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仿信試探魏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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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則遠的指尖緩緩撫過案上那疊章穆往年奏折的謄抄本,泛黃的紙頁在指腹下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是在訴說著過往的暗流湧動。窗外斜陽西斜,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堆滿卷宗的檀木案幾上,添了幾分凝重。他忽然停在一頁邊角卷曲的兵部文書上,指尖輕輕點了點那處特有的折鉤筆鋒——這是章穆心急時獨有的筆跡,筆鋒淩厲,帶著幾分不容置喙的強勢。
    “取特製公文紙來。”他頭也不抬地吩咐,聲音冷冽似浸冰之刃。隨行文書早已候命多時,立刻躬身遞上雪白的官用箋紙,袖口沾著的墨漬昭示著他此前的忙碌。姚則遠將紙推至案前,指甲在“難纏”二字上劃出細微的痕跡,語氣篤定:“看見這毛刺了嗎?章相心急時總愛這般運筆,力道過猛,連紙都要刮破三分。”
    文書屏住呼吸,狼毫筆尖在硯台裏蘸了又蘸,直到煙墨濃淡恰到好處,才敢落筆。姚則遠負手立於窗前,暮光為他鍍上一層金邊,可吐出的每個字卻帶著刺骨的寒意:“欽差難纏,需多加阻撓,必要時可犧牲小部分煙販。”他轉身時,官服上的雲雁補子在陰影中若隱若現,“‘犧牲’二字要寫得輕些,像是不經意帶過,切莫露出刻意痕跡。”
    當最後一縷天光被夜色吞沒,偽造的密信已在燭火下完成蠟封。姚則遠從腰間取出一枚象牙扳指,在封口處精準地掐出三道淺痕——這是章穆心腹傳遞密令時特有的月牙狀暗記,深淺位置、間距長短都分毫不差,是他此前暗訪時特意記下的關鍵。他對著燭光反複檢查,確保沒有任何破綻,眼底跳動著幽暗的火星,像是獵人布下陷阱後,靜待獵物入網的沉靜。
    姚則遠將密信遞給親衛時,指尖在蠟封的月牙痕上多停留了一瞬,沉聲叮囑:“送去魏庸別院西角門,務必親手交給看門老仆——那老仆右耳缺半塊,你給他看你的銅牌編號,他自會明白。”親衛雙手接過,觸到那三道淺痕的瞬間瞳孔微縮——這暗記他曾在真正的章相密令上見過,此刻竟一模一樣,心中不由得佩服大人的細致。
    親衛低頭稱是,轉身時官靴碾過一片飄落的槐葉,發出細碎的脆響。魏府別院的西角門隱在爬滿忍冬藤的影壁後,偏僻而隱蔽。此時,魏庸正對著黃花梨木案上的賬冊撥弄翡翠算盤,指節上的翡翠戒指隨著動作流轉出幽暗的綠光,映得他臉上的肥肉更顯油膩。
    當老仆弓著腰遞上密信時,魏庸嘴角還掛著晚間喝剩的酒沫,金絲楠木扶手被他壓得吱呀作響。展開信紙掃過一眼,他突然發出如夜梟般的狂笑,信紙在他粗糲的掌中簌簌抖動,顯然對“章相”的指令深信不疑。他一腳踹開腳邊的鎏金炭盆,那動作仿佛在踢一條野狗,飛濺的火星落在波斯地毯上,燒出幾個焦黑的洞眼,他卻毫不在意。
    “師爺!”他扯著嗓子朝簾外喊,喉結處那顆紅痣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用三號密碼給章相回話!就說‘已按大人之意,拖延欽差,萬無一失’!”師爺佝僂著背進來時,魏庸正用信紙邊緣剔著牙,翡翠扳指重重磕在硯台上,濺起的墨汁染汙了袖口暗繡的金錢紋,他也渾然不覺。
    加密回信在子時前送到姚則遠案頭時,鎮紙下還壓著半張未寫完的奏折。姚則遠用銀簪挑開火漆的動作很輕,生怕破壞了信件的完整性。當密寫藥水顯影的瞬間,他指節泛出青白之色——魏庸在“後續將按計劃行事”處狠狠頓挫,筆跡幾乎戳破紙背,幾乎戳破紙背的力道,讓字跡洇出猙獰的墨團,足見其急切與順從。
    “增派兩隊人盯死知府衙門,尤其留意魏庸的動向,一言一行都要記錄在案。”姚則遠突然扯動繩鈴,銅鈴在寂靜的夜裏像道催命符,尖銳而刺耳。親兵跪地聽令時,看見大人官服下擺沾著幾點新濺的燭淚,顯然已是徹夜未眠。“狗急跳牆時最愛走偏門,務必守好各出口,莫放過任何可疑之人。”他說這話時,目光落在窗外,一隻夜蛾正撲向燈籠,翅膀在紗罩上拍出細密的聲響,仿佛為這場無聲較量伴奏。
    與此同時,李參將踩著青磚上的夜露,穿過回廊,靴底沾著幾片被風卷落的桂花。隔著三進庭院,文書房的八盞羊角燈將窗紙映得雪亮,姚則遠的剪影在窗紙上忽長忽短地晃動,像柄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他閃身避開巡夜兵丁的燈光,退至馬廄旁的陰影裏,腐草與馬糞的酸臭混著夜風撲鼻而來,卻絲毫未影響他的動作。
    在草料槽底結著蛛網的暗格裏,那信鴿籠的銅鎖依舊泛著冷光,仿佛訴說著它們在古代通訊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和那令人驚歎的歸巢能力。“目標疑有異動,已與章相通氣,似有進一步動作。”他咬著半截鉛筆在絹布上疾書,鉛筆頭沾著唾沫在月光下泛著濕亮,字跡潦草卻信息量十足。遠處傳來更夫沙啞的梆子聲,驚得籠中灰鴿撲騰翅膀,鐵爪刮擦竹篾的聲響,讓他頸後寒毛直豎,生怕被人察覺。
    寫完最後一道折筆,他蘸著唾沫將絹布卷成小筒,正要塞進鴿腿,突然聽見文書房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心中一驚,連忙加快動作。鴿群撲棱棱掠過高牆時,帶起的風掀動了姚則遠案頭未幹的墨跡。
    此時,姚則遠正將魏庸的回信對折三次壓進紫銅匣,銅匣開合,露出江楓昨夜送來的碼頭工人口供——泛黃宣紙上,七個鮮紅指印赫然在目,最末一行“每月十五接收藍夷銀箱”的字跡被汗水暈開,宛如將謝的杜鵑,透著幾分悲壯與決絕。
    幕僚捧著茶盤的手突然一抖,青瓷蓋碗在托碟上磕出細響,打破了室內的沉靜。“明日升堂。”姚則遠突然開口,驚得幕僚袖中藏著的火鐮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說話時,目光仍緊盯著匣底那張簽收單,知府管家的花押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朱紅,似暗藏陰謀。“先傳喚那三個關在牢裏的煙販,從他們口中再撬點東西出來。”
    最後一截燭芯在銅剪下爆出火星,他撚熄殘焰,動作猶如掐斷誰的咽喉,青煙在他指間扭曲盤旋,久久不散。這場圍繞著密信的試探與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而明州城的夜空,早已被無形的暗流籠罩,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次日清晨,府衙升堂的鼓聲沉悶地響徹明州城。姚則遠端坐於公堂之上,官服肅整,麵色沉靜,目光如炬,掃過堂下跪著的三個煙販。這三人都是此前突襲聚煙樓時抓獲的核心人物,手上沾著不少血案,卻始終咬緊牙關,不肯吐露半個字。
    “堂下所跪何人?可知今日傳你們上堂,所為何事?”姚則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力,在公堂內回蕩,壓過了外麵隱約的喧鬧。
    中間那名麵色蠟黃的煙販抬起頭,眼神躲閃,卻硬著頭皮喊道:“大人,我等隻是小本買賣,並未做傷天害理之事,還望大人明察!”
    “小本買賣?”姚則遠冷笑一聲,將一疊卷宗擲在案前,“聚煙樓地窖藏著的千餘斤煙石,賬本上記錄的典妻賣子交易,難道都是假的?”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最右側那個瘦高個煙販身上,“你,前日在聚煙樓負責對接藍夷貨船,可有此事?”
    瘦高個煙販渾身一顫,嘴唇哆嗦著,卻依舊抵賴:“大人冤枉!小人隻是個打雜的,從未碰過什麽貨船!”
    姚則遠不再與他們糾纏,轉頭對身旁的親衛使了個眼色。親衛會意,上前一步,將昨日偽造的密信副本展開,遞到三個煙販眼前:“你們看看這封信,認得是誰的筆跡?”
    三個煙販探頭望去,看清信上的內容和落款處的暗記,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中間那名煙販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卻被左側的同夥用眼神製止。姚則遠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中了然——這密信果然擊中了要害,他們必然認得章穆的暗記,也知曉魏庸與章穆的勾結。
    “看來你們是認得的。”姚則遠語氣平靜,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如今魏庸已按‘章相’指令行事,欲犧牲你們這些小嘍囉來拖延時間,你們還打算為他賣命嗎?”
    這句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三個煙販心上。最右側的瘦高個煙販終於撐不住了,磕著頭喊道:“大人饒命!小人招!小人全都招!聚煙樓的煙石確實是從藍夷貨船運來的,每月十五交接,魏知府從中抽三成利,章相那邊也有分成!”
    有了第一個開口的,剩下兩人也按捺不住,紛紛吐露實情,將魏庸、鄭三與藍夷、章相的勾結細節一一供出,與姚則遠此前掌握的線索相互印證,愈發清晰明了。
    公堂審案的同時,魏庸正在府衙後堂焦躁地踱步,時不時望向公堂方向,神色不安。他按“章相”密令,故意拖延姚則遠的禁煙行動,可心中始終有些忐忑,不知欽差是否真的會被迷惑。
    就在這時,師爺匆匆進來稟報:“大人,不好了!那三個煙販全招了,把您和章相、藍夷的勾當都供出來了!”
    魏庸身子一僵,臉上肥肉劇烈抖動,難以置信地吼道:“什麽?他們怎敢如此!”
    “聽說姚欽差拿出了章相的密信,說您要犧牲他們,他們怕了,就全都招了!”師爺急得滿頭大汗,慌道:“大人,如今如何是好?姚欽差恐將速至!”
    魏庸癱坐在椅子上,翡翠戒指從指間滑落,滾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緊盯著那枚戒指,腦中一片混沌,片刻後猛然回過神來,咬牙切齒道:“慌什麽!不過幾個小嘍囉之供詞,何足為懼!姚則遠無實據,豈能奈我何!”話雖如此,他眼底卻閃過一絲慌亂,連忙吩咐,“快,把密室裏的賬本、信件都藏好,再去通知鄭三,讓他趕緊轉移貨倉裏的煙石,別被姚則遠查到!”
    師爺應聲匆匆離去,魏庸卻依舊坐立難安。他總覺得,姚則遠既然能拿出“章相”的密信,必然還有後手,這場較量,恐怕沒那麽容易結束。
    而公堂之上,姚則遠聽完煙販的供述,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他早已料到魏庸不會輕易束手就擒,這些供詞隻是第一步。他起身,沉聲吩咐:“將此三人押入大牢,嚴加看管,切勿有失。”隨後轉向親衛,“備轎,去魏府!”
    親衛領命,立刻下去安排。姚則遠望著公堂外的天空,雲層厚重,仿佛預示著一場即將來臨的風暴。他知道,與魏庸的正麵交鋒,終於要開始了。
    轎隊浩浩蕩蕩地駛向魏府,街道兩旁的百姓紛紛駐足觀望,議論紛紛。有人盼著欽差早日鏟除煙毒,還明州一片朗朗乾坤;也有人畏懼魏庸的勢力,暗自為姚則遠捏了一把汗。
    魏府的門房見欽差駕到,不敢怠慢,連忙進去通報。魏庸強作鎮定,整理了一下官袍,帶著府中官員出門迎接,臉上堆著虛偽的笑容:“欽差大人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姚則遠下了轎,目光掃過魏庸故作鎮定的臉,淡淡道:“魏知府不必多禮,本官今日前來,是有幾件事想向知府大人請教。”
    “大人請講,下官知無不言!”魏庸躬身說道,心中卻早已警鈴大作。
    姚則遠不再客套,徑直步入正廳,落座後開門見山:“方才公堂之上,聚煙樓的煙販供出,你與章相、藍夷勾結,包庇煙石走私,從中牟取暴利,可有此事?”
    魏庸臉色驟變,隨即矢口否認:“大人說笑了!這分明是那些煙販畏罪潛逃,故意誣陷下官!下官忠心耿耿,一心為國,豈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哦?是嗎?”姚則遠冷笑一聲,自袖中取出那封偽造的密信原件,“那這封章相給你的密令,又作何解釋?上麵的月牙暗記,可是章相心腹專屬,你敢言這是假的?”
    魏庸盯著密信上的暗記,瞳孔驟縮,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他未曾料到姚則遠竟真有“章相”的密信,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辯解,隻能硬著頭皮道:“這……這是偽造的!定是姚大人被奸人蒙蔽,才會相信這等假證!”
    “偽造?”姚則遠站起身,逼近魏庸一步,目光如刃,“那你別院西角門的老仆,為何認得這暗記?為何會收下密信並向你稟報?還有,煙販供出每月十五與藍夷交接煙石,你敢讓本官去碼頭查驗嗎?”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重錘,砸得魏庸頭暈目眩。他慌忙後退半步,眼神閃爍不定,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慌亂:“大人,碼頭事務繁雜,查驗需得提前準備,不如改日……”
    “不必改日,就今日!”姚則遠打斷他的話,語氣斬釘截鐵,“本官已命人封鎖碼頭,此刻前去,正好當場對質!若你清白,本官自會還你公道;若你真有勾結之舉,休怪本官依法辦事!”
    魏庸臉色煞白如紙,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知道,碼頭的貨倉裏還藏著未轉移的煙石,一旦被查出,便是鐵證如山,再無辯解餘地。他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姚則遠淩厲的目光逼得說不出話來。
    姚則遠不再理會他,轉身對親衛吩咐:“帶魏知府,即刻前往碼頭!”
    親衛上前,架住癱軟的魏庸,往外走去。魏庸掙紮著,卻無力回天,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向覆滅。轎隊再次出發,朝著碼頭方向行進,街上的百姓見狀,紛紛跟在後麵,想看看這場正邪較量的最終結果。
    陽光穿透雲層,灑在明州城的街道上,仿佛為即將到來的正義審判鋪就了一條光明之路。姚則遠坐在轎中,麵色沉靜,心中卻早已明了——這場用密信布下的局,終於要收網了。而明州城的煙毒之禍,也終將在這場雷霆行動中,迎來終結的曙光。