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孤廟待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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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完全停了。
    簷角的積水還在滴答,一滴,兩滴,砸在廟前青石板的凹氹裏,聲音空洞,像是時間的更漏。清辭蜷在土地公像後的角落裏,背靠著冰冷潮濕的牆壁,眼睛盯著門外那片漸漸泛白的天光。
    寅時了。
    李浩還沒回來。
    她手裏攥著白玫給的布包,油紙被手心的汗浸得發軟。兩張車票,兩張身份證,幾塊銀元,就是全部了。箱子的重量還殘留在臂彎裏,沉甸甸的觸感揮之不去,可箱子已經不在了。
    白玫說,箱子和命,隻能選一個。
    她選了命。選了她和李浩的命,選了顧小滿可能還活著的希望,選了那條或許能走到北平的路。
    可這選擇對嗎?
    廟裏靜得可怕。隻有風聲,從破損的窗紙縫裏鑽進來,嗚嗚咽咽,像是女人在哭。土地公的臉在搖晃的燭光裏半明半暗,剝落的彩漆讓那笑容顯得詭異——是慈悲,還是嘲諷?
    清辭想起父親。父親教她讀史,說史書裏寫滿了“不得已”。忠臣不得已而投敵,孝子不得已而弑父,君子不得已而與小人為伍。那時她不懂,問父親,既然是不得已,為何還要做?父親摸著她的頭,歎氣說,因為活下去,比什麽都難。
    現在她懂了。
    活下去,比清白難,比信念難,比一死了之難得多。
    門外傳來窸窣聲。
    清辭立刻握緊槍,屏住呼吸。
    聲音很輕,像貓走過落葉。近了,停在門外。然後是極輕微的叩門聲,三下,停頓,又兩下。
    是李浩走前約好的暗號。
    清辭的心跳得快蹦出來。她起身,挪到門邊,從門縫往外看——
    不是李浩。
    是個孩子。
    約莫八九歲,穿著打補丁的短褂,赤著腳,臉上髒兮兮的,隻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他手裏拿著個東西,在晨光裏泛著金屬的冷光。
    是個銅錢。
    光緒通寶,邊緣被磨得光滑。
    清辭認得那枚銅錢——沈墨留下的那枚,邊緣刻著“十六鋪,子時,金鱗”。李浩一直貼身帶著,從不離身。
    孩子把銅錢從門縫塞進來,然後轉身就跑,像受驚的兔子,轉眼消失在巷子拐角。
    清辭撿起銅錢。入手冰涼,邊緣的刻痕還在。是李浩的那枚,沒錯。
    可他為什麽把銅錢給孩子?為什麽不親自來?
    除非……
    他不能來了。
    清辭的手開始發抖。她把銅錢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她強迫自己冷靜,回到供台邊,就著燭光細看銅錢。
    除了原來的刻字,銅錢上多了一道新劃痕——很淺,像是用指甲匆匆刻上去的,就在“金鱗”兩個字旁邊。
    是個箭頭,指向東北方。
    東北方。
    清辭看向門外。土地廟坐北朝南,東北方是鎮子的方向,也是昨晚槍聲傳來的方向。
    李浩在告訴她,他在鎮子東北。
    可是怎麽去?外麵可能到處都是追兵。
    清辭站起身,在廟裏踱步。供台、破蒲團、歪倒的香爐、積滿灰塵的幔帳……廟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她需要武器,需要偽裝,需要一條能悄無聲息潛入鎮子的路。
    她的目光落在土地公像上。
    泥塑的神像披著一件褪色的紅布披風,已經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披風很大,足夠裹住一個人。
    清辭猶豫了一下,雙手合十,對著神像拜了拜:“土地公,借你衣裳一用,來日若有機會,定當奉還。”
    她扯下披風,抖掉灰塵。布很粗糙,有一股陳年的黴味。她脫下自己的開衫,把披風裹在外麵,又用香灰抹了抹臉和手,讓皮膚看起來粗糙些。頭發拆散,胡亂挽了個鄉下婦人常見的髻,插上一根隨手撿的枯枝。
    鏡子裏沒有,但她能想象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個蓬頭垢麵、趕早去鎮上賣菜的農婦。
    她檢查了槍。勃朗寧M1910,七發子彈,還剩五發。白玫給的那把小巧的銀色手槍也在,彈匣是滿的。她把兩把槍都藏在披風下,用布條綁在腰間和腿上。
    最後,她看了一眼土地廟。
    燭火將盡,光線越來越暗。土地公的臉徹底隱入陰影,隻剩一個模糊的輪廓。
    “保佑他。”她低聲說,不知是對神像說,還是對自己說。
    然後她推開門,走進微明的晨光裏。
    鎮子還沒完全醒來。街上隻有幾個早起的攤販在支攤子,蒸籠的熱氣混著豆漿的香味,在清冷的空氣裏飄散。清辭低著頭,混在幾個同樣早起趕集的農婦中間,往鎮子東北方向走。
    她的心跳得很快,每看到一個穿製服的人,每聽到一聲狗吠,都讓她肌肉繃緊。但她強迫自己放慢腳步,像其他農婦一樣,偶爾停下來看看攤子上的菜,問問價錢,然後再慢慢往前走。
    白玫給的假身份證就貼在胸口的內袋裏,像一塊燒紅的鐵,燙得她心慌。
    如果被攔住盤查,她能蒙混過去嗎?王秀英,江蘇吳縣張家村人,來鎮上賣菜……她得記住這些細節,不能有絲毫差錯。
    路過一個早點攤時,她買了兩個包子,用油紙包著,握在手裏。熱包子讓手暖和了些,也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個普通的趕集婦人。
    鎮子東北角是一片老舊的居民區,巷子很窄,房子擠擠挨挨,晾衣杆從這家窗台伸到那家屋簷,掛著還沒收的衣物,在晨風裏飄飄蕩蕩。這裏的味道更複雜——隔夜的飯菜、煤爐的煙味、還有巷子深處公共廁所的騷臭。
    李浩的銅錢指向這裏。
    可具體在哪裏?
    清辭放慢腳步,假裝找路,眼睛卻快速掃過每一條巷口,每一扇門。巷子太密,像迷宮。如果李浩在這裏,他會在哪兒?能藏身的地方不多,而且他受了傷……
    她的目光停在一棟特別破舊的房子上。兩層,木結構,牆皮剝落得厲害,露出裏麵發黑的木板。二樓有一扇窗戶,窗紙破了好幾個洞,用舊報紙糊著。
    窗台上,擺著一盆花。
    是菊花,白色,開得正好。在這樣破敗的環境裏,這盆白菊顯得格外突兀,也格外……顯眼。
    清辭的心跳漏了一拍。
    菊花。安德森神父的書房裏,窗台上就擺著一盆白菊。
    是巧合嗎?
    她假裝係鞋帶,蹲下身,從披風下摸出槍,握在手裏。然後站起身,走向那棟房子。
    門虛掩著,裏麵黑黢黢的,看不清。清辭輕輕推開門,一股濃重的黴味撲麵而來。屋裏沒人,隻有幾張破桌椅,地上積著厚厚的灰塵。
    樓梯在角落裏,木板已經朽了,踩上去嘎吱作響。清辭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輕,槍口始終對著前方。
    二樓隻有一間房。門關著,門縫裏透出微弱的光。
    清辭貼在門邊,聽了聽。裏麵有壓抑的喘息聲,還有極輕的、布料摩擦的聲音。
    她敲了敲門,三下,停頓,兩下。
    門內的聲音停了。
    然後,是李浩的聲音,很虛弱:“進來。”
    清辭推開門。
    房間很小,隻有一張木板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李浩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額頭上全是汗。他的上衣被撕開,左肩纏著厚厚的布條,但血已經滲出來,染紅了一大片。
    床邊坐著一個人。
    是啞叔。
    他正在給李浩換藥,動作很輕,但很熟練。看見清辭進來,他抬起頭,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你怎麽……”清辭的聲音哽住了。
    “沒事。”李浩扯出一個笑容,但立刻因為疼痛而扭曲,“被流彈擦了一下,沒傷到骨頭。啞叔幫我處理過了。”
    清辭走到床邊,看著那被血浸透的布條,眼睛發酸。
    “銅錢……”她拿出那枚銅錢。
    “是我讓啞叔去找你的。”李浩說,“我不能動,一動血就止不住。隻能讓他去土地廟,用銅錢給你指路。”
    清辭看向啞叔。這個沉默的男人正低著頭,用剪刀剪開舊的布條。他的手上也沾著血,但動作很穩。
    “外麵情況怎麽樣?”李浩問。
    清辭把白玫來過的事說了一遍,包括新的身份、車票,還有箱子被帶走。
    李浩聽完,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睛望著天花板,那裏有一片漏雨的痕跡,水漬暈開,像一張扭曲的臉。
    “她說的對。”他終於開口,“箱子在我們手裏,走不遠。”
    “可是……”
    “沒有可是。”李浩打斷她,“活著,才能做想做的事。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他轉過頭,看著清辭:“你做得對。換了我,也會這麽選。”
    清辭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不是難過,是委屈,是恐懼,是這一夜緊繃的神經終於斷裂。她蹲在床邊,握住李浩沒受傷的那隻手。他的手很涼,還在微微發抖。
    “我們……還能到北平嗎?”她問,聲音帶著哭腔。
    “能。”李浩握緊她的手,“一定能。”
    啞叔換好了藥,用幹淨布條重新包紮好傷口。他站起來,比劃著手勢——他要去弄點吃的,再打聽打聽消息。
    李浩點頭:“小心。”
    啞叔出去了,房間裏隻剩下他們兩人。
    晨光從破窗戶照進來,照在灰塵飛舞的空氣裏,像一道光柱。光柱裏有細小的塵埃在旋轉,永不停歇。
    “清辭。”李浩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走不了了,你就自己走。”他說得很慢,但很清晰,“拿著車票,去南京,再去北平。別回頭。”
    清辭搖頭,用力搖頭:“你說過,同往。”
    “那是說給活人聽的。”李浩笑了,笑容很淡,“如果成了死人,就別管什麽約定了。”
    “你不會死。”
    “我知道。”李浩說,“但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他頓了頓,又說:“白玫那個人,可以用,但不能信。她幫你,一定有所圖。到了北平,找到接應的人,就立刻跟她劃清界限。箱子的事,別讓她插手太多。”
    “那你呢?”清辭問,“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這樣,怎麽走?”李浩指了指肩上的傷,“一動就流血,走不出二裏地就得倒。你們先走,我養幾天傷,再去找你們。”
    “不行。”清辭握住他的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清辭……”
    “你聽我說。”清辭看著他,眼睛紅紅的,但眼神很堅定,“從上海到蘇州,從蘇州到這裏,我們都是一起走的。現在你要我丟下你,自己走?李浩,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李浩看著她,長久地看著。晨光在她臉上鍍了一層金邊,她的眼睛裏映著他的臉,蒼白,疲憊,但有種他從未見過的堅決。
    “好。”他終於說,“我們一起走。”
    清辭笑了,眼淚卻流得更凶。她胡亂抹了把臉,站起身:“我去找啞叔,看能不能弄輛板車。你躺著別動。”
    她轉身要出門,李浩忽然叫住她:“清辭。”
    她回頭。
    “謝謝。”李浩說。
    清辭搖搖頭,推門出去。
    門外是一條狹窄的走廊,堆滿了雜物。啞叔不在,可能是出去弄吃的了。清辭走下樓梯,來到一樓。街上的聲音更嘈雜了些,攤販的叫賣聲,行人的說話聲,還有遠處隱約的警笛聲。
    她正要出門,忽然瞥見牆角堆著的舊報紙。最上麵一張是昨天的《蘇州日報》,頭版頭條幾個大字:
    “昨夜沈莊發生槍戰,三人死亡,警方全力緝凶”
    下麵配了張模糊的照片,是那間客棧的外景,門口拉起了警戒線,幾個警察在維持秩序。
    清辭的心一緊。她蹲下身,拿起報紙。
    報道寫得很簡略,隻說昨夜沈莊某客棧發生槍戰,三名警察死亡,凶手在逃。警方懷疑是江洋大盜,已全城戒嚴,嚴加盤查。
    沒有提到她和李浩的名字,也沒有提到箱子。
    是白玫做了手腳?還是警方隱瞞了消息?
    清辭不知道。但她知道,這個地方不能再待了。
    她把報紙放回去,正要起身,忽然看見報紙下麵壓著一張小紙條。紙條很舊,邊緣都毛了,上麵用鋼筆寫著一行字,字跡娟秀:
    “若遇險,可去城西關帝廟,找廟祝老吳。報我名:白玫。”
    是白玫留下的。
    清辭拿起紙條,心裏五味雜陳。這個女人,到底是在幫他們,還是在算計他們?
    她不知道。
    但現在,這張紙條可能是救命稻草。
    她把紙條小心折好,放進懷裏。正要出門,啞叔回來了,手裏拎著個布包,裏麵裝著幾個饅頭和一小包鹹菜。看見清辭,他愣了一下,然後比劃著手勢:外麵有警察,在挨家挨戶搜查。
    清辭的心沉了下去。
    “搜到這裏了?”她問。
    啞叔點頭,指了指巷子口。從門縫看出去,能看見幾個穿黑色製服的身影,正在敲隔壁的門。
    “得馬上走。”清辭說。
    啞叔搖頭,比劃著:李浩的傷不能動,一動就會流血。
    “那怎麽辦?”
    啞叔想了想,指了指樓上,又指了指後窗。意思是:把李浩從後窗弄出去,他背。
    後窗外是一條小河,河邊停著條破船。從水路走,或許能避開搜查。
    隻能這樣了。
    清辭和啞叔跑上樓。李浩已經聽到動靜,正掙紮著要坐起來。啞叔二話不說,把他背起來。李浩悶哼一聲,肩上的傷口又滲出血來。
    “忍忍。”清辭低聲說。
    三人從後窗爬出去。窗戶很小,啞叔背著李浩,勉強擠出去。清辭緊隨其後,跳進窗外的雜草叢。
    河就在眼前,水很髒,泛著油花。破船係在岸邊,船底已經漏水,用木板草草補著。
    啞叔把李浩放進船裏,船身劇烈搖晃。清辭也跳上去,船往下沉了一截,水從補丁的縫隙滲進來。
    啞叔解開纜繩,用竹篙一撐,船離了岸。
    幾乎同時,前門傳來砸門聲,還有警察的吼叫:“開門!搜查!”
    啞叔拚命撐篙,小船歪歪扭扭地順流而下。清辭趴在船底,用手堵著漏水的縫隙。李浩靠在船頭,臉色白得像紙,但眼睛還睜著,死死盯著岸邊。
    岸上,幾個警察衝出後門,看見了小船。
    “站住!不許動!”
    槍聲響起,子彈打在船邊的水裏,濺起水花。
    啞叔更用力地撐篙,小船像箭一樣衝向下遊。岸上的警察追了一段,但河岸越來越陡,他們追不上了,隻能對著小船放了幾槍,然後罵罵咧咧地回去。
    小船轉過一個河灣,岸邊的景色變了。從破舊的民居,變成了菜地,然後是稻田。追兵被甩掉了。
    清辭鬆了口氣,癱坐在船底。她的手還堵著漏水的地方,冰涼的河水浸濕了袖子。
    啞叔也停下來,大口喘氣。他回頭看了一眼,確認沒人追來,才放下竹篙,抹了把臉上的汗。
    李浩已經昏過去了,可能是失血過多,也可能是疼暈的。
    清辭爬過去,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
    “得找大夫。”她說。
    啞叔點頭,比劃著:前麵有個村子,村裏有郎中。
    小船繼續順流而下。太陽完全升起來了,照在河麵上,金光粼粼。兩岸的稻田一片金黃,沉甸甸的稻穗低垂著,快要收割了。
    多好的秋天啊。
    清辭想。
    如果沒有戰爭,沒有陰謀,沒有追殺,這個秋天該多美。她可以和李浩坐在河邊,看稻浪翻湧,看雁陣南飛。可以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做,就這麽安靜地待著。
    可是沒有如果。
    她低頭,看著李浩蒼白的臉,看著他緊皺的眉頭,看著他肩上那團刺目的紅。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小船駛向未知的前路。
    而岸上,那座破舊的小鎮漸漸消失在視野裏,連同昨夜的槍聲,昨夜的雨,昨夜的土地廟和那盞將盡的燭火。
    都過去了。
    但前方,還有更長的路,更多的雨,更多的夜。
    清辭握緊李浩的手。
    他的掌心很燙,像握著一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