艱難地開口,“我們什麽都不能做?隻能逃跑?”
    “現在逃跑,就是最重要的。”白玫說,“活著,才有機會。”
    她走到供台邊,從土地公像後麵摸出一個小布包,扔給清辭。
    “裏麵有兩張車票,兩張身份證,還有一點錢。”她說,“車票是今晚十一點去南京的火車,硬座。身份證是假的,但查不出來。你們用這個身份,在南京待兩天,然後買票去北平。”
    清辭打開布包。裏麵確實有兩張火車票,上海到南京,晚上十一點發車。還有兩張身份證,照片是她和李浩的,但名字換了——她叫王秀英,李浩叫趙國強。地址都是江蘇鄉下。
    “李浩還沒來。”她說。
    “他會來的。”白玫說得很肯定,“我在鎮子東邊安排了人,會把他引到這裏。你們在廟裏等到十點半,然後去火車站。記住,分開走,不要一起。”
    “那你呢?”
    “我帶著箱子走另一條路。”白玫說,“我們在北平見。”
    她彎腰,提起箱子。箱子在她手裏顯得輕了許多——她的手很穩,像提著一件尋常的行李。
    “等等。”清辭叫住她。
    白玫回頭。
    “我怎麽知道,你不會把箱子交給日本人?”清辭問。
    白玫看著她,看了很久。然後,她笑了。
    “清辭姑娘,”她說,“你以為,日本人真的想要這個箱子嗎?”
    清辭愣住了。
    “他們想要的是名單,是證據,是能控製二皇子的把柄。”白玫的聲音很平靜,“但如果這個箱子落到國際上,落到美國人、英國人手裏,日本人就控製不了二皇子了。二皇子會身敗名裂,日本人這麽多年的投資,就全打水漂了。”
    她頓了頓:“所以,日本人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個箱子被公開。而我——”
    她看著清辭的眼睛。
    “我想讓它公開。”
    “為什麽?”
    “因為……”白玫沉默了片刻,“因為有些人,欠我一條命。有些債,隻能用血來還。”
    她沒有說更多。但清辭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種很深、很重的恨。那種恨,像埋在地底多年的火山,表麵平靜,內裏翻湧著滾燙的岩漿。
    “我相信你。”清辭最終說。
    白玫笑了,這次的笑容很淡,但真實了一些。
    “記住,”她說,“活著最重要。不管發生什麽,先活著。”
    她轉身,提著箱子,走出了土地廟,消失在雨夜裏。
    清辭站在廟裏,聽著雨聲,聽著遠處隱約的警笛聲。手裏的布包很輕,但感覺比箱子還沉。
    她走到門邊,往外看。雨還在下,巷子裏空蕩蕩的。遠處鎮子的方向,偶爾有狗叫聲傳來。
    李浩還沒來。
    她在廟裏來回踱步,腦子裏亂成一團。白玫的話是真的嗎?箱子該給她嗎?他們真的隻能逃跑嗎?
    還有顧小滿……她在哪兒?真的在醫院嗎?還是……
    清辭不敢想。
    時間一點點過去。雨漸漸小了,變成了細細的雨絲,在燭光裏像銀色的線。
    廟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清辭立刻握住了槍,躲到供台後麵。
    腳步聲很輕,很急。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渾身濕透,臉上有血,但眼睛很亮。
    是李浩。
    清辭衝出去:“你受傷了?”
    “皮肉傷。”李浩喘著氣,靠在門框上,“追兵甩掉了,但鎮子不能待了。我們得馬上走。”
    “白玫來過。”清辭快速說,“她給了我們新的身份,還有去南京的車票。她說箱子她帶走,我們分開走,到北平匯合。”
    李浩的臉色變了:“箱子呢?”
    “她帶走了。”
    李浩沉默了。他走到供台邊,看著空蕩蕩的地麵——那裏原本放著箱子。燭光在他臉上跳動,映得他的表情複雜難明。
    “你相信她?”他問。
    “沒得選。”清辭說,“我們帶著箱子,走不了多遠。”
    李浩沒說話。他在廟裏踱了幾步,走到門邊,掀開門簾往外看。雨已經停了,天空還是陰沉的,但東方已經隱約露出了魚肚白。
    天快亮了。
    “車票是幾點?”他問。
    “晚上十一點。”清辭說,“白玫讓我們等到十點半,然後去火車站。”
    “還有十幾個小時。”李浩說,“這裏不能待這麽久。”
    他走到供台邊,從土地公像後麵摸出了什麽東西——是個小小的油紙包,用麻繩紮著。
    “這是什麽?”清辭問。
    “應急的東西。”李浩打開油紙包,裏麵是兩張地圖,幾塊銀元,還有一小瓶藥丸,“啞叔準備的。他說萬一走散了,就用這個。”
    他拿出地圖,鋪在供台上。是一張手繪的蘇南地圖,標注了主要道路、河流、還有村鎮。
    “我們現在在這裏。”李浩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沈莊往東五裏。最近的火車站是蘇州站,但肯定被盯死了。所以白玫安排我們去南京,是對的。但……”
    他頓了頓,指著地圖上另一個點:“我們不能按她說的,等到晚上。太危險。”
    “那怎麽辦?”
    李浩在地圖上找了一會兒,指著一個地方:“這裏。太湖邊上的一個小漁村。有船可以去無錫,從無錫坐火車去南京,比從蘇州走安全。”
    清辭看了看地圖。漁村離這裏有二十多裏路,要翻兩座山。
    “你的傷……”
    “死不了。”李浩說,“但我們必須在天黑前趕到。”
    他收起地圖,把銀元和藥丸分給清辭一半:“現在走。”
    “等等。”清辭說,“白玫說,她會安排人把你引到這裏。但我們沒見到人。”
    李浩愣了一下,隨即臉色變了:“糟糕。”
    “怎麽?”
    “如果她安排了人,但人沒來,說明……”李浩的聲音沉下來,“說明那個人出事了。或者,被截住了。”
    “那……”
    “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裏。”李浩說,“現在。”
    他拉起清辭,衝出土地廟。
    外麵天已經蒙蒙亮了。雨停了,但路很濕滑。遠處的鎮子方向,傳來雞鳴聲,此起彼伏。
    新的一天開始了。
    但對於他們來說,每一天都是逃亡。
    兩人在泥濘的山路上奔跑。李浩的傷口在滲血,但他沒停。清辭抱著布包,裏麵是他們的新身份、車票、還有最後一點希望。
    太陽從東邊的山後升起來,金色的光刺破雲層,照在山野上。一夜的雨洗去了塵埃,空氣很清新,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很美。
    但清辭無心欣賞。
    她回頭看。土地廟已經在很遠的山腰上,像一個小小的黑點,在晨光裏顯得孤單而破敗。
    箱子已經不在了。
    那個沉重的、沾著無數人鮮血的箱子,現在在白玫手裏。
    而他們,什麽都沒有了。
    隻有兩張假身份證,兩張車票,還有一條不知能不能走到頭的逃亡路。
    “李浩。”她忽然開口。
    “嗯?”
    “我們……會活著到北平嗎?”
    李浩停了一下,回頭看她。
    晨光中,她的臉很蒼白,但眼睛很亮,像含著淚,又像含著火。
    “會。”他說,聲音很堅定,“我們一定會。”
    他拉起她的手。
    “走。”
    兩人轉身,朝山下的方向跑去。
    陽光照在他們身上,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泥濘的路上,像兩道並肩的、不肯屈服的印記。
    路還很長。
    但至少,他們還活著。
    至少,還在一起。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