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陌路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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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靠岸時,日頭已經升得老高。
岸邊的蘆葦很高,枯黃的葦穗在秋風裏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浪。啞叔把船撐進葦叢深處,係在一棵歪脖子柳樹上。柳樹的葉子已經落了大半,光禿禿的枝條垂在水麵,像老人枯瘦的手指。
清辭先跳上岸。河岸是鬆軟的淤泥,她的布鞋陷進去半截,拔出來時沾滿了黑泥。她顧不上這些,轉身去扶李浩。
李浩已經醒了,但意識模糊,眼睛半睜著,瞳孔渙散。啞叔把他背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岸上走。李浩的傷口又開始滲血,血順著啞叔的背往下淌,滴在淤泥上,很快被吸幹了,隻留下暗紅色的印子。
“村子在哪兒?”清辭問啞叔,聲音壓得很低,雖然四下無人,但她總覺得有眼睛在盯著。
啞叔騰出一隻手,指向葦叢深處。那裏隱約有條小路,被葦子遮著,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三人鑽進葦叢。葦葉刮在臉上,又癢又疼。清辭用披風裹住頭臉,隻露出眼睛。她一手扶著李浩垂下的腿,一手撥開擋路的葦杆,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啞叔往前走。
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葦叢漸稀,眼前豁然開朗。
是個很小的村子,最多二三十戶人家,土坯房,茅草頂,家家戶戶的院牆都是用葦杆編的,已經發黑。村口有棵老槐樹,樹下坐著幾個曬太陽的老人,穿著打補丁的棉襖,袖著手,眼神渾濁地望著他們。
啞叔停下腳步,把李浩放下來,靠在一堵土牆邊。他比劃著手勢:他去打聽郎中,清辭在這裏等著,別讓人看見。
清辭點頭,蹲下身,用披風把李浩裹緊。李浩的呼吸很急促,嘴唇幹裂,起了皮。她摸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傷口一定發炎了,如果不盡快處理……
她不敢想下去。
啞叔往村裏走去,背影在土牆間時隱時現。清辭縮在牆角,盡量把自己和李浩藏在陰影裏。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她隻覺得冷,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冷。
老槐樹下的老人朝這邊看了一眼,又漠然地轉回頭去,繼續曬太陽。對他們來說,這三個外鄉人,不過是又一個過客,又一個麻煩。
時間過得很慢。清辭盯著啞叔消失的方向,每一息都像一年。她握緊懷裏的槍,手指在冰冷的金屬上摩挲。槍膛裏還有五發子彈,如果情況不對……
她搖搖頭,甩掉這個念頭。
不會的。啞叔是可靠的。林硯秋信任他,李浩也信任他。
又過了一會兒,啞叔回來了,身後跟著個中年人。那人四十來歲,瘦高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肩上挎著個舊藥箱。他走得不快,但很穩,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眼睛很亮,像能看透人心。
啞叔比劃著介紹:這是村裏的郎中,姓陳。
陳郎中走到近前,蹲下身,掀開李浩身上的披風。看見傷口,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槍傷?”他問,聲音很平靜。
清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啞叔已經點頭。
陳郎中沒再多問,打開藥箱。藥箱很舊,但裏麵的東西擺得整整齊齊:剪刀、鑷子、藥瓶、紗布,還有一小瓶燒酒。他先用剪刀剪開被血浸透的布條,露出傷口。
傷口很糟糕。子彈擦著肩胛骨過去,撕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皮肉外翻,邊緣已經紅腫發炎,滲著黃白色的膿液。
陳郎中用燒酒衝洗傷口,李浩疼得渾身一顫,但沒醒。清辭緊緊握住他的手,指甲掐進掌心。
“得清創。”陳郎中說著,從藥箱裏取出把小刀,在火上烤了烤,“按住他。”
清辭和啞叔一左一右按住李浩的肩膀和腿。陳郎中下手很快,刀尖刺進傷口,刮去腐肉。李浩疼得抽搐,啞叔死死按住,額頭上青筋暴起。
膿血混著燒酒淌下來,滴在地上,很快滲進土裏。陳郎中的動作穩而準,刮幹淨腐肉,又用燒酒衝洗一遍,然後撒上藥粉,用幹淨的紗布包紮好。
整個過程不到一刻鍾,但清辭覺得像過了一輩子。
“傷口太深,又泡了水,已經感染了。”陳郎中收拾著藥箱,語氣依然平靜,“我給他用了消炎的藥,但能不能熬過去,看他的造化。”
“他……”清辭的聲音發顫,“他能活嗎?”
陳郎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複雜,有憐憫,有審視,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你們是什麽人?”他問。
清辭和啞叔對視一眼。啞叔比劃著:逃難的,路上遇到土匪,受了傷。
陳郎中顯然不信,但他沒追問。在這個世道,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秘密。他提起藥箱:“我家有空房,先住下。但最多三天,三天後不管好沒好,你們都得走。”
清辭連忙點頭:“謝謝,謝謝您。”
陳郎中的家在村子最東頭,獨門獨院,三間土坯房,院裏曬著草藥,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苦澀的清香。他把西廂房騰出來給李浩住,房間很小,隻有一張木板床,一張舊桌子,但收拾得很幹淨。
啞叔把李浩放到床上,蓋好被子。李浩還在發燒,昏昏沉沉地囈語,聽不清在說什麽。
陳郎中又熬了碗湯藥,讓清辭喂李浩喝下。藥很苦,李浩喝一半吐一半,清辭用勺子一點點喂,耐心得像在照顧孩子。
喂完藥,陳郎中留下幾包藥粉和一罐藥膏,交代了用法,就要走。
“陳先生。”清辭叫住他,“診金……”
陳郎中擺擺手:“等你們走的時候再說。”
他走到門口,又停下,回頭看了清辭一眼:“姑娘,不管你們是什麽人,既然到了我這裏,就安心養傷。但記住,村子裏人多口雜,沒事別出門。”
清辭點頭:“我明白。”
陳郎中走了。啞叔也出去了,說是去弄點吃的。房間裏隻剩下清辭和李浩兩個人。
陽光從糊著窗紙的窗戶透進來,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光柱裏灰塵飛舞,像無數細小的生命在遊動。清辭坐在床邊,看著李浩蒼白的臉,看著他緊皺的眉頭,看著他幹裂的嘴唇。
她打來水,用布巾蘸濕,輕輕擦拭他的臉。李浩動了一下,含糊地說了句什麽。
“你說什麽?”清辭湊近。
“……爹……”
他在叫爹。
清辭的手頓住了。她想起李浩的父親,那個死在江裏的禦史李崇山。李浩很少提起父親,但每次提起,眼神都會黯淡下去。
“你爹會為你驕傲的。”她輕聲說,像是在對李浩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你在做他沒能做完的事。”
李浩又說了句什麽,這次聽不清了。他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清辭替他掖好被角,走到窗邊。窗外是陳郎中家的後院,曬著各種草藥:薄荷、艾草、金銀花,還有一些她不認識的。院牆很低,牆外就是田野,收割後的稻茬在陽光下泛著金黃。
很寧靜的畫麵,寧靜得不像真的。
但這寧靜能持續多久?三天?兩天?還是一天?
清辭不知道。她隻知道,追兵不會罷休。軍統的人,金鱗的人,二皇子的人,都在找他們。這個小村子,又能藏多久?
她摸摸懷裏的車票和身份證。上海到南京,晚上十一點發車。今天是十月二十三,車票是二十三號的,就是今晚。
可李浩這樣,怎麽走?
不走,留在這裏是等死。
走,李浩可能死在路上。
清辭閉上眼,頭抵著冰涼的窗欞。她太累了,從離開上海到現在,幾乎沒有合過眼。傷口在疼,心也在疼,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著,一點點收緊。
門開了,啞叔端著個粗瓷碗進來,碗裏是稀粥,還有一小碟鹹菜。他比劃著:吃。
清辭接過碗,稀粥很稀,幾乎能照見人影,但熱氣騰騰的。她小口喝著,粥很燙,燙得她眼淚都出來了。
啞叔坐在門檻上,看著院子裏的草藥發呆。他是個沉默的人,不會說話,但那雙眼睛裏藏了太多東西——悲傷,憤怒,還有深深的疲憊。
清辭喝完粥,把碗遞給啞叔,啞叔接過,卻沒走,比劃著問:接下來怎麽辦?
清辭搖搖頭。她也不知道。
啞叔沉默了一會兒,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她。紙很舊,折得整整齊齊,邊緣都毛了。清辭打開,是一張手繪的地圖,比林硯秋給的那張更詳細,標注了村子周圍的山路、水路、還有幾處可以藏身的地方。
地圖右下角,用炭筆寫著一行小字:“若遇不測,往北五十裏,黑風寨。”
黑風寨。
清辭聽說過這個地方。太湖邊的土匪窩,專劫富濟貧,有時也幫窮人出頭。官府剿了幾次,都沒剿掉,反而越剿越壯大。
啞叔指指地圖上的黑風寨,又指指李浩,意思是:如果情況不妙,就去那裏。
“你認識黑風寨的人?”清辭問。
啞叔點頭,比劃著:寨主是他遠房表哥,早年欠他一個人情。
清辭把地圖仔細折好,放進懷裏。這或許是一條退路,如果陳郎中的藥不管用,如果追兵找到這裏……
她不敢想下去。
午後,李浩的燒退了些,但還沒醒。清辭守在床邊,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稍稍安心。
陳郎中又來了一趟,給李浩換了藥,摸了摸脈,說情況穩定了些,但還得觀察。他留下兩包草藥,讓清辭熬了給李浩喝。
清辭去廚房熬藥。陳郎中的廚房很簡陋,土灶,鐵鍋,水缸裏的水是清的,能照見自己的影子。她生火,添柴,看著灶膛裏的火苗跳躍,橘紅色的光映在臉上,暖洋洋的。
藥熬好了,黑乎乎的,散發著苦味。她端回房間,一小勺一小勺喂給李浩。李浩喝得很慢,但好歹喝下去了。
喂完藥,清辭累得幾乎虛脫。她趴在床邊,想眯一會兒,可眼睛剛閉上,就聽見外麵傳來嘈雜聲。
是馬蹄聲,還有狗叫聲。
清辭的心猛地一跳,衝到窗邊,從窗紙的破洞往外看。
村口來了幾個人,都騎著馬,穿著黑色的製服,腰挎長刀——是軍統的人。為首的是個年輕軍官,正是昨天在關卡見過的那個八字胡。
他們勒馬停在老槐樹下,跟樹下的老人說了幾句什麽。老人顫巍巍地指向村子裏麵。
他們在問路。
清辭的手心瞬間被汗浸濕。她回頭看看床上的李浩,還在昏睡。啞叔不在,可能是去弄吃的了。
怎麽辦?
跑?李浩這樣,根本跑不了。
藏?這房間就這麽大,能藏哪兒?
她握緊槍,手指在扳機護圈上收緊。如果實在不行,就隻能拚命了。
馬蹄聲近了,停在院門外。
“有人嗎?”八字胡的聲音,很響,帶著官腔。
清辭深吸一口氣,走到門邊。她不能躲,一躲反而可疑。
她拉開門。
八字胡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身後跟著四個手下,都牽著馬,馬鼻子裏噴著白氣。
“長官。”清辭低下頭,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個鄉下婦人。
八字胡打量著她:“你家男人呢?”
“在屋裏躺著呢,病了。”清辭說,聲音故意帶點哆嗦。
“病了?”八字胡翻身下馬,朝屋裏走,“什麽病?讓我看看。”
清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擋在門口:“長官,是肺癆,會過人的,您還是別進去了。”
八字胡停住了。肺癆在這個時代是不治之症,而且傳染。他皺了皺眉,顯然不想冒險。
“村子裏這兩天有沒有來生人?”他問,眼睛卻往屋裏瞟。
“生人?”清辭裝傻,“村裏都是熟麵孔,沒見生人啊。”
八字胡盯著她看了幾秒,忽然笑了:“是嗎?可我聽說,早上有人看見兩個生麵孔進村了,一男一女,男的還受了傷。”
清辭的手心裏全是汗。她強迫自己鎮定,抬起頭,露出一個討好的笑:“長官說的是不是村西頭老張家?他閨女昨兒個從鎮上回來了,帶著女婿,女婿是摔傷了腿,不是什麽槍傷。”
她賭這些人不知道村裏具體有幾戶人家,誰是誰。
八字胡又看了她一會兒,然後點點頭:“可能是我聽錯了。”
他轉身要走,清辭剛鬆一口氣,他卻忽然回頭,指了指院子裏的草藥:“這些藥草,是你家種的?”
“是郎中家的。”清辭說,“我家那口子病了,請郎中來看,郎中讓住這兒,方便熬藥。”
“郎中?”八字胡來了興趣,“村裏有郎中?”
“是,姓陳,就住這屋。”清辭指了指正房,“陳郎中醫術可好了,十裏八鄉都找他看病。”
八字胡沒說話,朝正房走去。清辭的心又提了起來——陳郎中會不會說漏嘴?
正房的門開了,陳郎中走出來,手裏還拿著本醫書。他看見八字胡,愣了一下,然後拱手:“長官。”
“你是郎中?”八字胡打量著他。
“是,祖傳的醫術,在這村裏行醫二十多年了。”陳郎中不卑不亢。
“今天可曾見過兩個生人?一男一女,男的受了槍傷。”
陳郎中搖頭:“沒有。今天隻看了一個病人,就是西廂房那位的肺癆。”他指了指清辭,“是他媳婦,從鎮上接回來養病的。”
八字胡看看陳郎中,又看看清辭,似乎在判斷他們話的真假。
這時,一個手下從村口跑過來,低聲在八字胡耳邊說了幾句什麽。八字胡臉色微變,翻身上馬。
“走!”他勒轉馬頭,帶著手下匆匆離開。
馬蹄聲漸遠,終於聽不見了。
清辭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陳郎中扶住她,低聲道:“進屋說。”
兩人進了西廂房,關上門。李浩還在昏睡,對外麵發生的一切毫無知覺。
“他們怎麽找到這裏的?”清辭問,聲音還在發抖。
“不是找到,是排查。”陳郎中倒了碗水給她,“他們在每個村子都查,不隻是查你們。”
“可他們提到了槍傷……”
“可能是詐你們的。”陳郎中在床邊坐下,給李浩把了把脈,“脈象穩了些,燒也退了點。再養兩天,應該能下床。”
清辭鬆了口氣,但心還是懸著。軍統的人雖然走了,但保不齊還會回來。而且,金鱗的人呢?二皇子的人呢?
“陳先生,”她忽然問,“您為什麽要幫我們?”
陳郎中沒立刻回答。他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院子裏曬著的草藥,看了很久。
“我有個兒子。”他忽然說,聲音很輕,“比你大幾歲,如果還活著的話。”
清辭愣住了。
“五年前,他在上海讀書,參加了什麽學生運動。”陳郎中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很單薄,“後來被抓了,死在牢裏。我去收屍,身上全是傷,沒一塊好肉。”
他轉過身,看著清辭:“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麽人,也不知道你們犯了什麽事。但你們讓我想起了我兒子。他死的時候,眼神跟你們一樣——不甘心,不服氣,覺得這世道不該是這樣。”
清辭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看著陳郎中,看著這個瘦高的、沉默的鄉下郎中,忽然明白了他眼裏的那種悲傷從何而來。
“你們在這兒住著,隻要我還活著,沒人能動你們。”陳郎中說,“但最多三天。三天後,不管他好沒好,你們都得走。我護不了你們一輩子。”
清辭點頭:“謝謝您。”
陳郎中擺擺手,出去了。
房間裏又剩下清辭和李浩兩個人。陽光西斜,從窗戶照進來,把房間切成明暗兩半。清辭坐在暗處,看著光柱裏飛舞的灰塵。
三天。
他們隻有三天時間。
三天後,李浩能不能走?走去哪裏?怎麽走?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路還得走。就像父親說的,這世道,活下去比什麽都難。但再難,也得活下去。
她走到床邊,握住李浩的手。他的手很燙,但已經不像之前那麽滾燙了。脈搏在皮膚下跳動,一下,一下,堅定而有力。
“你會好起來的。”她輕聲說,“我們都會好起來的。”
窗外,秋風又起,吹得院裏的草藥簌簌作響。遠處傳來孩子的嬉笑聲,還有誰家在做飯,炊煙嫋嫋升起,融入暮色。
這個小小的村莊,這個萍水相逢的郎中,這個暫時的避風港。
都是恩賜。
清辭閉上眼睛,第一次,真心實意地,說了聲謝謝。
謝謝這片刻的安寧。
謝謝這陌生人的善意。
謝謝這亂世中,還能有的,一點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