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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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朝陽完全沒察覺到攤位前那股即將爆炸的火藥味,而是習慣性的用一種審視藝術品的眼光,在一堆花花綠綠的絲巾裏挑揀了半天。
    明天就是他和於曼麗結婚二十周年的紀念日了,平日裏精打細算的妻子,前兩天看港片時難得對那條女主角那條紗巾露出了羨慕的神色,王朝陽便暗暗記在了心裏。
    想著今天剛發了工資,正好來華亭路淘一條,給妻子一個驚喜,也算是老夫老妻之間的一點浪漫。
    終於,王朝陽指著一條淡青色的仿絲絲巾,溫聲問道:“同誌,請問這條絲巾怎麽賣?”
    十三妹瞥了他一眼,從鼻孔裏哼出兩個字:“八十。”
    “八十?”
    王朝陽眉頭微微一皺,下意識的按了按自己幹癟的上衣口袋。
    他是上影廠的導演沒錯,可那是死工資,一個月加起來也就兩百出頭,還要養家糊口,這小小一塊布,張嘴就要了他小半個月的工資。
    在這個造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的年代,他口袋裏的那點薪水,在華亭路的物價麵前,實在是有些尷尬。
    但這東西既然這麽貴,那就得值這個價。
    王朝陽職業病犯了,忍不住點評說了兩句:
    “同誌,這價格是不是有些虛高了?你看這鎖邊,針腳太疏;還有這印染,稍微有點暈色。這就是那種普通的仿絲,老板你冒充真絲賣,稍微有點不地道吧……”
    在華亭路這裏,你可以嫌棄價格貴,你可以討價還價,但是你不能指責我的貨不好。
    說貨不好,按照江湖規矩,那就是砸人招牌,那就是斷人財路。
    其實王朝陽說的本來也就是實話,他的本意也隻是想要跟十三妹還還價。
    可王朝陽這番用來討價還價的評價,在此時怒氣正盛的十三妹看來,那就是沒事找事,是來故意砸場子的。
    “你這癟三!你說什麽呢?!我的貨哪裏不好了?”
    十三妹氣的猛的一拍桌子,從櫃台後站了起來,指著王朝陽的鼻子,張口就罵:“說我的貨是仿絲?說我的貨不地道?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我看你壓根就不是來買絲巾,是存心來挑事兒的吧?”
    身為一名導演,王朝陽哪裏見過這種市井潑婦罵街的陣仗?
    “不……我隻是……”
    王朝陽本能的想解釋,卻被十三妹一把打斷了話:“閉嘴!你都說我的貨是仿絲冒充真絲了,這不就是說我的貨是假的!”
    十三妹一把抄起櫃台上的大剪刀指著王朝陽,滿臉凶戾的說道:
    “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可是正宗港貨!你不識貨就別在這裝什麽‘老嘎’!在華亭路,還沒人敢說我十三妹賣假貨!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你今天就別想走了!”
    王朝陽實在是沒想到,自己隻是想還還價,卻被十三妹這麽一番劈頭蓋臉的辱罵。
    這頓時是讓王朝陽的臉色鐵青起來,伸手指著十三妹,氣的哆嗦:“你……你這位女同誌怎麽說話呢?買賣不成仁義在……”
    隨著這邊的爭吵聲越來越大,不遠處幾名蹲在地上抽煙的青皮心領神會,紛紛圍攏了過來。
    那幾個青皮倒是沒有急著動手,而是帶著一種戲謔和優越的眼神,上下打量著王朝陽那身洗的有些發黃的老襯衫。
    “哎喲,看看這幅眼鏡,口袋裏還插著一支鋼筆,這是哪家單位的大知識分子啊?”
    領頭的一名青皮吐出一口煙,陰陽怪氣的開腔了,語氣裏滿是嘲弄:
    “怎麽著?單位裏喝茶看報紙習慣了,跑華亭路來汙蔑人家老板娘,擺你的知識分子架子?”
    另一個青皮指著十三妹攤位上掛著的那些時髦衫褲,聲音拔高了八度,故意說給周圍所有人聽:
    人家老板娘這一件襯衫,進價就是幾十塊,頂你好多天的死工資了吧?你那點墨水錢,現在連個茶葉蛋都快買不起了,還在這兒窮講究什麽?
    “哈哈哈哈!”
    周圍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在這個世道,的確良比鋼筆值錢,摩托車比書本更加尊貴。
    曾經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化人,如今兜裏掏不出兩張大團結,在這條日進鬥金的華亭路上,活的就像個笑話!
    那青皮甚至伸出手,極具侮辱性地拍了拍王朝陽的領口:
    周圍的哄笑聲接連起伏,王朝陽站在人群中間,臉頓時漲紅成了豬肝色。
    那是讀書人那種特有的,被人戳穿窘迫後的難堪
    就在這時,人群外圍突然傳來一聲暴喝聲。
    “讓開!都讓開!”
    話音剛落,隻見一個穿著肥大西服的少年沉著臉擠了進來,往王朝陽身前一站,用他那壯碩的身板直接隔絕了周圍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正是二壯。
    緊接著,李硯青從二壯的背後閃現,快步的走進了人潮裏。
    此刻的李硯青臉上掛著一層細密的汗珠,神色間全是那種找人找急了的焦慮,看都沒看一眼十三妹,徑直衝到了王朝陽麵前。
    “王導!哎喲,可算找到您了!”
    “您說您這是幹什麽?打個電話讓秘書處的人來辦不就行了?非得親自跑這一趟!”
    王朝陽此時正處在孤立無援的尷尬境地,猛然聽到熟人的聲音,整個人愣了一下。
    “硯青?你怎麽在這兒?”
    看著眼前的李硯青,王朝陽滿是錯愕。
    他沒想到,竟然會在華亭路服裝一條街見到李硯青,這可真是太意外了。
    “我來接您啊!”
    李硯青根本不給他多問的機會,也不看周圍的環境,隻是用一種恰好能讓離得最近的十三妹聽得清清楚楚的音量,急切地說道:
    “趕緊回吧,我的大導演!剛送審的那部片子現在上頭已經定性為‘省級重點特殊項目’,您的名字可是在一把手親自簽批的文件上!
    現在台裏所有中層幹部都等著您開會,宣傳口就等著您的最終意見進行歸檔呢,這事兒根本沒人能替您拍板。
    您要是有什麽私人事務,打個電話給秘書,讓他們辦不就好了?現在是滬上文宣的關鍵時期,首長親自關注的任務,要是耽誤了正式批文的下達,這責任,咱們這些人誰擔的起?”
    省級重點項目?首長?宣傳口?
    十三妹手裏握著的那把剪刀,猛的在半空中頓住了。
    在90年代這個還要看介紹信,講成分的年代,老百姓對“首長”、“領導”這種字眼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敬畏。
    他是個嚴謹的知識分子,聽到“送審”這兩個字,本能地愣了一下,隨即眉頭緊鎖,下意識地就要張口詢問:
    “硯青,你在胡說什麽?台裏哪來的……”
    “哎喲我的王叔哎!”
    李硯青根本不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直接一步上前,看似是在攙扶,實則是用巧勁捏了一下王朝陽的手臂。
    同時加大了音量,用一種“心急如焚”的語調蓋過了王朝陽的聲音:
    “我知道您原則性強!不想搞特殊!但現在都什麽時候了?局裏的車都在路口堵了十分鍾了!上級領導們都還在等著您呢,您要是再不走,領導們回頭發起火來,您倒是不怕,我們這些人不就遭殃了?”
    王朝陽被李硯青這一連串的話語堵得胸口發悶,他張了張嘴,看著李硯青那張滿頭大汗,卻又焦急的模樣,到了嘴邊的質問硬是咽了回去。
    王朝陽雖然是個知識分子,但並不迂腐,他看出來了,李硯青是在這就著梯子讓他下台呢。
    如果不走,留在這兒繼續被這潑婦羞辱嗎?
    王朝陽深吸了一口氣,因為剛才的氣還沒消,王朝陽臉色有些難看地揮了揮手,小聲吐出幾個字:
    “……亂彈琴。”
    這三個字,是王朝陽作為一個老派知識分子,在被迫卷入這場“江湖把戲”時,僅存的一點倔強與無奈。
    可是,這三個字落在旁邊十三妹的耳朵裏,讓十三妹一瞬間整個人都有些發僵。
    “亂彈琴”這三個字,聽起來很普通,如果要是在平時正常情況下,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小癟三在那裏發牢騷。
    可此刻,由於李硯青先前的那一番“如臨大敵”的鋪墊,再加上王朝陽此刻那張因為憋屈和尷尬,而緊板著的臉色,這就不是一句普通的牢騷了。
    這在十三妹這種老江湖的耳朵裏聽來,王朝陽話裏的這三個字,聽著更像是一種克製。
    這就好比像是那些體製內的大領導,明明氣得要死,卻還得顧忌身份,硬要把那股雷霆之怒生生壓下去的感覺。
    而像這種引而不發的怒火,卻遠比拍桌子罵娘,往往更加令人心裏沒底。
    因為它意味著對方根本無需動怒,你就已經開始承受可怕的後果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全憑對方一念之間。
    還沒等十三妹把這層“官威”徹底摸透,李硯青已經自然地接過了話茬,一邊用一種極力安撫,卻又恰好能讓周圍人聽見的語調“抱怨”道:
    “是是是,是我們工作沒做到位,您消消氣,咱們先上車,別跟這些……沒眼力見兒的計較。””
    話說到一半,李硯青微微側頭,那極其冷淡的餘光,終於落在了十三妹的身上。
    下一秒,李硯青的眼神瞬間變得鋒利如刀,死死的盯在十三妹的臉上,冷意透人。
    那分明是在告訴十三妹:無知者無畏,你攤上事了,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事。
    但僅僅一秒之後,李硯青便收回了目光,沒再看十三妹一眼,就像是街邊的一隻老鼠似得,不值一提。
    他重新換上那副焦急的神色,扭頭對二壯喝道:
    “二壯,走了!趕緊先送王導回去簽字!車就鎖在市場門口,回頭讓小劉來取!別讓領導等急了!”
    三人腳步匆匆,沒有任何停留,迅速消失在了熱鬧的人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