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錢在權麵前,連個屁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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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位前,隨著那幾道背影消失,原本周圍站著的幾個助威的青皮頓時轉眼間散了個幹幹淨淨。
他們此刻溜得比誰都快,生怕被那位“大人物”記住了臉,攤位前隻留下還沒回過神來的十三妹,背後冷汗直流。
而剛剛李硯青幾人展現出來的樣子,顯然不是普通人。
要是引來工商稅務這些部門的調查,她這家服裝攤檔也就到了關門大吉之時。
這幫華亭路的老板娘們,在這個年代的外人眼裏,確實是風光無限。
但實則也是如履薄冰,身後跟著一幫討生活的人,攤位要是沒了,他們的生路也就斷了。
在普通人眼裏看來,她們是穿著光鮮,出入車接車送,是做著大生意的大老板,每天賺的鈔票,都抵的上普通人幾個月的工資。
但隻有她們自己心裏最清楚,在這層繁華包裹的外衣下,她們也就是比周圍人好上一點的普通人而已。
做生意是有風險的,以她們現在身家,稍微有點風吹草動,生意黃了檔,到時她們連普通人都不如。
十三妹急忙想要追出去道歉,但李硯青連頭都沒回,攙著那位王導轉瞬間就消失在了人潮裏,根本不給她任何彌補的機會。
這頓時是讓十三妹僵在原地,手腳冰涼。
從頭到尾,李硯青沒對十三妹說一個字,沒放一句狠話。
但往往就是這種悶不吭聲的人最可怕。
他們不跟你當麵計較,那是怕顯得自己掉價,回去之後指不定要怎麽收拾你呢。
十三妹顫抖著手,想要去摸桌上的煙盒,卻連抽了兩次都沒抽出來。
“呦,十三妹,你咋手抖得跟雞爪子似得,帕金森犯啦?”
隔壁攤位的胖阿嫂扭著肥碩的腰肢,手裏搖著把破蒲扇,直接把半個身子蠻橫的倚在了十三妹的櫃台上。
胖阿嫂的這個動作極具挑釁意味,這是試探和越界。
剛才她離得遠,沒聽清楚那幫人說了什麽,隻當十三妹是沒搶到貨,急火攻心罵跑了客人,連理智都沒了,現在正是最虛弱的時候。
趁你病,要你命,這就是華亭路的規矩。
“你看你,把客人都罵跑了,至於嘛?”
胖阿嫂故意晃著手裏的新款“夢特嬌”,冷笑道:
“你看你現在這副鬼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要關張大吉了呢?你要是實在不行,就求求我,老娘勻你兩件貨,撐撐門麵?”
胖阿嫂此話一出,要是在往常,十三妹早就操起大剪刀,二話不說紮過去了。
可今天,她卻緩緩轉過頭,死死盯著胖阿嫂。
那雙平日精明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滿是受驚了的野獸,在準備拚命前的凶戾。
“胖子,你這張嘴要是再不閉上,老娘今天就讓你見見血。”
十三妹的手慢慢摸向櫃台上的大剪刀,胖阿嫂也是街麵上混的老江湖,一瞬間汗毛倒豎。
她看出今天的十三妹的不對勁了,今天這娘們是真的動了殺心。
“冊那!神經病……”胖阿嫂訕訕的罵了一句,灰溜溜的退回了自己的攤位。
趕走了蒼蠅,十三妹顫抖著手,連按了十幾下打火機才點著煙。
她深吸一口,抬頭看了一眼被頭頂搭滿違章建築的天空,又看了看周圍仍在指揮模子們欺行霸市的老板娘們。
在華亭路這條繁榮的街道上,她們自以為是呼風喚雨的“坐地虎”,仗勢欺人。
殊不知,在那張看不見的大網下,她們不過隻是一群為幾塊碎肉撕咬的野狗。
隻要那個年輕人回頭看一眼,別說封了她的攤子,就是把她這條“野狗”打死,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觀音菩薩保佑……過路神仙,有怪莫怪……”
這個平日裏最囂張的華亭路一霸,此刻雙手合十,滿是驚恐的無聲念叨著。
她在賭,賭自己這隻螻蟻太小,還沒資格讓那尊“神仙”回頭踩上一腳。
……
直到三人走出了一段距離,將華亭路的喧囂甩在身後,一直緊繃著臉的王朝陽才長出了一口氣。
他有些狼狽的整理了一下被擠皺的白襯衫,又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作為一個體麵的知識分子,在晚輩麵前被一個潑婦指著鼻子罵,這讓王朝陽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恥。
李硯青那雙毒辣的眼睛,隻掃了一下王朝陽那尷尬的神色,心下便如明鏡一般。
他很自然的鬆開了攙扶的手,絕口不提剛才爭執的具體緣由,而是搶先一步,用一種憤憤不平的語氣罵道:
“王叔,您消消氣,犯不著跟這種人一般見識。這幫個體戶我也算是見識了,就是一群隻認錢不認理的勢利眼。咱們是讀書識字的人,跟這種沒文化的潑婦講道理,那是秀才遇到兵,平白辱沒了您的身份。”
這一番話,說得極有水平。
既把剛才的狼狽歸結為“秀才遇到兵”的無奈,又不動聲色的捧了王朝陽一把,將“被羞辱”置換成了“不屑於計較”。
果然,王朝陽聽了這話,難看的臉色頓時緩和了不少,心裏的那股尷尬也散去了大半。
“唉,終究是時代變了啊。”
王朝陽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今天來華亭路,本來是想給我愛人挑件禮物的,沒想到……算了,不說這個了。”
王朝陽不願再提起剛才的丟臉事,轉而抬起頭,用一種充滿詫異的目光,看著眼前的李硯青。
實在是李硯青剛才的那一番表現,給王朝陽帶來的衝擊太大了。
那個在火車上,笑容淳樸的鄉下少年,怎麽到了滬上,轉眼間變成了一個能夠侃侃而談,絲毫不怯場的意氣風發少年郎?
剛剛李硯青說的那些套話,在王朝陽看來,是極具機關單位特色的話術,沒有在那種地方摸爬滾打過幾年,可沒法拿捏的那麽準確到位。
“硯青啊。”
想到這裏,王朝陽推了推眼鏡,終究還是沒忍住心中的疑惑:“剛才在攤位前……那些話,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我看你剛才那副架勢,把你王叔我都給唬住了,要不是知道你的底細,我還真以為你是哪個局裏派來的幹事呢。”
聽到王朝陽這話,李硯青臉上的憤懣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漸漸流露出的苦澀。
“王叔,您還記得我說過嗎,我父母是滇省的下鄉知青。”
王朝陽點點頭,神情變得有些嚴肅和同情。
“那地方窮,山也多,我爸媽是知青的原因,於是就被分到公社大院裏去幫忙抄抄寫寫,整理些材料。”
“我從小沒別的地方去,就喜歡搬個小板凳,坐在公社辦公室的門檻上,那裏人來人往,有縣裏下來的幹部,有各個大隊的書記,我別的幹不了,就喜歡聽,就喜歡看。”
“我發現同樣一件事,不同的人說出來,效果完全不一樣,有的人說話軟綿綿的,但能把事辦了。有的人說話硬邦邦,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什麽人唱什麽調,什麽場合說什麽話,這裏麵的門道,比書本裏的學問還有意思。”
“於是,聽的多了,看的多了,就像學唱戲一樣,那些腔調,身段,也就刻在腦子裏了。”
李硯青頓了頓,眼神重新聚焦在王朝陽臉上,坦誠的讓人無法生起一絲懷疑:“剛才那種情況,我不是想騙誰,我隻是本能的學著那些我見過的幹部的樣子,搭起了一個他們信服的架子。
因為我知道,跟那種隻認架子,不認理的人,你得用他們聽得懂的調子唱戲,她才能聽進去。”
李硯青的這番話,說的是半真半假,卻又天衣無縫,既解釋了適才李硯青的那番表現的來源,又將其歸結於自身‘特殊的成長環境’。
他不是從任何人那裏學來的規則,而是從一幕幕浮世繪裏,洞悉了人間百態的本質。
聽完李硯青的話以後,此刻的王朝陽徹底怔住了。
看著眼前的李硯青,王朝陽似乎看到了一個從前在喧鬧公社大院的角落裏,孤獨觀察著成人世界的瘦小身影。
想到這裏,王朝陽心中原本的那些許疑慮,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憐惜與讚歎。
這孩子,究竟是吃了多少苦,才能在這樣的年紀裏,就把人情世故與世態炎涼,看的如此通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