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
    李硯青陰沉著臉，將一份台本甩進他的懷裏。
    主持人顫抖著雙手接過來，他本以為自己看到的，會是什麽共敘亞運情，或者外賓致辭之類的得體的文字。
    可當他看清上麵的內容時，整個人卻像是見了鬼一樣，眼睛越瞪越大。
    這哪裏是什麽台本？這簡直就是市井商販沿街叫賣時所喊叫的內容！
    隻見稿紙上密密麻麻的寫著：
    “為了回饋滬上市民，阿卜杜拉集團亞運獻禮！不要998！也不要888！隻要168！最後一百件！搶到就是賺到！不買就是吃虧！”
    這種極具現代直播帶貨思維的煽動性的詞匯，在這個連電視廣告都還顯得含蓄保守的1990年，簡直是聞所未聞。
    主持人張了張嘴，這種詞兒要是從他這個“文化宮台柱子”的嘴裏麵蹦出來，這讓他這張老臉以後往哪兒擱？
    但他剛一抬頭，就撞上了李硯青那雙布滿陰沉與戾氣的眼睛，以及手上那把帶著血腥氣的戶撒刀。
    “陳代表，我……我一定喊出氣勢，一定照辦！”
    主持人哪裏還敢有半句廢話，點頭如搗蒜般急忙保證。
    ……
    此時的南京路展會現場，氣氛已經沸騰到了極點。
    隨著熱鬧的聲音震遍半個南京路，成百上千的行人被這種從未見過的陣勢死死的吸住了眼球，市百一店門外人頭攢動，將整個展覽會現場圍得水泄不通。
    就在這時，音樂陡然一變，《亞洲雄風》瞬間切換成迪斯科重音樂，巨大的功放機開始瘋狂轟鳴。
    隨後，舞台的側麵，蘇雪這時帶著那八名模特，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走上了T台。
    當這群姑娘走上舞台，出現在觀眾麵前的那一刻，原本喧鬧的展會現場，竟然詭異般的齊齊寂靜了整整三秒。
    此刻的蘇雪，上身穿著的是那件印有熊貓盼盼的亞運文化衫，下半身則是一條緊身牛仔熱褲，大腿在正午的烈日下晃得人眼睛發暈。
    在這個連穿裙子都要蓋過膝蓋的保守年代，蘇雪等一眾模特的這種穿搭，簡直就像是在平靜的湖麵扔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哎喲喂！作孽哦！就算是搞活動，尋常姑娘家也不能穿成這個腔調呀！”
    人群裏，幾個拎著菜籃子的老阿婆趕緊捂住了身邊孫子的眼睛，絮絮叨叨的念叨著。
    “這……這是搞什麽名堂啊？光天化日的，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露大腿？”
    一些戴著老花鏡的爺叔也看傻了眼，手裏的折扇都停止了扇動。
    可就是這種不屬於這個年代的穿搭風，卻瞬間引爆了人群裏一些小年輕的神經。
    “喔吼！”
    “靈的靈的！這大腿，結棍！”
    人群裏，一群又一群小年輕們開始吹起了響亮的口哨，發瘋似的不停起哄。
    蘇雪聽著台下那陣陣的汙言穢語，感受著那無數道刺眼的目光，隻覺得如芒在背，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可一想到化妝間裏李硯青那張猙獰的臉，以及冰冷的刀鋒，她隻能強撐著那副崩塌的軀殼，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麻木的擺動著四肢。
    主持人此時也硬著頭皮上了台，他死命抓著麥克風，照著手裏的台本放聲嘶吼起來：
    “各位市民！亞運之魂！國際品質！阿卜杜拉集團原本發往海外的絕版文化衫，因亞運宣傳特批配額！不要998！不要888！隻要168！最後一百件，錯過今日，再等百年！”
    主持人的聲音通過巨大的功放音箱，震得半條南京路都在瑟瑟發抖。
    168塊錢一件的文化衫，在這個月工資普遍隻有兩三百塊錢出頭的年代，這本該是一個讓所有人望而卻步的價格。
    可隨著主持人那種高頻的，極具煽動力的口號，配合著台上那十八根白花花的大腿以及激昂的音樂，瞬間把這幫老百姓的理智轟得粉碎。
    “我買一件！給我來一件！”
    這時，曹寶坤事先安排在人群裏的幾個小青皮，此刻猛的揮舞著手裏的一疊大團結，瘋狂的推搡著湧向舞台前。
    他們一邊往前湧，一邊嘴裏還大喊著：“搶到就是賺到！這是出口貨，以後買不到了！”
    在這種近乎盲目的“搶購潮”的心理暗示下，原本還在觀望的群眾，在這一刻徹底失控了。
    90年代初的人們，骨子裏對“出口轉內銷”、“絕版”、“搶購”有著一種近乎病態的執著。
    一旦有人帶頭，那種“不買就吃虧”的盲從心理，便會瞬間席卷全場。
    “我也要一件！別擠，給我留一件！”
    “我有錢！我先來的！”
    人群瞬間開始像瘋了一樣的往前擠，前麵的人死命抓著售賣台的邊緣，後麵的人踩著凳子往裏遞錢，那種買不到就是吃虧的情緒，瞬間在整個會場之中瘋狂蔓延！
    而另一旁，坐在VIP席位上那十八位華亭路的“坐地虎”老板娘們，則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十三妹和胖阿嫂死死盯著那些揮舞著鈔票，狀若瘋魔般的普通市民，又看了看那幾乎被擠塌的售賣台，心底最後的理智，在這一刻徹底斷線。
    “我的老天伯伯……這哪裏是在賣衣服，這分明是在撿錢！”
    胖阿嫂的眼睛都紅了，呼吸粗重的攥緊了懷裏的一大包錢。
    她們這些服裝街老板娘們最懂行情，眼前這種瘋狂的場景，讓她們心中幾乎無需計算就得出了一本賬。
    要是‘陳少’手裏的那兩萬五千件貨全部拿出來，轉手在南京路上這麽一搞，那得翻出多少倍利潤？
    她們不能想，也不敢去想，這裏麵的利潤太大了，大到成了她們想都不敢想的生意。
    ……
    當李硯青帶著二壯和曹寶坤，緩步走出行政樓時，在推開門的那一刹那，原本悶熱的周遭空氣，終於透進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涼意。
    轟隆！
    就在南京路上的狂歡正如火如荼達到鼎沸之時，頭頂上那片積壓了許久的陰雲，終於爆發出了一聲沉悶而驚人的雷鳴。
    李硯青駐足，緩緩仰起頭看向那片已被烏雲籠罩的天空，金絲眼鏡後的那一雙眸子在陰影中明滅不定。
    空氣中那股暑氣正在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暴雨將至前，所特有的那種土腥味氣息。
    “時間到了。”李硯青收回目光，低聲道：“該收網了。”
    站在一旁的曹寶坤點了點頭，他沒有廢話，立刻轉身朝著舞台側麵的VIP席位快步走去。
    此時那十八位華亭路的老板娘們，早已被台上那瘋狂的搶購潮和“隻要168”的魔性口號轟炸得喪失了理智。
    曹寶坤壓低聲音在十三妹和胖阿嫂等人的耳邊立刻說了幾句，這群在社會這口大染缸裏摸爬滾打練就的精明無比的‘坐地虎’們，立刻站了起來。
    在雨點落下的前一秒，急匆匆的跟在曹寶坤身後，趕往南京路外的後巷深處。
    ……
    不久後，南京路後巷。
    那是一條逼仄的弄堂深處，一輛黑色的皇冠轎車靜靜的停在弄堂口。
    在它身後，是一輛用厚重帆布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大型解放牌卡車。
    李硯青坐在皇冠轎車的後座，車窗半降。
    此時的他早已摘下了那副書卷氣十足的金絲眼鏡，原本清澈的臉龐被一種近乎冷漠的威嚴所取代。
    李硯青微微側過頭，那雙深邃而冰冷的眸子掃過窗外。
    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個儒雅的‘陳代表’，取而代之的新的偽裝，是那位無法無天的‘陳少’。
    此時，天空開始飄起了稀疏的雨點，落在滾燙的馬路上，雨聲淅瀝，雷聲漸密。
    不久後，十八位華亭路老板娘在曹寶坤的帶領下，急匆匆的趕到了皇冠轎車旁。
    她們每個人的懷裏都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大包，那是她們這段時間四處拆借，掏空現金，湊出來的全部貨款。
    李硯青沒有下車，隻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給了站在車旁的二壯一個眼神。
    見到李硯青的眼神，二壯心領神會，他那張憨厚的臉上此刻毫無表情，右手猛的一拽，咣當一聲，卡車沉重的後車廂擋板被粗暴的拉開。
    雨簾中，兩萬五千件印著亞運吉祥物的文化衫，碼放得整整齊齊。
    經過適才南京路會場那一幕的連番轟炸，此刻這些文化衫在她們的眼裏，仿佛已是一座金燦燦的小山。
    “兩萬五千件，一件不少。”
    二壯的聲音渾厚低沉，在細密的雨中低低響起：“要發財的，就把錢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