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暴雨中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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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滬海的天,說變就變。
    南京路上,上一秒還是悶的讓人喘不過氣的暑熱,下一秒,一道炸裂天際的閃電便在南京路上空炸開。
    緊接著,雷鳴電閃,在上空的雲層中滾過,豆大的雨點子劈頭蓋臉的朝會場中的人們砸了下來。
    原本被擠得水泄不通的展會現場,頓時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搞亂了陣腳。
    那一麵麵大紅大綠的綢緞子,被雨水一澆,濕噠噠的貼在了腳手架上,有一種繁華落盡後的荒誕之感。
    適才還在瘋狂搶購的人群,被這漫天的暴雨澆灌,理智終於回歸,紛紛捂著頭,連忙拿上剛買的衣服,鑽進沿街的騎樓裏躲雨。
    而此時,行政樓那間陰仄漆黑的雜物間裏,木門被從外麵猛的拽開了。
    “哎喲喂,這裏麵怎麽還有個人啊?”
    一把拎著拖把的保潔阿姨,頓時被關在裏麵的陳建設嚇了一跳。
    陳建設在那堆亂七八糟的雜物裏不知蜷縮了多久,此時隨著雜物間的門被打開,原本那顆已經死了的心,陡然生出了一股飛蛾撲火的癲狂。
    他沒顧得上跟保潔阿姨說上半個字,猛然衝出了行政樓,衝進了狂風暴雨裏。
    暴雨傾盆,雨水順著他那西服領口往裏灌,雨水冰冷刺骨,卻壓不住陳建設那焚燒到爆炸的內心。
    他不想做替罪羊,更不想消息傳回服裝二廠,因為那兩萬五千件衣服,導致他辛苦經營半輩子的家,毀於一旦。
    “李硯青……我要殺了你……”
    陳建設在雨裏踉蹌著,像個輸紅了眼的賭徒,一頭紮進通往後巷的弄堂裏。
    ……
    南京路後巷,弄堂深處,兩邊的紅磚牆被暴風雨急促拍打著,染濕了牆磚。
    黑色皇冠轎車依舊靜靜的停在弄堂口,車頭向外。
    轎車後麵,不足三百米的距離,卡車後門敞開著,二壯將一箱又一箱沉甸甸的包裝箱從卡車上卸下,轉移。
    十三妹和胖阿嫂這幫老板娘們,此時哪還有半分坐地虎該有的體麵,一邊忙不迭的往二壯手裏塞去裝滿錢的大包,一邊死命的盯著搬運進度,眼神裏全是癲狂與貪婪。
    李硯青坐在皇冠車的後排,半開車窗,指尖夾著一根點燃了的紅塔山香煙。
    火星在皇冠車豪華的車廂裏忽明忽暗,映襯著他那張年輕卻又冷若冰霜的臉。
    李硯青看似慵懶的靠在真皮座椅上,實則整個人的肌肉繃緊,像是一張拉滿弦的弓。
    這已經是整場騙局的最後關頭了。
    隻要這筆錢最後平安送進了皇冠轎車裏……
    隻要這批貨出了這片弄堂……
    他李硯青和二壯便能徹底離開那片大山,遠離從前那些枕刀過日的日子。
    這是李硯青兩輩子加起來,離好好生活最近的一次機會,也是二壯和三丫,離擺脫悲劇命運,最近的一次機會。
    所以,此刻的他,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更加警惕,都要更加冷靜。
    “踏,踏,踏……”
    一陣急促且淩亂的腳步聲,猛的撞破了這片雨聲。
    陳建設出現了。
    他渾身濕透,皮鞋掉了一隻,西服領口歪得不成樣子,整個人像極了黃浦江裏的孤魂野鬼。
    由於極度的恐懼和憤怒,他的整個五官,此時都在扭曲,在顫抖。
    卡車邊的二壯幾乎是在陳建設出現的第一時間便停了動作,眼神陰沉如水。
    他的那隻右手已經習慣性的按在了腰間,隻要那柄戶撒刀出鞘,這片弄堂瞬間就會見血。
    陳建設死死盯著車窗裏的李硯青,胸口劇烈起伏,那股吼聲已經頂到了嗓子眼裏。
    隻要這一聲吼出來,這群華亭路的老板娘們就會立刻炸開鍋,李硯青的這最後一局,便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
    就在陳建設即將吼出聲的霎那間——
    “老陳!老陳你咋能在這種地方?你不去會場,你跑來這幹嘛。”
    一聲清脆的呼喊聲,在此時突然硬生生的從另一側的雨幕中斜刺裏殺出。
    劉秀芬撐著一把黑綢傘,正領著穿著紅裙子的陳婷婷,一臉焦灼又驚喜的從弄堂口跑了過來。
    眼見這一幕,陳建設那即將出口的狂吼聲立刻扼住。
    他看著遠處打傘的妻子和女兒,看著那張在雨中顯得格外純粹的笑臉,這一刻,陳建設心中那股要與李硯青同歸於盡的癲狂,竟在瞬間化作成心底不知名的驚恐。
    哢噠。
    皇冠轎車的車門打開了。
    李硯青的動作並不快,卻極穩,他一隻腳先踏在了積水裏,接著,才重新摘下了鼻梁上的那副金絲眼鏡。
    隨後,李硯青微微側頭,給了身旁曹寶坤一個深邃的眼神。
    曹寶坤也是老江湖了,麵對這個眼神,曹寶坤瞬間心領神會,旋即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轉過身走向後方300米的卡車。
    他臉上堆著笑,一邊張開雙臂像是在指揮搬運,實則是穩穩的把持住了卡車邊,絕不讓那幫老板娘們往李硯青這邊靠近半步。
    李硯青踩著積水走向母女倆,每一步都走的極穩。
    當他走到劉秀芬的傘下時,臉上那股戾氣已然消散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能讓長輩如沐春風的乖巧與平和。
    “哎喲,硯青啊,快躲進來,這麽大的雨,淋濕了會感冒的。”
    劉秀芬一邊說著,一邊急忙將那把黑綢傘往李硯青頭頂上挪。
    “我早上起來就覺得這天不對勁,準是有大暴雨,你看,我說什麽來著?二壯那孩子也真是的,我就怕他淋著,
    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的把傘塞進了他包裏了,結果他倒好,壓根沒帶,我不放心,隻能帶著婷婷專程跑這一趟來送傘了。”
    李硯青輕聲笑笑,語氣清亮的像是個未經世事的少年:
    “嬸子,還是您心細,二壯那是忙活正事給忙忘了,回頭我一準兒替您教訓他,這麽大的雨,辛苦您跑這一趟了。”
    “謝啥,咱不都是一家人嘛。”
    劉秀芬笑的合不攏嘴,渾然不知一百米外,她那不成器整天扮阿飛的丈夫,正處於崩潰的邊緣。
    李硯青俯下身,一把抱起了正拽著他衣角的陳婷婷。
    陳婷婷那身紅裙子在灰蒙蒙的暴雨天裏像是一團燃燒的小火苗,讓人暖烘烘的。
    李硯青讓陳婷婷坐在他的臂彎裏,劉秀芬則體貼的替李硯青打著傘,這一幕,像極了一幅寧靜的全家福。
    轟隆!
    一道雷鳴在雲層深處炸響,掩蓋了一切細微的聲響。
    300米外的卡車旁,華亭路的那幫老板娘們正貓著腰點貨。
    在她們看來,弄堂口那邊不過是‘陳少’正在和下屬的家屬敘舊,誰也聽不見那邊的驚濤駭浪。
    李硯青抱著陳婷婷,隔著幾十米的雨幕,平靜的看向陳建設。
    他的眼神裏沒有一絲波動,卻在雷鳴聲漸弱的刹那,騰出一隻手,對著陳建設緩緩做了一個割喉的手勢。
    陳建設霎那間瞳孔睜大。
    李硯青嘴角掛著淺笑,靦腆的像是個未經世事的淳樸少年,卻與陳建設的目光隔空交織。
    李硯青當然不會真的做出傷害劉秀芬和陳婷婷的事情。
    哪怕就算是事情走到最後一刻,他也不會。
    這是李硯青的底線,也是他兩世為人,最後需要守護的一點良知。
    他當然知道陳建設知道,就算自己是為了二壯,為了劉秀芬給予二壯的那一抹溫情,自己也絕不會真的動手傷害劉秀芬和陳婷婷。
    但李硯青必須要跟陳建設賭這一把,他必須要把這種殘酷的美好展示給陳建設看。
    他要讓陳建設明白,這一局,不僅僅是誰是替罪羊,更是兩種人生,兩個出生即不同的命運的對撞。
    同時李硯青也是在和自己對賭。
    如果自己賭輸了,陳建設吼出真相,那他之前布下的所有局,他和二壯三丫那想要逃離大山重啟人生的夢想,都會在這場暴雨中灰飛煙滅。
    這是一場極致的人性博弈。
    陳建設,現在我下注了,你敢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