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鎖住江風的快門(三更一萬字,求月票)
字數:6765 加入書籤
工作日的外灘,依舊是滬上最繁華熱鬧的一道風景線。
寬闊的江邊步道上,人潮湧動,川流不息。
從全國各地湧來的遊客們,舉著相機,在外灘那標誌性的萬國建築群前興奮的合影留念。
本地的市民們則悠閑的搖著扇子,在江邊的長椅上納涼閑聊。
江風徐來,濕重的水汽裏,藏著路邊攤花生醬拌冷麵的濃香,以及鹽水冰棒的涼意,那是九十年代滬上夏天的味道,在黃浦江邊久久不散。
而在這片熱鬧的景象之中,最紮眼的,莫過於沿著江邊一字排開的幾十個小地攤。
這些攤位一個挨著一個,賣什麽的都有。
有賣廉價絲巾和印著“我愛滬上”字樣的文化衫的,有賣塑料材質的紀念品和鑰匙扣的,還有賣各種零嘴小吃的。
就在那成片的攤位群中,此時一個個攤主小販們正扯著嗓子,用本地的滬語熱情的招呼著遊客們,隨後雙方陷入激烈的討價還價中,江麵上輪船蕩漾,岸邊人聲鼎沸,映照出這個年代最鮮活的市井人間煙火。
此時,李硯青和二壯正合力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小推車,在那熙攘的人流中逆行。
周遭全是駕輕就熟的吆喝聲,二壯那副東張西望的模樣,在這片市井攤販群中顯得極為生澀。
“同誌,你要是打算在這裏擺攤,是要先到我這登記交錢的。”
一個穿著藍色製服,戴著紅袖章的中年男人攔住了他們。
他手裏拿著一個小本本,眼神在李硯青和二壯身上掃了一眼,語氣裏帶著幾分公事公辦的意味。
“師傅,辛苦了,我們哥兩剛來,往後還得請您多多照看。”
李硯青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一邊說著,一邊從兜裏掏出五毛錢遞了過去。
那管理員接過錢,在本子上劃拉了兩下,隨手往江邊護欄最角落的一個位置一指:“就那兒吧,今天人多,就剩下那個位置了。”
二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地方偏僻得不行,前麵還被一個賣茶葉蛋的大桶擋住了大半,別說做生意了,遊客不留神都發現不了那還有個攤位。
“你這人怎麽回事?我們錢都交了,憑什麽給咱們這麽個破地方?”
二壯的火氣噌的一下就上來了,他往前跨了一步,臉上那股凶悍氣息,讓旁邊幾個攤主瞬間停止了吆喝聲,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瞧。
管理員被他這氣勢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半步,可等他回過神,見周圍這麽多人看著,臉上也頓時有些掛不住,梗著脖子嚷嚷道:
“怎麽?你到底是想在這裏擺攤還是想在這裏打架啊?交了錢就得聽管,一切都要按照規章製度來,你們愛擺不擺,不擺趕緊滾蛋,別耽誤我工作。”
“你……”
二壯的右手習慣性的就往腰後摸去,雖然盡管手裏摸了個空,但他眼神裏那一抹刻在骨子裏的狠厲,卻已然流露了出來。
就在這時,一隻手輕輕按住了二壯的手臂。
李硯青依舊滿臉笑容,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包還沒拆封的紅塔山,抽出一根遞到管理員麵前,親自給他點上火。
順勢將一張折得方正的十塊錢鈔票壓在煙盒底下,不動聲色的一起塞進了對方手裏,語氣溫和的笑著說道:
“師傅,您消消氣,我這弟弟剛從山裏出來,脾氣直,不懂事,您別跟他一般見識,我們就是想混口飯吃,麻煩您給行個方便。”
那管理員吸了一口煙,繚繞的煙霧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他斜睨了李硯青一眼,又看了看手心的十塊錢和那包紅塔山,緊繃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下來。
“算了,看你們兩個小阿弟也不容易,這樣吧……”
那人彈了彈煙灰,朝著不遠處一個賣假領子的攤位附近努了努嘴:
“那地方還行,你們就去那裏擺吧。”
那個位置正對著鍾樓下方人流量最大的路口,算得上是整個外灘的黃金攤位了。
“謝謝師傅,謝謝師傅!”
李硯青連聲道謝,拉著一臉不忿的二壯,推著車走到了那個位置。
“哥,憑啥對他那麽客氣?一包煙不夠,還給了他十塊錢?要是從前在滇省,這種人我……”
二壯壓低了聲音,話裏全是憋屈。
“二壯,別忘了我們現在已經離開大山,走出大山,過上好日子了。”
李硯青一邊麻利的將衣服在小推車上擺好,一邊輕聲說道:
“雖然我們已經給了五毛錢攤位費,但那隻是規矩,那包煙和十塊錢,卻是人情,既然咱們已經紮根在了滬上,就要學這裏的人情,懂這裏的規矩。
……
攤位,很快就在一片熱熱鬧鬧的景象中支了起來,二壯學著旁邊攤主的樣子,叉著腰站在攤前,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
可他那張習慣了冷峻的臉,笑起來比哭還難看,加上他那魁梧的身形和緊繃的肌肉,活像個上門討債的。
李硯青他們攤位上的那些衣服確實鮮亮美麗,不少人停下腳步想要打量。
可隻要一旦接觸到二壯那副門神似得冷臉,以及那眼神裏透露出的那股不講理的橫氣,嚇得遊客們趕忙收回視線,低著頭快步繞開了這個壓抑的角落。
故而,半個鍾頭過去了,旁邊的攤位迎來送往,生意做得熱火朝天,唯獨他們這裏,門可羅雀。
“哥,這是為啥啊?咱們的衣服比他們的好看多了,怎麽一個人都不來問?”
二壯看著旁邊攤主又賣出去一條絲巾,數著手裏的錢,心裏又急又挫敗。
李硯青拍了拍他的肩膀,耐心的開解道:“這裏不是滇省邊境線,你板著一張臭臉給誰看呢?在滬上做生意,講究的是和氣生財,顧客是上帝,你得衝人笑。
人家問價,你得熱情,人家還價,你得笑著跟人說幾句好話,哪怕隻讓利幾毛錢,也要讓客人覺得占了便宜,有那種砍價成功的滿足感,懂嗎?”
“做生意這麽麻煩啊……”
二壯撓了撓頭,甕聲甕氣的說道:“我還是更習慣之前山裏麵的生活,幹脆利落。”
“咱們既然要在滬上開始新生活,之前大山裏那一套就不能用了。”
李硯青的目光平靜而深遠,笑笑說道:
“你得慢慢學,學會城市裏的生存規則,很多時候,在這裏一個笑臉,比一把刀子管用得多。”
他們倆的對話聲音雖然低沉,但兩人攤位上這半天不開張的窘境,卻也自然落入到了旁邊幾個攤主的眼裏。
“看到伐?我就說這兩個小年輕是標準的洋盤,過不了幾天就得收攤走人。”
隔了兩三個攤位,一個販賣劣質絲巾的攤主,此時正斜著眼,跟旁邊的幾個攤主咬著耳朵。
在外灘這地方擺地攤,做的本就是南來北往的流動生意,精髓全在一個快字上。
九十年代的遊客們,兜裏雖然剛剛攢了幾個錢,卻還沒闊綽到在地攤上買大件的地步,圖的就是一個新鮮,便宜。
像這種幾塊一條的劣質絲巾和一些小玩意兒,哪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洗兩水就壞,可架不住價格殺得低,買賣成功,也就在轉念之間。
可李硯青和二壯這哥倆弄來的衣服,質地雖好,但價格卻壓不下來,幾十塊錢一件的行頭在當時抵得上不少人十天的工資。
在這片講究便宜才是硬道理的外灘上,賣這種高價貨,無異於緣木求魚。
在這些老攤主眼裏,這種不識時務的生意注定是叫好不叫座,撐不了幾天就得卷鋪蓋走人。
見到李硯青和二壯攤位上這種情況,旁邊幾個攤主也深以為然的點點頭,看向李硯青和二壯的眼神裏,帶上了幾分過來人的嘲諷和憐憫。
就在這時,一對穿著時髦的小情侶被攤位上的一件亮黃色連衣裙吸引,停下了腳步,男的穿著喇叭褲,女的燙著大波浪,在人群中是格外顯眼。
“老板,這裙子怎麽賣啊?”女孩指著那件連衣裙問道。
二壯渾身一僵,張了張嘴,半天沒敢吭聲,腦子裏全是李硯青剛才教他的那些話,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硯青笑著上前一步,自然的接過了話頭。
他沒有先回答價格,而是指了指胸前掛著的那台寶麗來相機,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笑意:
“兩位好眼光,這可是我們剛從羊城進回來的最新款。今天我們第一天開業,有個福利活動,凡是在我們攤位購物滿四十元的,我們免費為兩位在外灘拍一張合影留念。”
“拍照?”
那男生撇了撇嘴,有些不以為意,“拍了還要等好幾天才能去照相館取到手,太麻煩了,不要不要。”
“不麻煩。”
李硯青笑著搖了搖頭,拍了拍胸前的那台寶麗來相機:“我這個相機,跟別的相機不一樣。”
他並沒有急著推銷,而是側過身,選了個能把外灘鍾樓和這對情侶都圈進去的角度,這才氣定神閑的按下了快門鍵。
隨著嗡嗡一聲響,機器底部的縫隙裏吐出了一張帶著濕氣的白邊卡片。
“咦,啥也沒拍著?”女孩湊過來,看著那張灰蒙蒙的,像塊塑料片的相紙,一臉的納悶。
“別急,先讓藥水飛一會兒。”
李硯青手指捏著相紙的邊緣,並沒有像外行人那樣用力的扇動相紙,而是極為老練的將相紙避開光線,旋即笑盈盈的說道:
“我這台相機是美國貨,現洗現拿,立等可取。”
在兩雙驚奇的目光注視下,隻見相紙上先前的那一層灰白逐漸褪去,影像開始從深處浮了出來。
相紙上,先是出現了一些影影綽綽的輪廓,接著便是外灘那黛青色的江水,以及兩人那張寫滿了微笑的臉。
最關鍵的是,照片是彩色的,像是把這一刻的江風,都給鎖進了那一層厚厚的膠膜裏。
“天呐!”
女孩失聲喊了出來,搶過照片左看右看,指尖在那還沒幹透的膠麵上輕輕摩挲:
“這……這就洗出來了?不用再去照相館放大了?”
“沒錯,立等可取,連底片都不用留。”
李硯青把相機掛回胸前,笑得風輕雲淡:
“日子往後還長,但你們在外灘最浪漫的這一刻,要是沒有留住,以後可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拿在手裏實實在在的,這才是紀念。”
女孩看著照片裏自己那姣好的麵容,指尖在相紙鮮豔的顏色上摩挲,顯然動了心思。
李硯青看準火候,指了指女孩剛才問價的黃色連衣裙,笑著加了把火:
“這件連衣裙是今年的最新款,全滬上的百貨櫃台你都難找第二件,配你正好,隻需要六十塊錢,這件裙子你拿走,這張全外灘獨一無二的合影我也送給你。
你想想,別人還在照相館門口等照片呢,你們就已經把在外灘的愛情帶回家了。”
六十塊錢一件的連衣裙,在這個年代的地攤上確實是個驚人的數目。
但女孩看著攤位上那件款式洋氣,用料考究的連衣裙,再看看手裏那張絕無僅有的彩色照片,頓時就動了心。
沒等男朋友說話,女孩已經從他口袋裏數出了六張大團結,塞到了李硯青手裏,臉上滿是喜悅:
“買了!老板,快,照剛才那個樣子,再幫我們拍一張!”
這第一筆生意,就這麽在老攤主們驚掉下巴的注視中,以一種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方式,輕鬆達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